第56章 、蘭若
幾日之後。
燕國發生了一件大事, 朝野之間議論紛紛。
原本勵精圖治的燕王忽然沉迷女色,疏于朝政。
傳言, 近些日王上一直總是招幸先前魏春山大将軍帶來的三位梁國宗室美人,期間所有軍政全部由班烨代為處理。
傳言,那三位美人一時興起,不知給王上吃了什麽東西,王上當即昏死過去,至今仍未清醒。
那三名美人被當場發落杖斃。而這件事, 事關皇室顏面,被班烨一力掩蓋,只說燕王是突發惡疾。
再後, 王上的兩個兒子一直侍疾在側,已經許久未出宮了, 東宮六率的兵符不知怎麽也落在了班大人手裏,他以王太子的名義, 下旨召了許多衛氏王室宗親和重臣進宮。
可進去的,都沒有再出來。
朝野嘩然, 王上剛剛失去愛女琳琅公主,且多年來幾乎只與班大人親近, 怎會忽然沉迷女色。
即使懷疑,可誰都不敢說出來。
外有公子詢鐵騎氣勢洶洶逼來,內有班大人左右龍武軍及東宮六率軍掌控王城,哎,自打九年前衛氏皇室自相殘殺開始, 這種随時變天的把戲,還奇怪麽。
還是當富貴閑人的好,不論誰掌權,總不至于丢掉性命。
桐宮依舊安靜,仿佛一片世外桃源。
梳妝臺前坐了個貌美恬靜的女孩,她的臉色不太好,病弱之氣十分明顯;她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時而靈動,時而卻如瞎子般黯然失色,總是泛着抹憂色。
庭煙已經盯着鏡子看了很久,秀眉緊蹙,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麽,終于輕輕喚了聲:姐姐?
女孩痛苦地搖了搖頭,她依舊什麽都記不起來。
“不要想啦,仔細頭疼。”
貞瞅了眼庭煙,嗔怪道。
她從櫃子裏拿出條秋香色的披風,又從錦盒裏切了片從‘登流眉國’傳來的絕品香,點燃後,放進錯金博山爐裏,霎時間滿屋清香,讓人聞之欲醉。
貞快步走過去,将披風披在庭煙身上,低頭一看,煙兒的腰身似乎粗了些,可其他地方依舊纖細。婦人忍不住,又開始落淚,偷偷看了圈,見沒人,又開始絮叨:
“天殺的狗賊,當日把我兒從宮裏帶出去,竟沒存好心,她還是個孩子啊,這半年裏竟有了兩次身子。”
說到這兒,貞用袖子抹掉淚,摟住庭煙,哽咽不已:“聽說你三叔和太清教的一幫臭道士打着你哥哥太子虹的旗號起兵了,已經連克數十城,厲害得很哪。”
“哥哥……”
庭煙喃喃自語,疑惑問道:“什麽太子虹,我怎麽都記不得了。”
“記不得正好呢。”
貞啐了口,恨恨道:“你哥早在九年前就死了,哪裏又冒出來個衛虹。不用問了,肯定是你那沒良心的三叔随便找了個人,冒充你哥的,為的就是集結前朝舊臣,壯大聲勢。哼,若你哥真活着,怎麽會眼瞧着親妹妹身陷囹圄,受盡欺辱呢。我呀,就只盼着咱娘倆能忍氣吞聲活到你三叔攻下王城。這麽多年,你也算聽他的話,到時候他定然得給你個說法,或是把你送到魏春山跟前,或是給你塊封地,總之要離了班烨那混賬羔子。
說起魏春山,阿娘心裏就疼得不行,聽說那是個頂天立地的真男人,原本你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誰料梁帝那老不死的忽然賜婚,這說明什麽,千裏姻緣一線牽。哎,到最後怎麽便宜了秋穆陵那個小娼婦,頂了你的身份,坐進了将軍府裏。”
“魏将軍……我,我是牙,牙簽?”
庭煙喃喃自語。
自從停了無憂散後,她就開始亂做夢,有時候夢見和她一模一樣,穿着紅衣服的狡詐狠厲女子;有時候夢見小唐哥給她的腳腕系銀鈴;有時候夢見一個左手拿拂塵,右手拿長劍的清俊道士;
都是斷斷續續的,可是,有個身量高大的男人總是夢的很清楚,他很英俊呢,下巴有胡茬,頭上綁着玄色護額……總覺得這個什麽魏将軍欠她個承諾,究竟是什麽,就是想不起。
每次夢醒,她都心有餘悸,口裏念叨着:往事如煙。
正在此時,從屏風後頭轉出個高挑的胡女,正是月牙兒。
月牙兒本就是官家出來的丫頭,在宮裏又待了許久,越發沉穩老持了。她瞧着庭煙那天真無辜的樣子,忍不住撲簌簌地掉淚,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嘆道:“若是紅豆姐姐在,斷不會到如此絕境,她定會拿準主意,打掉這個孽。”
孽種二字,月牙兒沒敢說出口。
當日她被班大人帶進宮去伺候小公主,見到庭煙時也是詫異萬分,原來世上真有一個身子住兩姐妹的事情,二人行事性格完全不一樣。
還記得先前同紅豆阿姐相處的那段日子,阿姐給她說了好多關于庭煙的事,百般囑咐她,要照顧好庭煙。
可她竟将小公主照顧到這般田地……哎,她辜負了阿姐,只盼着阿姐再度醒過來,好給她跪着自盡謝罪的機會。
“你們不要抱怨啦。”
庭煙扁扁嘴,一會兒看着貞,一會兒又看着月牙兒,食指放在唇上,做出噓的動作,低聲道:“若是讓大伴知道,你們又得受刑。”
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頭推開,一個中年太監走進來,恭恭敬敬地給庭煙行了個大禮,讓随從端着漆盤進來,說:班大人這會兒在漢陽殿伴駕,讓老奴來請小姐過去,對了,大人還讓小姐換上先王後紀氏的冠服,說有好玩兒的事瞧哩。
好玩的事?
庭煙茫然,大伴為何要她換上母後的衣服,他想要做什麽?
雖說已經到了初夏,日頭也高懸當空,可王宮裏仍冷嗖嗖的,時不時就從長街裏吹來陣穿堂陰風,仔細聽,似乎還能聽見白頭宮女的幽咽聲。
坐在軟轎上的庭煙不禁将披風裹緊了些,先前聽貞講故事,說宮裏是最繁華富麗的地方,也是最愛鬧鬼的地方,這裏的每塊磚上都染了血,每棵樹下都埋着枉死的冤魂。
一路走過來,王宮似乎有些不一樣,空蕩蕩的,沒有半點生氣,披堅執銳的侍衛們穿梭在長廊和花園子裏,一個個目光如箭,不放過任何可疑之人。
難不成真像貞說的,大伴已經成了這座王城的主人,成了如假包換的新燕王了?
漢陽殿外守着更多将士,瞧着都兇神惡煞得很,連只蒼蠅都不會放進去。
庭煙有些害怕了,若不是貞在跟前扶着,她早都腳軟摔倒了。
才剛進去,一股濃郁的藥味兒就迎面撲來,四下看去,殿裏極盡奢華,所擺放的物件兒都是稀世珍寶,更令人驚奇的是,牆上挂了十副春畫,筆法精妙細膩,十副畫十種姿勢,二體癡纏在一起,讓人不禁面紅耳赤。
可總覺得哪兒有點奇怪。
庭煙不禁再次看去,恍然大悟,原來畫上并非男女歡好,而是兩個男人……
朝前看去,此時內殿倒是有不少人。
班烨高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他穿着玄色補服,腳蹬鹿皮靴,神色怡然自得,正端着盞茶,在他腿邊跪着個清秀的少年,唐林。
此時,唐林手腳都戴了指頭粗的鐵鏈,腕子的皮被磨掉了一層,瞧着血肉模糊的,人瘦了幾圈,可依舊平穩從容,嘴角似乎還帶着抹笑,仿佛根本感覺不到身上的桎梏。
“大伴。”
庭煙脆生生叫人,歡快地跑了過去,孩子般沖到男人懷裏,也不在意別人側目,堂而皇之摟住班烨的脖子,小聲問:“幹嘛要我來這裏,好臭啊。”
“自然是有樂子瞧。”
班烨莞爾淺笑,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她穿着先王後紀氏的吉服,頭上戴着鳳冠,額間貼了翠羽花子,唇上點了正紅口脂,行動間氣質蹁跹,舉手投足盡是風華,全然沒有稚氣,倒真像個王後。
“好看。”
班烨緊緊握住女孩的手,不願放開,他瞅了眼床榻,柔聲道:“丫頭,你知道床上躺的是誰麽?”
“王上。”
庭煙小聲答,不知怎的,心裏隐隐有股恨意泛上來,手也開始抖。
還是想不起,只要想王上,腦子裏就是黑糊糊一片,什麽都看不見,就像被關在上了鎖的櫃子裏,好絕望。
“是呀,王上生了重病,昏睡了好久呢。”
班烨古怪一笑,揮了揮手。
侍立在一旁的太監立馬會意,端上來個火盆,擺在殿門口,往裏頭投了好些蒼術。等香焚起後,兩個穿吉服的太醫院院判一前一後跨過火盆,這是宮裏的規矩,意為驅除邪穢。
兩位院判低頭行至龍床前,一人先行診王上的左脈,另一人診右脈,對調再次診過,二人面如金紙,豆大的汗直往下掉,跪倒在地,顫聲道:
“回,回大人的話,王上喜飲附子茶,前些日子寵幸美人,食了肉苁蓉,這肉苁蓉是群馬交合後,精.液滴到木上而生的藥,最是能壯陽,人食後燥熱不已,血氣翻湧,與,與附子相沖。王上大約,大約要龍馭賓天了。”
“哦。”
班烨擰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神色怡然,似乎很滿意太醫的回話。
“那,我王還有救麽。”
兩名太醫伏在地上,兩股瑟瑟打顫,不敢回話。
“哎!”
班烨搖頭,嘆了口氣,眸中滿是悲痛之色,笑道:
“那,本座還想跟王上說幾句話,不知可否。”
院判咽了口唾沫,聲音有些嘶啞:“回大人,大約下幾針,王上就能醒過來。”
是啊,他這個院判的醫術遠沒有班大人強,班大人說王上垂危,三更要駕崩,王上絕拖不過五更;班大人說王上還能喘口氣兒,那王上的魂兒就算到了閻羅殿門口,也都能給拉回來。
想到此,院判的手心又冒了汗,他使勁兒在下裳擦,硬着頭皮,上前去給王上紮針熏艾。
只聽一聲悶哼,塌上的躺着的燕王衛逢似乎轉醒,他艱難地扭過頭,眼睛半眯半睜着,仿佛離死只差一口氣,忽然,燕王瞧見站在不遠處的庭煙,倒吸了口冷氣,竟掙紮着坐了起來。
他的胳膊顫巍巍地擡起了,眸中似有驚恐,又似有思慕。
多少年了,他竟還能再見到這張臉。
男人淚眼盈盈,哽咽不已:“蘭,蘭若姐姐,你活了?你來見我,可是原諒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二更來了!我烏拉那拉夜夜居然會寫二更,哈哈哈哈!
【都在問男主的問題 ,那我就在這裏統一說明一下。
追過我的文的讀者都知道我的尿性,就是女主的故事,男一男二男三……很多,形形色色。《晚冬》裏,吳遠山、公子、黑鬼,小叔……如果按照戲份輕重排男主,還真不一定是誰。
咱只看庭煙的故事,怎樣?留言吧,本章發紅包~】
先前為了準備下本文,翻閱了好多明朝風俗資料,這章正好用上,分享給你們。
注1.
關于王上的病及用藥:謝肇淛《五雜組》:“凡氣逆者,皆火也。附子入口,必死無疑。”
注2:
明朝凡事皇帝身體不适,就下旨傳放禦藥,至日,四人或六人穿着吉服入宮,不論冬夏,必定要在殿門之內設一盆炭火,中間焚燒一些蒼術一類的雜香,人人從盆上跨入。叩頭完畢,第一員屈膝跪下,替皇帝左手診脈,第二員跪下替皇帝診右脈,然後互相調換,重新診脈。完畢後,各自将皇帝的病情大略當着皇帝的面說清楚,然後推倒外面的聖濟殿,計藥開方,具本上奏。禦藥房根據這方子抓藥,用金罐熬藥,熬好之後,罐口必須分箴,上面寫着‘禦藥謹封’四字,再進奉給皇帝喝藥。
凡事宮中後妃或是女孩兒有病,輕者在乾清宮診脈,如果病重,才允許白晝到房間看視,但還是不許在夜裏喚醫士進宮。宮中後妃有病之後,等到由禦藥房将方脈科、小兒科或外科等醫生傳到。診病之時,必須要監官、門官、局官各一員,當值的太監三名、老婦二名,在他們的陪同下,醫生才能入宮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