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刻骨
大伴, 你害得煙煙好苦……
聽見這話,班烨擡起的手, 生生停在半空。
眼前的她,烏雲般的黑發盤成寶髻,華貴鳳冠熠熠生輝,不似先前那樣天真無邪,好像就在剎那間成了個真正的女人,飽經風霜的紅顏。
她的淚中, 有太多複雜的感情,愛、恨、怒、狠……
“你不是庭煙。”
班烨立馬警惕了起來,往後退了兩步, 隐在袖中的手成刀狀,眸中殺意甚濃, 冷聲道:“你是紅豆,不, 不對,”
班烨連連搖頭, 紅豆性子剛硬,眼角眉梢盡是傲然的妩媚風采, 即便做戲,也斷不可能做到這般頹喪,讓人心疼,又讓人害怕。
“你是大伴的丫頭,對吧?”
庭煙凄然一笑, 沒有回答。
她手撐住櫃子,不然自己跌倒,一步步從櫃子裏走出來,走向這個幾乎害了她一生的男人。
她走,他退。
“不許用這種眼神看我。”
班烨強作冷靜,避開女孩那質問般的眼神。
她越是不說話,他越心虛。
“站住!”
班烨冷聲喝道,卻一步步往後退。
他與她一起九年多,一向強勢,從未像如今這樣窘迫,還有心慌。
“你到底是誰!”
班烨微怒,其實,他心裏大約知道了。
她既不是煙煙,也不是紅豆,或者,她兩者都是。
她終于記起了,全都記起了。
“丫頭,你,你,”
班烨終于站定,事到如今,他說不出口了。
他想問,你到底是愛,還是恨。
可是不敢問,不敢啊。
過去的許多年,他們相伴走過,至親又至疏,慢慢的習慣了彼此。
他愛煙煙,給了她一身的痛,他恨紅豆,亦給了她一身的傷。
他騙她、毀她、憐她、賣她可又愛她,他總以為她是個能哄的小孩子,是可以掌控的,可當她在這一瞬間長大,變成女人,什麽話都不說,只是靜靜地看着他,默然掉淚,仿佛在控訴,又仿佛在自憐自艾。
最後,她擡手,将頭上的鳳冠取下,将頭發解開,披散下來,用袖子将唇上的口脂抹去,全都抹去,一聲不吭地往外走。
“你去哪兒?”
班烨轉身,疾步追上去,想要抓住她,剛碰到她的袖子,手頹然垂下,嘆了口氣,似在命令,又似在哀求:“別走,就算為了孩子。”
庭煙站住。
手顫巍巍擡起,附上微凸起的小腹。
這個孩子怎麽來的,她全都記起了,是恥辱,是欺騙。
他踐踏了她的尊嚴。
看看吧,來漢陽殿的時候天還晴朗,不過一瞬的功夫,就陰沉了起來,淅淅瀝瀝地飄起了雨,漸漸變大,被風吹到雕窗和朱門上,看,連老天爺都哭了。
對班烨,她無話可說。
正在此時,眼前一花,πDay、整、理π庭煙看見唐林拖着帶血的鐵鏈,擋在她面前。
真好,一向溫文淡然的小唐哥這會兒也有些慌了,唇微微顫着,眼圈發紅,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他大概很難受吧,真是好難得,城府深沉的哥哥居然也會掉淚。
“小妹,你想去哪兒?”
唐林顫聲問,他想抓住妹妹的腕子,想抱住她,想把她護在身後,告訴天下人,庭煙從今以後有哥哥疼,可他心虛,亦不敢碰她,也不敢哄她。
“我是虹哥哥。”
唐林只覺得心好像被人揉捏住,他看着妹妹單弱的身子,越發羞愧。
當年大哥哥和公孫宜等人救下他,在王城散播‘大星如虹’的谶言,又挑唆梁帝和親,看似救下庭煙,實則把妹妹推在了風口浪尖。
是啊,所有人的目光都留在這個前朝餘孽身上,提防着她,給她吃極樂丹,擔心舊臣利用小公主起事,當所有的矛頭都對準了小公主時,誰還會懷疑太子衛虹未死?
他是心狠的懦夫,眼睜睜看着唯一的胞妹被利用欺淩,可為了大業,終究狠下心腸,沒有救她出囹圄。
唐林泣不成聲,撲通一聲,跪倒在庭煙面前,抓住她的裙角,忏悔:“對不起,哥哥以後補償你,一輩子當你的眼睛。”
眼睛?
庭煙笑了,哭着笑。
是了,小時候玩捉迷藏,她蒙住眼睛不甚跌倒,太子哥哥背着她,說要當妹妹的眼睛。
如今她有些想念趙煜的毒,眼睛瞎了多好,不用看見這些肮髒的人。
愛她的人,給了她最痛的一刀。
算了吧。
庭煙彎腰,将裙子從唐林手裏扯走,她摸到腳踝處的銀鈴,用力扯斷,扔到唐林腳邊,這種騙小孩子的東西,她已經不需要了。
“你們,不是都想要那個賬冊麽?”
庭煙不再哭。
她将殿門推開,站在門口,品着涼涼晚春的雨吹打在她臉上,身上。
當初趙煜想要複仇,在地窖與她拜堂成親,異想天開地想用蠱術換命,給她戴上了一只家傳的翡翠镯子。
他也是個可憐的人,趙氏豪門富族,滿門性命成了砧板上的魚肉,是梁帝、孤雲寄、魏春山、班烨…這些人博弈的棄子,明白了,趙家賬冊就是大哥哥一黨人貪墨的罪證。
兩位哥哥要,是想掩飾,繼續在梁國的地方朝廷上下聯動,籌集複國的錢糧;
梁帝和班烨要,是想挖掉這夥禍國的毒瘤。
怕是到臨死,趙煜還不清楚真正的仇人是誰吧。
可悲又可憐。
庭煙長出了口氣,将腕子上的翡翠镯子褪下,放在地上。
“賬冊在趙煜的表妹孟胭蝶手裏,她在豫州寒水縣的慈悲堂藥鋪,不論誰得到賬冊,別趕盡殺絕,好歹給趙家留個後,也當給自己積陰德了。”
她真的累了。
“我要的不多。”
庭煙站直了身子,冷聲道:“我只要帶走貞和月牙兒。”
帶走真正對她好的人,是有血有肉有情義的人,而不是畜生。
“等等。”
班烨出聲,喊住女孩。
他垂眸,看了眼地上的翡翠镯子,沒有撿起,徑直走到庭煙跟前。
這大約是他生平第一次,沒有考慮利益。
“你不撿起麽?”
庭煙不悲不怒,仿佛在問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問題。
“丫頭,”
班烨頓了頓,最終還是從後面環抱住她。
她沒躲開,也沒出手傷他,端铮铮地站在原地,身子冷直,眼睛盯着外頭雕了蓮花的青石板,冷漠而疏遠。
“以前你小,大伴只是想把你留在身邊,如今你大了,我想讓你懂我。”
“不想。”
庭煙惜字如金。
就在此時,只見一個穿着銀紅色拖泥裙的美貌女人從廊子那邊跑過來,是胡媚娘,她沒戴釵環,只在鬓邊簪了兩朵宮紗堆成的杜鵑花,額間貼了花子,化了飛霞妝,胸脯實在太過豐滿,幾乎将薄比甲撐破,舉手投足盡是風流,讓人心動。
許是跑得太急,胡媚娘微微喘.息,兩靥泛紅,身上散發着異香,聞着似春.藥,又是酒香,她斜眼瞧了下庭煙,本來毫不在意,驀地瞧見庭煙仿佛不太一樣了,登時愣住。
“怎麽了。”
班烨冷聲問,俊臉又陰沉下來。
胡媚娘眼波流轉,掃視了圈裏頭。
燕王的屍體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唐林跪着垂淚,三哥臉色很不好,而庭煙……仿佛變了個人似得,眸子不再天真混沌,太冷了,讓人心底發寒。
“衛氏宗親已經全都拘在未央殿,可以行事了。”
胡媚娘忙道,她扶了下鬓邊的杜鵑,瞅了眼庭煙,皺眉:
“還有一事,三哥,咱們私下說。”
“不用。”
班烨冷聲拒絕,緊緊盯着瘦弱的庭煙。
“豫州秘使飛鴿傳書,魏春山不對勁兒。”
“哦?”
班烨皺眉,唇角浮起抹笑。
“他将假公主秋穆陵藏了起來,不叫她見任何人,所以成婚至今,将軍府除了魏春山,沒有一個人見過公主的模樣。”
胡媚娘小心翼翼地說話,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庭煙,接着道:“秘使說,魏春山近日稱病,概不見客。他暗中将豫州軍政全都交給副将與節度使,帶了幾個心腹,喬裝成道士進了燕國,算算日子,大約就這兩日該到王城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