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誅心 ...
聽了這話, 班烨并不以為意,甚至嗤笑不已, 故作吃驚地看向盤腿而坐的庭煙, 問:“你哥哥說孤會死在你手裏,而且異常慘烈,好孩子,你究竟打算怎麽殺了孤。千刀萬剮?五馬分屍?下毒?白绫?萬蛇噬咬?剝皮?”
班烨一連說了好幾種死法, 洋洋得意地看着跪在他腿邊的兄妹,蹲下,與庭煙面對面, 擡手溫柔地揉了下庭煙的頭, 笑道:“說說吧,孤想聽。”
“我不殺你。”
庭煙虛弱地擡起頭, 直面班烨。
“為什麽?”
班烨皺眉,問:“你難道就一點不恨?”
庭煙搖頭,又點了下頭。
“不恨,是因為我記着我的大伴, 他冷冰冰的, 但很關心我,怕我着涼,托人給我做絨皮小肚兜, 誰對我好,我會念誰一輩子,所以我不殺你。”
庭煙用手背抹去淚, 喃喃自語,似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家事。
她看了眼神色複雜的班烨,拆開發髻,讓長發散下來,包裹住自己的幾乎半裸的身子。
“恨,是因為你沒有一點人味兒。你口口聲聲說心裏有我,是真的麽?我們一起生活了快十年,我還是了解你的。你自卑又自負,絕情又濫情,其實你誰都不愛,你只愛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所以,我不殺你,殺你就要一輩子粘你的血,我不願意。”
班烨的眼皮生生跳了幾下,笑凝固住,呆了許久,最後無奈笑了。
“以後,咱們好好的,我是說,咱們一家三口好好的。”
“一家三口。”
庭煙頹然低頭,苦笑不止。
小腹的墜痛越發明顯,手心和額頭一層層出虛汗,救不得了。當時十三寒傷了身子,饒是如今已經入夏,她仍手腳發涼,晚上須得點暖爐,蓋厚被子。
當時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屢屢腹痛,即便沒有班烨那掌,遲早也是個掉。現在這個,饒是胡媚娘費勁心思幫她保胎,大約也只能保到這個月。
留不住,全都留不住……
“你怎麽了?”
班烨察覺到女孩面色有異,忙問。
他有些後悔,怎麽又像先前那樣欺負她,可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如此暴戾刻薄,怎就拿劍挑破她的衣裳,羞辱她。許是喝酒,醉了吧。
“我沒事。”
庭煙揮開男人的手,什麽話也沒說。
“哎!”
班烨心裏擔憂,卻不敢再說什麽了。
算了,全都留給時間,以後全都會好。
他轉頭看向跪在地上的唐林,勾唇淺笑,一個窩心腳踹去,直将少年踹得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口吐鮮血。
“林兒,孤這輩子最痛恨什麽?”
唐林艱難地用胳膊撐着自己起來,重新跪好,他擦去口邊的血,眉頭痛苦地皺起,顫聲道:
“您,您最痛恨背叛。”
“孤雲寄和公子詢起兵,你為何不在孤雲寄來王城的那日,随他一起走了?”
班烨居高臨下地看着唐林,眼裏七分痛恨憤怒,三分恨鐵不成鋼的失望。
“孤多年來将你帶在身邊,教你讀書、城府心術和朝政,你竟如此不長進。如今孤已查出你就是前太子衛虹,你覺得,孤會念着舊情放過你麽?”
“您不會。”
唐林波瀾不驚地回答。
他給班烨跪着磕了三個響頭,擡頭,直面班烨,微笑道:“多年來,小臣在您面前從來不曾擡頭。”
“你怕孤?”班烨鳳眸微眯。
“是。”
唐林直接承認:“小臣聽大哥哥說過,當年,您被梁帝收為義子,他親自教您讀書識字,謀國之術。這些年,您教養小臣,小臣尊您愛您,可因國仇家恨也怨恨您,故而束手就擒,侍奉您。不敢擡頭,一則怕您生疑,二則敬您。”
班烨冷哼了聲,坐到庭煙身側,端起盞苦茶,抿了口,淡漠道:
“你那同母異父的兄長,倒是個人物。”
班烨皺眉,似在細思往事:“孤當年在梁帝身邊時,便知道他極寵信一個叫紀勳的道士。已經有十幾年了吧,誰都沒見過紀勳真面目,孤也只曉得他奉了梁帝的密旨,假托雲游尋訪仙山,到處搜尋屬羊的及笄少女,焚燒骨肉,鍛煉仙丹。朝中權臣和地方大吏私下結交紀勳,在梁國已經成了公開地秘密。只是本座竟沒料到,紀勳就是孤雲寄,他在豫州等地勾結地方官,大行冤獄,貪污兩稅,籌得趙氏巨萬家財和糧草,趁着孤分裂燕國之機,招兵買馬,後又從王城盜走衛蛟屍體,作為禮物獻給公子詢,與公子詢結盟,打着你衛虹的旗號率兵攻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孤當日利用紅豆布局,沒想到,孤雲寄也算計了孤。
不錯,是個枭雄,若他在此,孤定要與他痛飲三百杯。”
“是。”
唐林颔首微笑:“師父您竊國,大哥哥則謀國。自古官商多勾結,大哥哥以紀勳地身份,命豫州地方官不僅給趙家鹽鐵壟斷之權,還将萬頃良田逐年給了趙家。多年過去,趙家被養成了豫州首富,為我們掙了不少複國的錢財。可趙淮安也不是傻子,也猜到紀勳和孤雲寄其實是一個人,他知道趙家遲早會被宰殺,便不再坐以待斃,私下裏理出趙家賬冊副本,也就是大哥哥與朝廷地方官貪墨的鐵證。
去歲,死裏逃生的趙煜拿着賬冊副本要給家族翻案,他不清楚這宗文字獄裏的水有多深,硬着頭皮去京城告禦狀。這小子陰損,不相信任何人,饒是大哥哥安排公孫宜接近他,他也沒将賬冊副本的下落說出一個字。
趙煜去了一趟京城,亦品摸到趙氏案不簡單,似乎朝廷裏有極臣插手。他便異想天開,想要換魂續命。本來直接殺了趙煜便好,可大哥哥擔心趙煜一死,賬冊副本就會被人暗中送上朝廷,那時燕國朝局穩定,公子詢也未分裂出去,若梁帝依照賬冊徹查趙氏案,我們多年來積攢的銀錢、糧草還有人脈,将功虧一篑,所以,大哥哥讓公孫宜将趙煜帶到燕國,先穩住這小子,套出賬冊下落。沒想到……”
“沒想到,庭煙竟會出現在趙煜面前,并且還知道了賬冊下落。”
班烨冷笑數聲,嘲諷道:
“當日孤不願聽見她在地窖的凄慘叫聲,便讓你在外頭守着。”
說到這兒,班烨憤怒不已,重重地扇了唐林一耳光:“她,她是你親妹妹啊,你怎能如此鐵石心腸,眼睜睜看着她被侮辱。”
“說到鐵石心腸,咱們彼此彼此。”
唐林雲淡風輕地說出這句話,舌尖舔了下嘴角的鮮血。
“好,不愧是我的好徒兒。”
班烨拊掌,獰笑着看唐林,眸中有了些異樣地色彩,有歡喜,有稱許,還有一絲寒心。
事到如今,他似乎懂了了些,眼睜睜看着庭煙被趙煜欺負,被親哥算計,會憤怒,會心疼,會憐憫。
“這麽多年,你跟在我身邊,應該知道你們最大的敵人其實不是梁帝,而是孤,為何不趁機殺了孤?你有太多的機會,為何不下手!”
“小臣從不殺人。”
“哼!”
班烨大怒:“婦人之仁,愚蠢!”
“是呢。”
唐林并未惱,他跪着往前行了幾步,拿起案桌上的一塊桂花糕,慢悠悠地吃,淡淡一笑:
“師父,您可知為何我妹妹的身體裏會分裂出個紅豆?”
“你想說什麽。”
班烨警惕地皺眉。
雖說唐林一直就是個溫水性子,可如此生死關頭,這孩子未免也太平靜了,簡直吓人。
“您知不知道,梁帝當年為何選了精通醫術的胡媚娘做您的副手?”
“為何。”
班烨拳頭緊緊攥起,他有種不好的感覺,很強烈。
“您有沒有察覺到,這兩年,您的性情越來越喜怒無常,很難克制住體內的暴戾嗜血之欲,故而每次欺辱煙煙之後,都會後悔,可下一次,還會做更禽獸之事。”
班烨臉色越來越難看,死死盯着唐林,一句話都不說。
“小臣記得,您曾告訴小臣,梁帝說您很像他。是啊,您是只貪婪的猛虎,梁帝教養您多年,怎會不知這點。瞧,您如今殺了燕王,竊取了政權,已經不受梁帝控制了。”
“你究竟知道什麽。”
班烨咬牙,冷聲道。
孤雲寄肯定告訴過這小子一些辛密,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當年,梁帝除了教您讀書謀算,還贈您了一部武學奇書,《含藏心經》。”
聽見含藏心經四字,班烨愈發緊張。
這些年練功,他總感覺到哪兒不對勁兒,可就是說不上來。
瞧着功夫一日千裏的加深,他也再沒多想。
如今看來,心經似乎……
“沒錯。”
唐林莞爾,點頭笑道:“當年梁帝給您的《含藏心經》是篡改過的,看似為武學第一奇功,實乃第一邪功,至陰,至毒。
起先幾年練,沒什麽問題,越往後,症狀就越明顯。心經的邪毒會走遍人的奇經八脈,人會慢慢變化,陰冷、喜怒無常、嗜血暴戾……到最後,輕則走火入魔發瘋,重則經脈盡斷痛苦而死,到時候膿血會破皮而出,渾身潰爛腐臭,真真是慘不忍睹。師父您性子堅忍,多年來倒是暫壓住心經的邪毒,可妹妹畢竟年幼,偷練了您的心經,邪毒催生,便提前瘋癫,催生出個紅豆。”
“這,這怎麽可能。”
班烨喃喃自語,慢慢地擡手,兩眼盯着自己的手掌。
他絕不相信唐林的話,哪裏有什麽邪毒,定是編出來亂他心神的。
可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最了解。
不用唐林說,他也發現這兩年,他的性子越來越殘忍暴戾……
“梁帝算無疑算,早在用你的那刻就準備好了殺你。他怕你察覺出心經有異,便将胡媚娘指派給你,一方面配合你在燕國行事,另一方面,讓她定時配些藥酒藥茶什麽的,控制你的邪毒發作。”
“撒謊!”
班烨冷聲喝罵,他仍不相信。
可當他扭頭看向殿中間立着的胡媚娘時,心涼了大半。
胡媚娘此時淚眼盈盈,面有愧色,嬌唇顫抖着,看着他一個字都說不出,最終癱跪在地,失聲痛哭。
大約,是真的吧。
“你明明知道庭煙私下裏練了心經,為了不惹我懷疑,竟,竟眼睜睜……”
“無礙。”
唐林笑着打斷班烨的話:“小妹沒練多久,且練得不全,只消練了全部經文之人将她身上的邪功吸走,她或許還能保得住性命,可到時候,您就只有兩個結果,要麽瘋,要麽死。”
說到這兒,唐林陰恻恻地笑道:“不過您也可以不救我妹妹,你們一家三口一起瘋,或者一起死,也算團圓了。”
“好,好,好!”
班烨連說了三個好字,朝唐林豎起大拇指,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又點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憤怒。
他看向庭煙,可憐的姑娘早已面如白紙,搖搖欲墜。
忽然,她裙子似乎滲出了血,慢慢變多,最後将裙子全都染紅。
“煙煙!”
班烨驚呼了聲,在庭煙即将倒下的時候,接住她。
可憐,她痛的渾身發抖,抽筋,無神的大眼睛死盯着裙子上的鮮紅,咧唇一笑,絕望而悲痛。
至陰,至毒!
他總以為煙煙懷不住孩子,是因為十三寒的緣故,沒想到,竟是心經!
“畜生!”
班烨咬牙怒吼,瞪着唐林,恨道:“她,她是你妹妹啊,你怎能,怎樣看她一步步走向萬劫不複啊!”
聽見這話,唐林獰笑了聲。低頭,看着陷入昏迷的胞妹,眸中痛苦之色甚濃。
當再次擡頭,唐林依舊雲淡風輕,笑道:
“師父,小臣從不殺人,只誅心。救不救她,您自己斟酌着辦吧。”
作者有話要說: 師父,小臣從不殺人,只誅心。
問問,有沒有喜歡唐林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