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渌華池·何以為匣

在我們二人抵達之前,渌華池就已經有了客人。

長有樹的池子,水位低,小孩赤足踩在池水之中,大概六七歲的樣子,水淹過他的小腿。

夏季的新鮮蓮蓬,直接掰在手裏,捏着蓮子吃。

“你是哪家的小孩,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我四下看了看,周圍除了我們,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那孩子啃完半個蓮蓬的蓮子,才回答說:“我家裏人都知道我在這裏。”他身旁是三個岩石做的獸像,也不知是什麽獸類。

往生堂客卿站在池邊那薄薄一層池壁上,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保持平衡的,看他行走自若,如履平地一般,鞋面上一滴水都沒沾到。再看看我自己,已經是脫了鞋襪,老老實實踩在池子裏,跟那男孩一樣的做派。

還好是酷夏,站水裏更涼快。我想着,索性把東西都放進包裏去。

孩子将他手裏的另外一半蓮子分給我,自己又重新去扯蓮蓬。他有些矮,還得抱着植物的枝幹使其彎曲才行。

我拿着蓮蓬,問:“你不怕我們是壞人嗎?”

鐘離在池壁蹲下,替他把蓮蓬摘了,遞給他。

小孩接過來,一邊剝開,一邊說:“你們身上沒有惡意呀……再說了,我家裏人都說,在渌華池,我是絕對安全的。”

“你的衣服。”我喊着。

男人蹲下的時候,長長的衣擺就落到了水裏。

他自己看一眼,“無妨。”倒是灑然的模樣。衣擺上的方勝紋在水滾過後,流光也淌動起來。鐘離站起身,索性脫了外衫,也一并赤足踏進來。

我跟小孩兩個人靠在樹下抱着蓮蓬吃,蓮子清甜,是不可多得的好零嘴。

小孩跟我講:“小的時候,不小心摔進池子裏面了,差點淹死,結果有什麽東西把我托上來了,”他拍拍樹底下其中一個岩石獸像,“跟它長得一模一樣,而且也是如此堅硬的質感。”

他分明才幾歲,老氣橫秋道:“岩石是會沉底的東西,但是渌華池的獸像卻不一樣,我很早以前,就聽家裏人說,這獸像是有靈的!”

我覺得好玩,調侃道:“再有靈也是石頭啊,莫非石頭還會長腳?”

鐘離将外衫挂在樹桠上,還順便拍了拍衣服,他聽了我的話,笑着說:“天工大道将成,玉碗也能長腳跑,更何況這些原本有足有腳的石獸呢?”

“在璃月的土地上留存着許多石獸,它們大多是璃月人為祈求風調雨順,山岩穩固而塑造的。而另一些,則來自于璃月更加悠久的過去了。”

“可惜我們的旅途無法經由輕策莊,在那裏,你可以聽到關于石獸的傳說……岩王帝君出征之時,身邊也相随有仙獸三萬三千。魔神之戰以千年為計,最後殘餘的仙獸寥寥無幾。帝君鎮壓潮汐亂流,立下天衡不移,璃月複歸和平,可是仙獸就失卻了在戰争中保護凡人的意義,以麒麟為首的仙獸選擇了隐居。”

“然而,有些仙獸仍舊懷念追随岩之神行走大地的時光,依然渴望着守護帝君座下的城池。它們的年歲長久,遠不是凡人所及,即便如此,也被壽限所羁絆。因此,它們向岩王帝君請願,簽下契約,将肉身化為永恒的磐岩,以世代守護璃月為責。”

“帝君應允祈求,将它們化為了永不腐朽的山岩。”

小孩聽了客卿的故事,反而說道:“這真是殘忍。”

為何殘忍?

他跺腳幾下,回答:“說變石頭就變石頭,萬一,有一天,它不想繼續守護下去呢?這也太殘忍了。”

男孩還小,暫且不明白“岩王帝君”這幾個字的實際意義,家又住在渌華池這種偏遠地方,他尚未到敬神的歲數。

他仰頭,看着鐘離,叉着腰,說話是憋足了聲音。

鐘離擡手,為他擦去嘴角的蓮子碎屑,“可這是契約,當它們選擇了這條路,就要永遠按照契約來前行,這是雙方都明白的事情。”

“可是那麽久……!”男孩避開鐘離的手,嘟囔着。

“對于人類來說,确實時歲長久,可是對它們而言,興許也只是睡一覺的時間。”客卿淺笑着,喊我過來給這倔脾氣孩子擦擦嘴。

我拿了帕子,試圖抹小孩臉上。他四下逃竄,跟魚一樣在池子裏,以這棵樹為中心晃悠。

“哎……!你這個熊孩子!”我用手臂遮擋住他潑過來的水。

渌華池沒有多少人來,小孩也很久沒遇到過玩伴了,很多大人都是來了看了就走了,也不會坐下跟自己講故事。他起了玩心,又是潑水,又是挑釁。

“看我今天不收拾你!”我跳起來,追趕上去。

我們玩鬧時,鐘離走近那棵樹,他長得高,那枝葉有些就在他肩上。他微微側目,看了一眼擺在樹底的三個石獸。

曾經有一位年輕的匠人一邊雕刻着,一邊說着話。

“這一只是祈求風調雨順,希望渌華池長久青翠,美景長留!”

“這一只是祈求山岩穩固,總之,翠玦坡那邊別掉石頭過來了,上次就砸碎了我的背簍。”

“這一只……這一只不是我刻的啊,什麽時候在這裏的……好奇怪。”

年輕的匠人撓撓頭,最後也沒管,高高興興地給自己刻畫的兩只石獸雕上了眼睛。在他沒有看見的地方,第三只石獸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噓……”樹下,鐘離将食指放在唇上,那石獸搖搖尾巴,原本張大的嘴巴又閉上了。

我攆着這小屁孩亂跑,從這邊池子跑到那邊池子,一時間,到處都充滿歡快的氣息。

小孩慌不擇路,又跑了回去,一頭撞上了客卿的腰背。

“嘶……”我倒吸一口冷氣。

不管是看似“纖腰”的客卿被這樣一撞,還是……此刻委屈地捂住鼻子喊痛的孩子,我都很同情。

“你這人,怎麽硬得跟石頭一樣!”小孩哭鬧着,指着鐘離的背,眼淚花子都出來了。

鐘離轉身過來,看這熊孩子那委屈勁兒,也笑了。

“不哭,”鐘離摸摸他的頭,“以前這棵樹,才長到你這樣高的時候,渌華池是用來丢東西的……”

人們都說,碧水河的支流止于天衡山的北麓與石林的交界,仙人的血落進渌華池,在奇特礦物作用下,形成如此美好的景致。

彼時的璃月遠離戰亂,追逐兵器之理的匠人數目銳減,這也導致了冷兵器傳承的缺失。

在這樣的時代之下,一位年輕的匠人開拓了原本的道路,他名:昆吾。

傳說昆吾一生追逐天工大道,至死不休,所作之中,可稱得上佳作的兵器只有三個。

其餘的他看不上的,全都丢進了渌華池裏。可能是仙人血液在吧,那些兵器都融進了水裏,形成了奇特的礦物,才形成如今渌華池的風采。

在他臨死之前,他為了将天工之道傳承下來,就給後人留下了一枚寶玉。這寶玉是昆吾懇求自己的師傅所作,玉中自成天地,內含天工至理。

其實還有一枚,與其說是寶玉,倒不如說是殘次品……

昆吾自己也嘗試制作傳承用的玉璧,結果失敗了,另一枚就是這失敗品。

失敗品也一起被丢進了池子裏。

說到這裏,鐘離看着這小孩,他蹲下來,就跟剛剛蹲下身摘蓮蓬一樣。

“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摸了摸自己的頸子,還紅着眼圈呢,答道:“昆鈞!”

他脖子上紅繩挂着一枚青翠如池水的玉璧。

鐘離看見了,也沒說什麽,只道:“你日日來渌華池,是為了什麽?”

男孩抽噎一下,說:“找東西,我的父親,我的爺爺,我的家裏人都在找的東西。”

“寶玉在身上,為什麽追逐魚目呢?”鐘離二問。

“找到它,然後讓它消失!”小孩将自己脖子上的玉璧拿出來,握在手裏,“家裏人世世代代都在找它,總是說,這塊玉璧不是真的傳承,大家都說這是普普通通料子好的玉璧罷了……我不信,因為我聽得見……”

小孩擡起頭,看着鐘離,又看了看我,像是在渴望某種認可。

“我聽得見,真的……我聽得見……它說它就是那個時候,被仙人做出來的東西,它就是傳承。被家裏人那樣罵,它很難過,我能感覺到它的難過。”

“我……我想,如果能找到那個失敗品,比較一下,那些大人就不會說它了。”

“人在傷心的時候會哭,但是玉石無法哭泣,你別看我!”昆鈞用袖口擦自己的眼睛,“我只是……我只是代替它哭一下。”

“很少有人能聽見岩石的聲音,你有這樣的才能。”鐘離仍舊蹲着,他平視着這個孩子,就像隔着他,在凝視某個故人。

“是吧!我就說,我就說,這都是真的。”孩子高興起來。

鐘離三問他:“若是找到了魚目,魚目才是真的傳承,你要把它放在何處呢?”

這個問題對一個孩子來說太難了。他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又找不到詞彙。

“昆吾昔日所作有三,法器匣裏日月,□□匣裏滅辰,寶刀匣裏龍吟。”

“匠人将暗金寶珠也吸滿日月天地之光,放入匣中,寶珠晦暗但力量不散。傳說其磨削将成之時,天降異彩,血月盈空,如有神助。”

“□□盤龍,鋒芒畢露,甚至還有收納槍尖的龍形木匣,無論什麽災厄橫在它前方,都能以流星之勢穿透。”

“而寶刀……最欠慈悲,即使是沉香為根基、雲母為裝飾、雕刻有戰争圖景的的劍鞘也鎮壓不住。”

鐘離頓了頓,“三者都沒有鞘,也沒有匣。”

往生堂客卿緩緩說道:“昆吾前半生都在制造兵器,後半生卻謀求能夠裝下這等金銳之物的匣子,在他臨死之前,昆吾做出了人生最後一件失敗品,然後他将自己全部的天工至理封存在玉璧裏。”

昆吾的師傅所制,用來傳承的玉璧,這是寶珠寶玉。

昆吾自己最後的作品,那件失敗品,這是魚目。

魚目混珠,分明寶玉在身,卻渴求失敗的殘次品。

分明錯不在金銳本身,錯不在制作者身上,而在使用者身上,為什麽一直渴求能夠收納兵器的東西呢?

做出匣裏龍吟那日,璃月裏別的老匠人,紛紛扼腕嘆息。

欠慈悲!欠慈悲!

年輕的匠人沉思三日,卻只得出:要找能收納兵器的物什。

“若是找到魚目,魚目才是真的傳承,你當如何呢?”

第三問久久回蕩在心中。

昆鈞忽地笑起來,托着自己脖子上的玉璧,說:“這是我的朋友,我能聽見它說話,哪怕它是魚目,它也是我的朋友!”

“我不用刻意去找那什麽魚目,家裏人都說我很有匠人的天賦,就算沒有要找的傳承,我也能自己走下去。”

不找匣子了,去做更高明的刀劍吧。

刀劍無眼,匠人有情。

“只可惜我快要死了,唔……應該是做不出來了,”年老的人說着,“好在我完成了你我的承諾,契約……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男子站在他的身邊,他們站在渌華池的樹下。男子的面容同當年一樣。

只是男子腰間多了一把翠綠的長劍,由玉石所琢而成。

老人揮手,将一塊石珀丢進渌華池中。

“哎……就讓這最後的失敗品,跟以前那些兵器一樣,沉在水底吧!”

“不是沒有傳承,”鐘離淡淡說道,“只是玉璧之中的智慧,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了。”

“一代又一代的匠人開拓這條天工大道,千秋萬代,白駒過隙,玉璧之中的至理已經是尋常的道理了。”

“而昆吾,也成為了匠人的代號。”小孩戴着的玉璧,山水之間,留有二字“昆吾”悄然閃爍一下。

“這玉璧只是一種象征了,歷代的匠人,歷代的昆吾都戴着的驕傲。”

“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時代的開始。”

小孩沒聽懂這些話的含義,搖了搖頭。

鐘離起身,走到樹下,他掀開自己挂在樹上的衣服,竟是從樹上拿出一枚石珀。

“寶珠和魚目,也沒必要分那麽清了……”

這話還沒說完,鐘離手上的石珀就被一支利箭打落在水裏。

“大姐頭說得沒錯,跟着你們果然有好東西。”盜寶團的人來了一支隊,将這池子包圍了起來。

我正欲抽劍,鐘離輕輕搖頭。

“拿了寶玉,想做什麽?”

“自然是拿去賣錢!”

鐘離嘆息一聲:“摩拉是岩王帝君為人類一切的汗水、智慧和未來所做的擔保,這是對衆生的信任……”

昆鈞與我同退到樹下,鐘離站在我們前面。

他将外袍穿上,衣擺上的方勝紋鎏金閃爍,男人喚我把那枚“魚目”撿起來。

“不要弄丢。”客卿囑咐着。

這一刻,我在想,鐘離是不是生氣了。他眉眼如山如岩般冷硬。

我剛彎腰去拾取,世界在一瞬間璨若烈陽,光亮平平展開在池水之上,那石珀受了震顫又一次跌落。

恍然間,我聽着鐘離說:“罷了。”

我未能視見天星自蒼穹隕落。

卻在仰頭時看見夏季裏肆意生長的樹木,它的枝葉間透進慘亮的光,葉脈的每一寸都裝滿石珀的光澤,那些光澤在不斷流淌着沸騰着。

片刻後,樹葉卻仿佛承了千斤之重猛然墜下。

萬物平息,唯有客卿腰間的神之眼熠熠生輝,流光鋪散,我伸手撫摸,岩元素在掌心中無法停留,緩緩逝去。

小孩喃喃:“星星掉下來了……”

再看之時,盜寶團的人皆已不見,唯有碧水長流不停歇。

鐘離沒回頭,複問:“何日成匣?何以成匣?為何……成匣?”

昆鈞還沒回答,只見男人和他的同行人兩三步踏走,已由渌華池走到了那高山上,又幾步,消失在了山林間。

只有周遭池水濤濤,古木不複,落葉化岩簌簌掉落。

他似有所感,一物觸到腳踝。一只埋在砂石之間的玉碗,碗底舀了些許池水,剛剛被打落的石珀靜靜躺在碗中。

昆鈞撿起那枚殘破的石珀。

石珀中傳來聲音。

“他們說匣裏龍吟的殺伐之氣太重,說我欠慈悲,我說你胡扯呢!刀劍本來就是殺人用的,慈悲個什麽鬼!”

“可那寶刀分明是我按照先生的模樣所做的兵器,先生如此仁厚,怎麽會有這樣的體現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先生給我了一些建議,我呢,就想做一副匣子。哼,裝進去,讓你們看不見,你們就不會說了!”

“……我已經老了,這是最後的東西了,先生向來黑白分明,我幹這般魚目混珠的行徑,他定會生氣……啊,也不對,我從沒見過他生氣,不管是天工上有什麽愚蠢的問題,還是何人冒犯他,他也不曾氣惱……我知曉他不是常人,時歲更替也無老去的痕跡,奈何人的一生太短暫了,我無法繼續追随下去……”

“我快要死了……竟是想看看他生氣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鐘離的三問”

首先,魚目混珠的靈感,來自于渌華池的任務

它不是找倆珠子,然後鑲嵌進那兩個石像眼睛裏面嗎

靈感就這樣來的

一問:你的名字

二問:找到魚目後,要用來做什麽

三問:若魚目為真的寶珠,原本的玉璧會怎麽樣

對應他複問

何日成匣

何以成匣

為何成匣

劇情裏面有鐘離說“你的力量太弱了,我未能察覺”,也就是說,在《何以成匣》裏面,鐘離是沒有認出陀子哥的。

他問名字,只是在看他跟昆吾之間的聯系,所以才會有後面的那段描述“鐘離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位故人”,這裏的故人是昆吾

文中後面提到“這是歷代的匠人,歷代的昆吾,所有的驕傲”,名字是用來這個的

你打算什麽時候走上匠人這條路,來繼承這個名字呢?鐘離一問是指這個

魚目找到後要做什麽

對應昆吾昔日打造出三件“匣裏”,卻一直尋找能夠乘裝他們的器物,這何嘗不是本末倒置

寶玉已經成為了匠人的限制,為什麽總是盯着過去的知識呢?鐘離二問是說這個,所以才會有後面寫的“傳承是真的,只不過昔日的至理已經成為了尋常的道理”

匣子乘裝兵器,就像至理被玉璧所裝

都是一種“限制”

後面提到那個失敗品,一塊石鉑,其實就是昆吾根本沒用心去做能夠傳承的玉璧

所以才會有“我做這般魚目混珠的行徑”這個說法

鐘離三問,為何成匣

其實問“若是魚目為真的寶珠,你該如何”是一樣的

為什麽要走上匠人這條路,哪怕受到約束呢?

對方回答的是“就算沒有傳承也沒事”

鐘離才說“一個時代的結束,一個時代的開始”

神引領前行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天工大道雖遠,也到了人類自己前行的時候。

當然還有一種更簡單的解釋

武器“匣中日月”和一位詩人曾說“璃月瑰美,盡在匣中”

這是說秘境

也就是說

你丫什麽時候變成副本給我刷啊(不是)

裏面有一個隐喻

說:錯不在金銳本身,不在制作者,而在使用者手裏

錯的不是若陀你,也不是與你約法三章的我,而是地脈盡毀,你我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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