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寂靜的火
作者有話要說:
鐘離個人中心,無cp向短篇。《長河》有出本計劃,具體的查看我老福特。 在男人那一句話說完之後,我看見父親的面上浮現出笑容。
我在他閉上眼後的沉默時間中,搖晃着走動,就像他身下還沒停歇的搖椅一樣搖晃着,從死亡的寂靜中朝着如岩的寂靜裏去。
人走去時深秋架着期盼歸根的杏葉同行,朝男人看時杏葉就化為來年春雲根下的沃土。
要前去何處呢?我詢問這位身穿黑袍的男子。
他起身,抖落黑衣上金黃的葉,回答說:“在那個以海中巨獸骨骼作船體裝飾的年代,璃月港曾有敢于獵殺海獸之人。岩礦中人們與夜叉并肩作戰,手持火把與刀兵抵禦深淵來襲,而廣闊大海之上,人們保護着微弱燭火,甲板上船師唱念船歌為誓。他們以腥澀的海風、陰郁的鯨歌、不見終點的旅途相伴,狂暴的遠海中,船師的快船永遠在沉默而冷酷地前進。”
“那一個時代是以岩王帝君的岩槍貫穿似焰長虹,執劍斬落海怪結束,翠玉所鑄的奔獸飛鳥游魚自璃月而來,千岩震落所化海上孤雲閣。”
男人哼唱小段船歌:“鳍化冥海,尾點遠山……”
海山就在海中。它既像魚也像龍,龐大如噩夢,力大如神靈,輕輕一擊便能掀起數十米高的巨浪。在海上搏命的人,總會與海山相遇。
北鬥從九歲就想見它,盼着能将它的頭顱一刀斬下。
所有船躲避的惡獸是她多次挑戰的目标,雖均以失敗告終。今天卻不同,北鬥背上最好的大劍,這是璃月港裏最好的匠人所做;北鬥帶上最通水性的水手,他們是她的兄弟姐妹她的依靠。她和她的船直奔海山而去,船過海面,擊碎映日的波浪。
北鬥唱起自己的搖籃曲,那是一首船歌。全船海員跟着哼唱,揚帆!
這場戰鬥持續了整整四天。
渺小的人緊握兵器與火毒,試圖灼烤龐大巨獸的皮肉。船隊攜帶大炮、漁槍,輔以弓箭和繩索,衆生全力牽制海中魚龍。北鬥提劍與海山纏鬥數個時辰,直至紅日落山也沒能分出勝負。
夜晚是海山最危險的時刻,它同被鎮壓在孤雲岩槍下的魔獸有相似的惡意與狂想。人們在船上高舉火焰堤防海山的進犯,照亮半邊天。
北鬥站在船頭,聆聽風聲。她在寒風中一動不動地等待着。她的心在胸腔中跳動如火一樣炙熱。
那一擊,破雲斬月,如山如海,将魚龍的頭顱徹底砍斷。
魚龍的血潑灑在船上,淋在人們的身上,是滾燙的,全然不符合海水冷徹的溫度。
巨獸的軀殼慢慢沉沒,北鬥站在它的脊背上,回頭,看見這島嶼一樣的屍體逐漸淹沒,看見她的船員在小船上呼喊着,那艘最大的船已經被拍散在海中。昨夜點燃的火把還沒有熄滅,火焰點點支撐起海上斷續的火河,火光之下他們的身上全是幹涸的血。
她在心中唱完了那支曲子,赤火點燃柔雲,日出了,從那之後她便不再唱船歌。
要往何處走?船員們拉住她的手讓她重回船上,問她。
失去了大船,要靠着自我的經驗漂泊回海上。一艘小船與另一艘系上牽挂的繩,劃船的時候他們唱起北鬥再也不會唱的船歌。好在北鬥星長明,也無暴雨和狂風來慶賀上一個時代遺留物的逝去。
在中途,他們在一座小島上停留一夜。
要如何點火?
在漆黑的夜裏,人們用漆黑如夜的打火石打磨一樁火。船員三三兩兩躺着坐着說着話,他們搶救了幾桶酒,在星星璀璨的夜晚盡興暢飲,訴說面對海山的恐懼和亢奮。
“面對碩大無匹的三頭海蛇,北鬥投出了她的大劍,大劍完美地刺穿了海蛇的三根脊椎,旋轉着回到北鬥手中。”他們說起更早以前,初次見到北鬥的一幕。
火焰靜靜燃燒,衆人安睡在離璃月港遙遠的海上。
北鬥守夜,大劍橫放在手邊地上。她依靠着飲盡酒液的酒桶,思念着萬民堂美好的辣味食物。船員們發出呼嚕聲,一聲又一聲,跟海浪撲岸的節奏相似。
她學着老船員們的做法,用岩石堆砌起風牆,避免海風吹滅這火。
“你斬了海山。”有人說道。
大姐頭将手中的岩石垂放在風牆的角落。
面對金眸的青年,她有些疑惑:“我記得每一個兄弟的臉,我的船員中沒有你。”她的手觸碰着劍柄。
對方身着山岩般肅穆的長衫,跟周遭昏睡的船員并不是一個做派。若這種人出現在璃月港的坊市間,北鬥看都不會看一眼,可這裏是孤海野島,是舊時代的魔被斃殺的地方。
“我不在你的船上,”對方回答,“我不會在海上任何一條船上。”
我是循着火而來的。青年說。他低頭看了一眼正在燃燒的火。
“相傳,在璃月港剛建立時,第一批墾荒者以岩石壘砌爐竈,又以石頭互碰點起了火。他們追随岩王帝君一并獵殺黑暗中的獸怪,他們用火焰點亮黑夜,庇護更加弱小的存在。”
“他們在堅硬岩石遮擋下,保存火種,火才不會輕易熄滅。人們才得以安然地用火取暖,減少天氣對人的影響;烹煮食物,使健康和生活得到一定保障。在這樣的基礎上,逐漸興起建起了璃月港。”
北鬥笑道:“我知道這些傳說,墾荒者認為,這些岩石,就是岩王爺的恩賜。之後,萬民堂……那些璃月港中的餐館酒肆,也都敬拜岩王爺為爐竈之神。他們期望店裏爐竈不熄,生意興隆。”她飲一口酒,随意擦拭自己灑出的酒液。
青年問:“你們此時身在闊海孤島,食物存水似乎也不多,不怕回不去麽?”
“你能循我們點燃的火而來,”北鬥仰頭,注視着天上星鬥,“那我們也能循着星星的方向、太陽升起的方向、璃月港的燈火回去。我不信神,我只信我和我的兄弟們,我們能夠回去,還需要害怕什麽?”
青年看着她,然後席地而坐。
他摸出一只酒壺,裏面裝着瓊釀。北鬥沒有拒絕這好酒,她喝盡自己葫蘆裏僅存的,然後用葫蘆裝上新的。
“為何不喝?”青年問她。
北鬥用木塞仔細塞上葫蘆,回:“我一個人喝好酒,對兄弟們來說算什麽?而且我也不信你,等到岸上我再喝。如果是好酒,就算是給兄弟們的慶功酒了。”
“若是平分……怕是每個人只能沾沾嘴唇吧。”青年自顧自地飲酒起來。
北鬥大笑:“我們知曉是世間難尋的好酒,哪怕用同一個杯裝上,我們每個人也只會沾沾嘴唇,嘗嘗味道。我的兄弟們都不會多喝一口。”如此大笑着的聲音……她的目光掠過沉睡着的船員們,确定他們只是睡着了而不是別的什麽,才稍稍松一口氣。
青年的眼看着這團火,他的金眸裏含着冷硬的光以及柔軟的火。
“你們的心中自有契約……而契約就是公正公平之心……”他說話聲音很輕。
最後,他就像是總結一樣,說:“你斬了海山,守護了璃月,契約已成。”
北鬥看着遠處突然在夜裏升騰而起的光,她再熟悉不過,那是璃月港,他們每一次船進港口補給的時候,所見的燈火。
她回頭再看,青年已經不見了。
“我不信神……”她愣了一下,還是說,“話本裏岩王爺常行在山間,這跟海上的我們有什麽關系呢……?”
無人答她。她手上的酒葫蘆搖晃着。
腳下的這孤島竟然是在海中移動,慢慢逼近了璃月港。
北鬥将兄弟們喊醒,衆人看着這一幕有些驚詫。
“岩王爺保佑。”不知是誰,突然這樣喊道。
孤島上的火漸漸與璃月的燈火相連起來。
海燈節快到了……北鬥突然想到了這一點。
“……鳍化冥海,尾點遠山。”這首描寫昔日海山惡獸的船歌在海上廣泛流傳。可我知道,在今天之後,再也不會有人唱起這首歌了。
男人哼唱半句,仰頭看了眼天上月。
“月圓夜……璃月的趕海人們是不出海的。”他低語着。
當他對父親說出“海山已死”的時候,我就該知道,這首歌餘下的只有寂靜了。
我随男人一并到往生堂,他替我開口說話,訂下了合适的棺,以及葬禮要做的別的事情。
“即使身體缺損,這棺也不可窄小。”他說道。
我将視線從那些敞開的棺上挪開。
父親曾經也是船員,直到遇上了海山。他雖然活下去了,可是再也無法抵達心中的遠海了。
往生堂的客卿看着堂中人來人往,與“死亡”相連的地方,卻擁有熾燙如火的生生不息。
他用回憶過去的口吻,在一旁悄聲說:“在過去……嗯……久遠到魔神戰争時期。是人自發形成了點燃屍體的隊伍。因為屍體堆積,可能會引發瘟疫,或者是魔神操控着的傀儡。對于生者,他們要學會保護他人;對于死者,他們要學會訣別。”
“于是民間自發形成收斂屍體,并且點燃這場火的人們……這就是往生堂的由來。”
我開始意識到這種寂靜的意義,關于生死、關于別離,以及一場火的燃起。
父親說,他死之後,希望火葬。我表達道。
他這一生都在追逐海,唯獨在逝去之後,妄想一場幹涸幹枯,能蒸發掉他心中對海的渴慕的火。
客卿颔首,說:“自無不可,往生堂是按照生者與死者協商好的事務來辦事。若是他所希望,那我們就去這樣做。”他揮揮手,喊儀信們換掉棺。
我們走出往生堂,來到碼頭上。
夜晚的碼頭過于安靜了些,那些不出航的船都倚靠着入眠。船上是有人在的,船頭燈火搖曳,落在水中全是破碎的影子。
我擡手指了指月亮。
“月圓的夜晚是不便出海的,”客卿便說,“這是對以捕魚為生的小船來說的。”
他示意我看向船頭,我這才看見那小船上除了燈,還有兩三只海鳥毛茸茸地靠成一塊。
“捕魚人用燈照水底,海鳥就在燈火下鑽入海中捕魚。但是月圓的夜裏,月光太亮,就會影響燈火的距離,海鳥會迷失方向,也無法捕到魚。”
我們行走在白日裏喧嚣的碼頭,這裏好安靜。偶爾有幾只貓偷到了加餐,在我們腳底下慌張逃竄。
而趕海人……我是知道的。
在瑤光灘,潮起潮落,潮退的時候,人們就去撿河灘上的海鮮。這是自然饋贈的食物商品。
人們涉足于往日無法抵達的海地上,沙還是綿軟的,熱乎乎的。他們走動的時候,大海在後退。就像在趕着海走一樣……
璃月港內的小船,他們并不是千帆競發中的成員,他們是世世代代以海為生的子民。他們在黃昏的時候趕海,又在夜裏捕魚。
客卿注視着船頭上的渺小燈火。
這一條船上有,那一條船上也有。如此微小的火苗,在平靜的璃月港裏點成一條線。
我們身後就是晝夜通亮的緋雲坡,人們還在吃酒聽書或者是歡愉人生。我們身前是寂靜的漁火,海鳥鳴了幾聲。
“船家為何今夜不出海?”問話的人站在岸上。在離我們稍遠一點的地方。
有漁人抽旱煙,咂嘴幾下,待幹涸的煙草氣味灌進口中,呼出一大團白氣,說:“月亮太亮啦!”
他的幾只海鳥伫立在船頭,鳥凝視着亮亮的月,靠岸處的海水平靜,浪花碾了幾張望舒的碎屑鋪在邊上僞裝白而硬的貝殼,而漁人坐在船尾抽煙像一尊漆黑的雕像。只有他掌心出有赤紅的一點,是堆積在煙草中的火花,微微燒亮了掌心掌紋一點點地方。
期盼出海的人看向了我們,他用熟稔的語氣說道:“唉……可惜今晚不出海,我們也是有緣,不如去喝上幾杯?”他用手作出端杯的動作。
客卿眉眼舒展,回答:“你若是想要在這個點,尋覓璃月裏好的飲酒地,我倒有不錯的提議。”
路上我詢問他要出海做什麽。
他将背後的包展開給我看,說:“我剛從渌華池回來,本來想畫畫璃月夜裏的海……唉,渌華池和大海終究是不同的……我多想畫啊。”
我看見了他的成稿,是渌華池中有樹的水池,樹下三只石獸。我指了一下樹下身影模糊的男子。
畫家又嘆氣,他似乎很喜歡嘆氣,回答說:“我畫畫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感覺那樹下應該有這樣的男子在。我就這樣畫了。”
他又翻出以前的成稿,對我展示:“不止是渌華池呢!還有我路過輕策莊的時候,哦,你看看這張,我當時在南天門取景的時候……唉,還有這張,我剛到璃月港那守仙牌的時候。”
他自言自語:“我也奇怪這到底是誰啊……”
在酒桌上,自來熟的畫家對我都拍肩喊兄弟,可他的手将要落到客卿肩上的時候,他又收了回去。
客卿講了幾段傳說,比如在輕策莊,岩王爺擊殺惡螭的故事。他說輕策山連綿不絕就是由螭骨形成的山脈。
“這魚……”客卿講故事停了一下,他看着這條魚,有些沉默。
畫家沒有管,他有些喝上頭了。他用筷子兩三下就吞下了魚肉。
“唉……多好的酒友,可惜是個啞巴。”畫家酒後吐真言,看着我,說着。
我回應他。
他搖手道:“看不清你在比劃啥,你知道好哥哥的懂你的意思就行。”
他是真喝高了……我察覺到這一點,停下手語的表達。
我轉頭繼續聽客卿講故事,他飲酒吃菜,又是一段璃月“創龍點睛”的故事。
那種魚是個不小的麻煩……
我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明白為什麽店家在上這道菜的時候,客卿猶豫的模樣。
而那位被魚刺戳了手指頭的畫家,端着酒碗鬧騰着。
“岩王老弟,給哥哥滿上!滿上!”對方舉杯沖着那頭山巒說。山巒不應答,他就轉頭面着客卿叫喊着。
我大受震撼。
回頭望一眼鐘離。
客卿似乎覺得很有趣的模樣,惱怒是沒有的,反而托着下巴看着畫家的鬧劇。
察覺到我的目光,他便說:“無事,這種魚無毒,只是致幻罷了。過了這段時間,自然就會好。”
不不不,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于是客卿問:“還有什麽疑惑嗎?”他用方才,我詢問他傳說內的細節,那樣的語氣應我。
如此冒犯您,不會生氣嗎?
鐘離好像有些詫異,問道:“為何要生氣?”
客卿從酒樓往下看,看璃月燈火如天上繁星點點。他看着那些小船幾乎不可見的漁火。
“人從點燃第一團火開始,這火就熊熊燃燒了起來。”
他将畫家未成稿的畫作拿了出來,上面繪着一個礦洞,畫面上沒有人,只有一只酒杯。
人們自發斷後,同夜叉并肩作戰。他們抵禦深淵的來襲。
在這場戰鬥開始之前,他們為岩王帝君敬了最後一杯酒,然後投身入漆黑的深淵中。
若要在漆黑的夜裏點燃一場火,就要用漆黑如夜的打火石打磨一樁火。黃金所做的酒杯映着火光,他們高舉着火與兵刃。
在他們逝去之後,山岩之主看向那邊,于是群岩寂靜。
自那之後,世間所有的火,都在這片沉默中熊熊燃燒。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端起酒碗。
碗中酒水只餘淺淺一層,映着天上月亮,映着璃月的燈火萬千點。
我見他仰頭,便飲一牙彎月,一團柔而炙熱的火。酒碗放下,能見着他微微眯上眼,那朱紅于今夜是未升的太陽。
回家去吧,明日還要準備葬禮。客卿說。
一切又安靜下來。
只有那團火在燃燒着。
在奔赴命運的人死去之後,也仍舊燃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