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軸

說書人說一場書,中間要有一段休息,這段時間就叫“小樂惠”。

茶博士劉蘇坐在臺下喝茶歇息,他剛剛講了一則“岩王帝君岩槍鑄孤雲閣”的舊事,說得開闊處,金錢板都砸着響動。過了好一會兒,人們回味了過來,安靜的茶館裏漸漸開始有人說話。

範二爺手裏拎了個鳥籠上樓,裏邊畫眉脆脆叫了兩三聲,引得鐘離擡了頭。

“我就說為何今日劉蘇如此慷慨激昂,走在茶館外面都聽見他落醒木的聲兒,原來是鐘離先生來了,”範二爺揭開那半攏住鳥籠的墨藍布,放到鐘離所在的那張桌上,“正巧先生您在這兒,我也就不用費心找別人了,有件事還需要您評評理。”

和那青眼堂畫眉一起落座的,還有一位女子,似乎是才從戲臺子走下來的,簡單穿了層外袍,露了一部分水衣在外邊。

往生堂客卿沒應他後半句話,目光貼在籠中跳竄的畫眉身上,細看一番,說:“聽這聲音清亮,嗯……眼底色如蠶豆,清澈無比,這眉也又白又亮……範二爺這是從哪兒請回來的畫眉雀,屬實難得。”

鐘離說完,擡手把墨藍布子給蓋上了。他不再看鳥籠,反而開始飲茶。

範二爺“哎呀”一聲,不再負手而立,連忙落座,給鐘離的杯裏倒茶,說道:“都說往生堂的客卿鐘離先生,學富五車,才高八鬥,今天的事情,您聽我們講講,評評理,評評理可好?”

他又将遮鳥籠的布拉開,把整個鳥籠往鐘離那邊推了一手。還順手貼了個裝滿摩拉的袋子過去。

客卿看熱茶冒着白氣往上飄,擡頭說:“聽戲時要點最紅的名伶,遛鳥時要買最名貴的畫眉,此即人生。”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了一眼那女子,又看了一眼這畫眉鳥。

“正是、正是!”範二爺聽見這句話,明白鐘離這算是應了這件事,雖然割愛了一只畫眉鳥,少了一樁纏人事也是好,他急忙說,“我不就說了她一句戲不好聽嗎?至于跟我動這麽大的火?現在的年輕人啊……”

女子柳眉倒豎,打斷了他的話:“我在臺上唱得好好的,那可是壓軸戲,大家都屏息等待,你偏偏那麽大聲說唱得不好,就這麽過了?”

“壓軸戲又如何?我看壓軸戲也就那樣!”

他們又争論起來,一個說女子資歷不夠,一個說範二爺根本不懂。

鐘離伸手逗弄那只畫眉,等待他們吵完。

倒是邊上聽書的人看不下去了,揚聲說道:“雖說這和裕茶館是你範二爺的,但我們這些客人不是人麽?馬上休息的時間就要過了,等劉先生上臺說書,你們還在吵,可怎麽辦?讓不讓人聽書了!還有這邊這個姑娘……哎,這不是雲堇小姐嗎……範二爺,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幹嘛刁難她。”聽客見是最近風頭正紅的戲子,又有幸聽過一次,話頭馬上就轉了。

範二爺被這位熟客給氣得半死,指了指他,嚷了幾聲:你、你……

他轉頭看向鐘離,說道:“鐘離先生定然不是這種随波逐流的人吧,還不知她這個當紅有多少水分,還請先生給評評理啊!”

“可是吵完了?”鐘離問他們話。

兩個人互相瞪了對方一眼,不再說話。

客卿笑着搖頭,說道:“說範二爺不懂戲,是錯的。他是懂的,以前的和裕茶館還沒這麽大的時候,他先翻新了戲臺,在上面跟人唱過戲的。”

“你這人看上去年紀輕輕的,怎麽說話這麽老氣……”雲堇撥了一下盤中的糕點,低低說了一聲。

“過去的事情……”鐘離停頓了,他看向範二爺。

剛剛還一直說評評理的老爺子突然啞了聲,擺手道:“想不到鐘離先生您還知道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不說了,不說了,今日之事就算我錯了吧。”

雲堇皺眉,她跟那些戲子并不相同,她是因為自己本身就愛唱戲才選擇這條路。在璃月港裏,什麽行業都是同等的,也不存在什麽行業歧視。她是努力想讓自己唱得更好的那一類人。所以當範二爺說她唱得不好的時,她才會纏着範二爺要對方給個準數。

“怎麽這樣說對錯呢?”她拒絕了對方的道歉,“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你說我不好,那你就要告訴我不好在哪兒,我才便于更改,下一次登臺才會更好。”這話說出來聽上去倒有些固執了。

她繼續說:“我知曉我戲唱得沒有過去那些名伶好,所以我在學……你今日告訴我何處不對,我就去練,等到我逐漸變得更好,就像阿柳或者是若心那樣優秀的老板、老師時……”

範二爺忽地插話:“你知道若心?”

雲堇上下看了對方一眼,疑惑道:“自然知道,若心老師昔日一曲《連心珠》被多少人贊嘆呢……”

“小樂惠”結束了,說書人走上了臺子,開腔說:上回書說道……

在說書的聲音裏,範二爺低聲道:“若心……若心……我已經好多年沒在璃月港,聽見有人喊她了。你這個小輩還算有點見識!”

聽見這低語,客卿淺笑一聲,他将茶杯摟在手掌裏,掌心裏有些燙意。他将那袋摩拉推走,推到櫃臺上那盆梓花邊上。

“許是人多未曾得見。明日或許有緣……”範二爺起身朝茶館外走,嘴裏唱了幾句詞悠着。

雲堇想要追上去的動作一滞,還是坐下了。

“怎麽不去繼續評理?”鐘離問。

“客卿的大名我也是聽說過的,您明明也懂,剛剛範二爺唱的正是那《連心珠》裏面的一段話,他這是要離去歸家了,我還追問什麽……不過他一開口,我就知道他應當是懂戲的了,”雲堇撫摸了一下手串,說,“如此……便待明日。”這就是範二爺後面那句唱詞的答案了。

——許是人多未曾得見。明日或許有緣……

——如此……便待明日。

那畫眉鳥輕輕叫了兩聲。

“此處不便談話,随我出來吧。”鐘離提着鳥籠,走出茶館。

在茶館外的欄杆處,他站着,鐘離說:“《連心珠》這則戲,講的就是一女子梓心丢了手串,被男子範皆撿到。然後那女子通過旁人的建議,張貼懸賞尋物,實則是找人。結果找尋途中招惹了幾個地痞流氓,不過還好,也終于找到了女子心儀的男子。一切好不容易平息,女子又被山賊吳旺擄走,男子憤然,去救人,最後兩情相悅在一起的美好故事。”

“壓軸的部分就是關于女子被迫害時,男子為她的兩次争鬥。”

《連心珠》是雲堇唱得最好的戲,她當然知曉裏面的內容,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客卿要在這個時候提出來。

今日範二爺說她壓軸不好的時候,她正在臺上唱:“羅賬內粉燭孤燈,門鎖外虎豹豺狼。”下一幕就該是她扮戲中女子“梓心”動身持燭臺,反抗那賊人“吳旺”。

她剛拿到燭臺,還沒動呢,就聽見戲臺子下面,好大一聲:“唱得一點都不好。”正是範二爺開口說的。

“既然範二爺都說了待明日,那就等待着吧。”客卿說完這句話,提步就走。

雲堇看青年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手裏抓着那鳥籠子,喃喃道:“我怎麽感覺您這是趕着要去遛鳥啊……”

第二日。

“你怎麽在這兒,不去你的和裕茶館坐着?”田鐵嘴剛上臺,就見着自己久久沒見過的師兄在下面坐着。

“今天和裕茶館不開,範二爺說的,”劉蘇搖搖扇子,“這不是關心一下師弟的近況嗎?看看你說的融入市井的說書到底什麽個說法。”

和裕茶館內。

往日坐滿的廳堂,今天只接待三位客人:往生堂的客卿、當紅的名伶、和裕茶館的主人。

哦……還有一只在窗邊擺着的畫眉。

“你覺得若心的戲好嗎?”範二爺問道,他看着雲堇。

“自然是極好的,在我看來,若心老師所唱的《連心珠》才是最好的,我現在……”她頓了頓,“确實,我确實還不夠好。”

範二爺又偏頭,想問問客卿這個問題,一轉頭,看見對方金珀似的雙眼,話抵到了嘴邊上,卻問不下去了。

老爺子只好點頭,然後指向往常說書人站着的地方。

“今天其實也不算是來評理的,就當聽個故事吧。”

“看見那個戲臺了嗎,我翻新的。在和裕茶館最早有錢的時候,我第一個就翻新的就是戲臺,因為啊……若心要在上面唱戲!”

你問若心是誰?

你不知道,那是因為你這代年輕人沒見識。這麽說吧……放在四十年前,她可是絲毫不遜于雲堇的名角兒!

若是有人追問和裕茶館的歷史,老板範二爺不會講起茶攤如何變成茶館的,反而會先跟你講起那翻新的戲臺子,還有……戲臺子上曾經站過的那位伶人。

“跟出生在璃月港的若心不一樣,我是出生在輕策莊的,雖說我現在靠和裕茶館在璃月港站穩了腳,可……”範二爺搖晃了一下腦袋,把後面半句話掐斷了。

“當時和裕茶館只是個茶攤,位置也不像現在這樣,現在是在城市裏。當時最早的時候,是在天衡山山腳那邊,可能還要往山上一些的位置。”

範二爺眯起眼,回憶着:“有一年冬天的時候,有個奇怪的客人上來飲茶……我怎麽會想起這個人呢……啊,是因為他的眼睛,太像鐘離先生您的了。還有就是那個天氣,又是快黃昏,敢上山喝茶的人真的沒有。”

“當時這個奇怪的客人落了一些摩拉,我就追出去還給他。外邊冷,又是在天衡山那邊,就更冷。說真的,我覺得那是最冷的一個冬天,”他端起杯子看了看,又放下,“說起來真怪啊,明明那客人才走出去沒多久,可我追到他的時候,他都快要到璃月港了。”

“他沒收,說是喊我留下,三年後,春天的這個時候來喝茶。”

說到這裏,範二爺“嘿嘿”笑了兩聲。

“我問了那位客人好幾遍,真的嗎?因為那筆錢真的很多……”

“我靠着那筆錢搬到了璃月港裏,也認識了若心,她就來我茶館裏唱戲,她當時也不紅,就是很小的角兒。”

“在璃月港裏,這種地方确實比天衡山上好賺錢,”範二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我承認我是喜歡若心,才會在有財富的時候,先行為她翻新戲臺子。”

尚且還沒紅的角兒,在翻新後的戲臺上唱戲。後面屏風上繪着《璃月春秋》的畫,她唱的卻是關于愛情的《連心珠》。

她唱那則戲最後幾句:若非郎君相救,我的性命堪憂。

她又唱結尾:願将珠心寄君家。

戲中人“梓心”謝謝心上人趕來救自己,他們兩情相悅,于是定下白頭偕老的約定。

而範二爺呢……他聽着戲,擦着茶杯,看着心上人站在自己翻新的戲臺子上舞動水袖。

“現在想想,那段時間就是我的壓軸戲,我離她那麽近,我能每天看見喜歡的人。”

“我心悅她,我就偷偷跑去別的戲班子學唱戲,就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上臺同她唱一則。”

戲中,梓心:願将珠心寄君家。

她的心上人“範皆”回答:共随清風歸天涯。

“……白月皎皎映梓花。”範二爺唱着。

而那則戲的最後一句……雲堇在心中接道:首自低垂諾已達。

璃月港雖是不凍港,冬日來到此地的船只也較少。

當船只逐漸增多的時候,那就是春天到了。

範二爺記着那位奇怪的客人,他擔心對方找不到搬地方之後的和裕茶館,于是給了夥計還有伶人們一天假期,他只身回到天衡山上的小茶攤。

他等待了一整日,也不見那位茶客。想來應該是那位早已離開璃月,或者是已經忘卻了這個約定。

“畢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連和裕茶館都做那麽大了……”範二爺嘆了一聲。

快日落了,茶攤要收了,他想着得把這扇門合上。

範二爺正合攏門,那門縫裏進了一只手卡着,戴着黑色金紋的手套。

“來遲了,抱歉。”那手的主人說着,用了力,緩緩把門推開。

茶攤主人退後半步,才見着是那位約好的客人。

“哦……哦……”範二爺應道,松開手,看對方把門打開。

“之前你說這個點,這個點……太陽已經落山了,山上不安全,我當你是說笑的。”茶攤主人解釋道。

“是,”進門的金眸男子回答說,“太陽落山了。”

他剛說完,他身後的餘晖就被大山遮掩了。

天黑了。

那天晚上,他同那位金眸男子有了一段短暫的對話。

範二爺訴說自己對若心的感情,想着這就是一位過客吧,莫名地,于是就這樣說出了口。

“我向來喜歡若心的壓軸戲,她唱那梓心持燭臺反抗賊人,那種氣勢真是不得了啊……”範二爺說道。

“是喜歡她英勇的模樣呢?還是她的心上人來救她的情形呢?”男子問。

範二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回答說:“可能都有點吧。”

“不過……明天,我就能跟她同臺了。”他轉頭看向璃月港那邊,輕輕說着。

“壓軸戲并不是一場戲的結尾,”金眸男子淡淡說,“壓軸其實是倒數第二場,大軸才是最後一場。”

告別男子,他回到璃月港的時候,他盤算了一下時間,于是前去茶館去算一下帳。

路上遇見了若心。貌美的戲子招着手,站在渡口上。

春日的璃月港風也大,吹起她未束好的頭發,還有那長長的袖子,就像平日裏在戲臺上舞動一樣。

“再見!”她不斷揮動着手,對那啓程的船,船上的男人說着,“祝你旅途順利,早日回家!”

是啊,大軸才是最後一場。“大軸”又被喚作“送客戲”,戲中諸事皆宜,萬事大吉,為送走看客的完滿好戲。

“這就是大軸戲,二人兩情相悅,相約白頭偕老,多好的結局。”範二爺道。

範二爺喝一口茶,有些悲傷又無奈地說着:“我從未見過她那樣的表情……”

若心喜歡那位男子,他見着船上那個回應着女子的穿着綠衣服的冒險家。冒險家前去冒險了,臨走的時候,他跟若心相約,會早日回來。

送走冒險家的第二日,茶館正常開業,當紅的伶人要唱她的名曲《連心珠》。

“我現在都還記得她那天穿着的戲服,大領、對襟帶水袖的帔,緞地繡了團花……”

“我記得好清楚。”

從那一天開始,範二爺就經常同對方登臺唱戲。

長久的沉默後,雲堇問:“……然後呢?”

“可惜她被那個綠衣服的冒險家騙咯……一生無依無靠,上次我路過輕策莊見她的時候……”

“她跟我道別,跟我說……再見,祝你旅途順利……沒有遺憾。”

範二爺搖搖手,喝一口涼掉的茶:“不提了,不提了,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沒意思了。我們都老了。”

“鐘離先生喝完茶再走吧,我就先回去了。待會兒幫我關個門就行。”和裕茶館的老板起身就走,非常放心地将茶館留給了鐘離。之前鐘離退回的摩拉袋子,還放在櫃臺上,依靠着那盆梓花。

“哎……”他回頭看了一眼這茶館,“我也算是半個大軸戲了。”

雲堇心中感慨萬分,跟客卿作別,也要走。

臨走的時候,客卿吹散熱氣,在白霧裏,緩緩問道:“你可知範二爺的角兒是哪一個?”

“啊……不就是梓心的心上人範皆嗎?”雲堇狐疑。

“不,”鐘離回答,“他啊……唱的是吳旺,那個在戲中,争奪了梓心的山賊。”

作為這場戲最後一部分。好圓滿的大軸戲啊,相愛的人會白頭偕老。

可我還是愛那場壓軸戲呀……

窗口的畫眉鳴了兩聲,客卿提着鳥籠走了。茶館裏只餘下當紅的那位伶人,坐着,回味着幾十年前的一場戲。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短篇,放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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