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請從絕處,讀我俠義 (2)
看幾重雲,走幾重山,決定這些的不是能力的大小。我們又不是那些話本裏面的仙人,個個移山填海。要我說啊,是眼力高低。”
“要會看,懂不?”劍客伸出右手食指中指點在自己的雙眼前,前後移動,重複道,“重要的就是要會看。”
他說,世間萬般刀兵,諸武皆通者少之又少,像我就只會用劍。但是不論什麽兵器,都講究“如臂使指”,在璃月諸派武術中,這是相當常見的意識。而依我之見,正确來說,是我這一類人,槍與劍的運用,其根本是對于“神之眼”的運用。武人應将“神之眼”視為身體的延伸,槍與劍則又是“神之眼”的延伸。
轉頭又誇贊鐘離,說:“你這麽會賭石,我就覺得你肯定能看見極遠。要問為什麽啊?因為很少有人會低頭仔細看石頭。你連腳下的東西,都能看這麽細,還有條有理,一看就是研究過的。想來……看天上的東西,也不差吧。”
上一個冬天,就差的一點錢財,用的正是鐘離說的方法:賭石。
而且更古怪的就是,開出來的夜泊石,賣出去的價格也恰好就是差的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當時古華還說岩王爺真的一枚摩拉都不願意給人白嫖呢。
古華吐出堆了一冬天的話,沒問鐘離聽沒聽懂,反而問:“我知道你肯定有一手,可你是用什麽兵器的呢?”
“你真想知道?”男人剛點完菜,擡頭問他。
古華點頭,方才說得口幹舌燥,端起水杯就給自己灌水喝。
卻見眼前的黑袍男子,第一次露出那種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不才,正巧諸武皆通。”
古華吐出嘴裏一口水來。鐘離偏身躲過,一滴都沒沾到。
月挂柳梢,劍客喝得半醉,舉着酒杯說:“人生啊,可貴在同摯友飲初春的第一壇迎春釀咧。”
“更可貴的于友人能跟我見到這世間,同樣美麗的景色。”
鐘離沒接他話,明明兩個人喝的酒差不多,一個都醉倒在桌上打滾了,還有一個飲酒如飲茶般随意。
“我不信神,”他背負的大劍斜斜放在角落裏,劍客飲酒,說道,“真的。我不騙你。只是我發現拜過岩王爺之後,財運真的很不錯。”
黑袍男子端起桌上的酒壺,晃了晃,緩慢地點了點頭。
古華又喝幾杯,上頭了,絮絮說着之前路上聽來的岩王帝君的故事。說什麽天衡之山特別大,當年被岩王爺切了一塊作酒杯,我也想用那種酒杯喝酒,肯定特別帶勁!
他可不曉得,那故事裏的帝君本人,可就坐在自己面前,還與他分了江湖裏初春第一壇美酒。
劍客不知道,所以他暢快。覺得自己贏下的酒能和摯友分享,真真是天下第一幸事。
“對于你來說,仁和義要如何選擇呢?”鐘離問他。
古華迷迷糊糊回他:“世間所有人,仁義兩難全。對于俠客來說,就要舍仁取義;而對于另一種人來說,就要棄義擇仁。”
“你是另外一種人嗎?”醉酒的劍客問他,“你也要做這種選擇嗎?”
這個問話之後是長久的沉默。面對已經醉倒的人,他也不會随意給出答案。他似乎并不懂人類的情感,古華拍手笑他,說早就覺得他像塊石頭。古華把自己說笑了,歪歪地靠在椅子上沒動彈,嘴上“呵呵”直笑。
好一會兒,黑袍男子往窗外伸出了手,擋住了對方在看的月。
“我覺得那真的不是你的錯,正如你所說的那樣,世間仁義兩難全。”
他身上的黑袍如墨般緩緩流淌,從身上到椅子下挂出一夜的陰影。
醉倒昏睡在桌上的劍客,于睡夢中,露出苦笑。
“古華派曾經有過這樣的問題,問:若是世間紛亂,你與友人同時找到了同一份食物,可你們的身後都有家人需要這份食物。你是給自己,還是給對方?”
“你是選擇仁,還是選擇義呢?”
“傳說,那位古華選擇了義,他把食物留給了朋友。很幸運的是,古華他很快找到了食物來讓自己活下去。但是他的朋友還是死了,因為食物留給了兩個孩子。”
“你覺得這是救到了,還是沒救到呢?”
老人沒期望得到回答,他繞着古華派的舊址走了一圈,每看一個地方,都會回憶一下,當年這裏發生過什麽事情。
“曾經我有一個朋友對我說,仁義可以兩全,只要實力足夠,萬法以一力破之。”
老人扯起笑,問:“這個朋友,是你剛剛說的那個人麽?”
客卿點頭,繼續說:“他說人間也是條道路,就像劍客手中的劍。擁有萬般術法的仙人在劍脊上走,凡人在刃面上行。凡人一仰頭,就能看見青空白雲仙人,凡人覺得仙人惬意,什麽都能辦到,仁義也可以兩全。”
他話頭一轉,面上有一絲笑意,說:“我那個朋友說,其實不是這樣的,行得越高,摔得越慘。不能渴望成為有偉力的仙人啊。”
冬日。
二人漫步到初次見面的平橋邊。
站在橋旁的劍客,“哈”了一聲,一道白氣兒從他嘴裏出來。又到了璃月冬天,他腳下有平橋,平橋下有裸露的河床,河床上有大顆的鵝卵石。今年的冬天斷了流。
劍客回頭一笑,說:“你可知道有一句麽?”
“帝君出征前,天下萬魔萬妖百無禁忌。”
他拽一下腰間,像是在提自己将落的褲衩。實際上他腰間挂着的是神之眼。
劍客又說:“哎……朗朗乾坤喲。”
春日。
當年救下的男孩同古華學習劍術,那女孩在經過調養後也健康了起來。
更讓人欣喜的就是上次,他們一起前去絕雲間的時候,深陷白霧中。
古華說起當時的事情,拍得桌子連帶上面的碗筷響,他眉飛色舞:“我們在白霧中什麽都看不見,也不敢亂走,畢竟是絕雲間,萬一摔下去豈不是屍骨無存。而且那霧海裏面居然還有鯨鳴之聲。旁人可能聽不出來,以為就是一些神神鬼鬼的怪叫,可我不一樣啊,我可是闖蕩過的人。我一聽,就知道那是傳說中砥厄魚的叫聲。”
“就是在那裏,他妹妹覓得了仙緣,”劍客筷子一轉,指向另一邊正在笑的男孩,“說是大好的資質啊,所以今天她不在。”
“仙人沒問過你麽?”鐘離問,他可不信這塊“良玉”沒被過問。
“先生料事如神!”古華一合掌,“那個鹿仙人問了我,說我資質是天下少有的一絕。”
鐘離挑眉示意他繼續說。
他将雙掌分開,拉長聲音笑道:“可我拒絕了,哈哈哈哈——”
“小的時候,望着大雨傾盆的夜,就想着什麽時候劍術高明到可以抽劍斷雨幕。看着雷鳴轟轟的黑雲,又想着什麽時候可以一劍抽碎這烏雲。完事吧,一看高山闊海,又想着能不能一劍,能不能一劍!!”
“成為仙人,披月斷雲,斬山填海,你不心動嗎?”鐘離問他。
古華大笑:“成為仙人多沒意思啊,就是因為是人,我才能說:這輩子的風景還沒看夠啊!”
他舉杯敬酒,喊着:“來來來,這是今年初春的第一壇迎春釀,你我共飲。”
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血腥味,他穿着白袍自然垂下如白鶴垂翼,俠者意氣盡顯。
這是二人,第二次共飲。
世人稱他為古華,稱他為游俠,稱他為天下第一劍師。
有他在時,賊匪不敢妄動,郊野太平如市!
“游離物外無重量,裁雨者雨,刺明者明。動如龍蛇捉不住,青眼為劍,側目為槍。”客卿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他問:“如此絕學,古華派就此結束,老先生你甘心嗎?”
老人背負大劍,已是暮耋之年,自璃月出行好幾日,也不見疲态,聽見問話,眼睛裏卻愈發明亮。
老人便答:“不甘心,我為什麽要心甘情願。可是,古華派就算就此結束,俠義之心也會在人們心中長存。我的那些弟子們,也會在璃月好好生活。有一日,再一次提到古華派的故事,足夠了。”
“古華派的創始人并非古華,而是那些蒙他恩的人們。當初這樣做,可不就是希望能夠将這種俠義之心傳承下去麽?”老人的手撫摸綁住雨裁的白布,笑着。
“老先生你曾在長恨橋問:這樣的俠者,這樣的仙人,是否也會有什麽遺憾呢?”鐘離自問自答,“古華并非仙人,他拒絕了成仙的機會,甘願做一位凡人。他至死都是俠客。”
“遺憾?大抵是有的吧……”
鐘離遠望青山,輕輕說:“至少那年春,第三壇迎春釀,無人與他在江湖共飲一場了。”
習得仙法的女孩,再一次回來,已經是好些年後的事情了。她的哥哥作了船師,長久漂泊在璃月的遠海上。
仙法殺人連一滴血都不會有,古華今日才知道這一點。
少女質問他:“為何當年不救我的父母?”
古華沒答,揮劍斬去她的雙手。
在他放走少女的那一刻,他腰間的神之眼猛然碎裂。
行俠仗義的劍客曾說:這世間紛亂,不平之事太多,這也是我仗劍的理由。看着遭遇不公的人,能得到該有的補償。看見欺壓他人的人,能受到該有的懲罰。如此種種,就像岩王爺曾經在這片土地上說過契約與公平一樣……可是岩王爺是神,神明太忙了。所以咱們這些心中有俠義之人,總得去管管吧,可不能把所有事都甩給岩王爺吧。
仁義兩難全的俠客曾選擇了義。
——而他的選擇,才會導致今日的結果。
少女用仙法殺了他最好的朋友,就像是一場荒誕的複仇。
古華苦笑道:“今年初春第三壇酒,我該與誰分享?”
他問話,無人答。
“世間仁義兩難全……”他喃喃道。
在摯友的墓前,他啓封第三壇美酒,敬一杯,說:“諸武皆通……真會唬人。”
“話也不能這樣說……仙人……凡人怎麽打得過仙人呢?”他飲酒,“當初我他媽的沒做仙人真對。成為仙人,看見的風景就不一樣了。”
“此生可貴在與友人共飲初春的第一壇好酒,可貴在與友人看見……”他抽噎幾聲,說不下去了。
擁有世間最鋒利劍氣的劍客,手中卻是一把無鋒大劍。他有世間最柔軟的心腸,也有世間最炙熱的俠義之心。
他還有世間最最寶貴的朋友。
可惜沒了。
途中走過那座平橋,劍痕猶在,風吹日曬都難以消磨。有好事者取名叫“長痕橋”。
“百年後,此橋被喚為:長恨。”
“遺憾……有的。”客卿淡淡說。
劍客醉倒在墓前,那座碑沒有字,劍客不知道該刻什麽字好。
是“古華的第一好朋友”還是說“天下第一會賭石之人”,夢中他想到這些,發出笑。
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位看不清面目的黑袍男子,問他:“如果回到那一天,你要怎麽選?”
“哪一天?”古華答,“我這輩子沒有後悔過。”
他說着,突然頓住,“只是,有些遺憾……好遺憾……”
“不後悔?”
“不悔。”
翌日,古華在墓前醒來。墓前已經沒有了碑,一把□□斜插在前。
□□之上,一枚岩王帝君才能賜予的岩系神之眼熠熠生輝。
百年前,世人懇求俠者,此生無瑕,問心無愧,與秋日杏葉深埋一腔血勇。
百年後,世人懇請君王,此身無隙,光明洞徹,伴絕雲霧海遠離一切塵俗。
可是,俠者說自己做不到問心無愧,君王說自己難以無隙。
于是世人編了個故事,講:在古華行俠之旅的最末,在華光紫氣當中,他化作星宿。岩王帝君永遠行走在璃月大地,與磐岩一般長久,與不移之山一樣偉岸。
“碑上寫的是什麽?”小孩問。
“這裏埋葬的是誰呀?”小孩将手中的清心放在了墓前。
“為何我看不清你的臉?”小孩又問。
黑袍男子回答他:“以後會看清的。此處葬春風一縷。”
在他撫摸這塊碑時,男子一字一頓念道:“請從絕處,讀我俠義。”
身後傳來一聲呼喚。
“行秋少爺——!!”
行秋一眨眼,那黑袍男子已經不見了。
只有身前這塊碑,據說是葬了一縷春風。
恍然間,一陣春風來,看見一名提着酒壇的男子,背負大劍走在路上。他的身旁有另外一位手執□□的男子,模模糊糊,難以看見。
璃月說書人講起古華往事的末尾:我有故人抱劍去,斬盡春風不曾歸。
作者有話要說:
須知,這世間,仁義兩難全,有因必有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