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間有桂花
往生堂的客卿從街巷那頭走過來的時候,他手裏握了一支桂花,說是方才有小孩玩樂撞到了自己,作為賠罪遞給他的。
長在璃月普通人家戶裏的桂花,不是什麽精貴的“朱砂丹桂”,照常是秋季開花,所以現在逐月節一到就愈發紅豔起來,花色較深,從橙黃、橙紅長至朱紅。那桂花被客卿抓了花枝,拿在手裏,男人慢悠悠走過來。
客卿走近了,才聞着桂花香氣,很淡。香氣淡淡,但也跟世間諸多花朵相似,使勁往人鼻子裏面鑽,恨不得讓每個人知曉它的每一場開放。我在之前采購月餅跑到過大商人家,他們家的桂花種得多而且香氣濃郁,隔着牆都能聞見。商人讓侍者剪枝一束,作為彩頭放在月餅邊上。也算是手有餘香。
客卿捏着枝,有些小心,避免把那些花朵弄落,然後他說:“去的可是緋雲坡那家?”
還沒等我嗓子裏那句“鐘離先生神機妙算”說出口呢,就聽見鐘離繼續說:“緋雲坡上緋雲桂,這麽些年了,也不知是不是真有書香……但确實只有他家把這株養活。跟尋常的金桂香氣是不一樣的。”他将手往上一擡,掌心裏正是那賠罪的花,是金桂。
“緋雲桂?書香?”我問。
“緋雲桂其實叫狀元紅,據說只有書香特別重的院子,才可以養活。”
“還記得緋雲書齋麽?”他問,“據說那個書齋最早的主人,養活了第一株野生的狀元紅。”
我詢問那“狀元紅”的樣貌,鐘離只答:也就比平常桂花紅一些,香一些。
沒有別的了?
沒了。
我不信,能讓客卿記住的東西,哪兒有那麽簡單。
他看我懷疑,搖搖頭淺笑一下。
半晌,他忽地笑了一聲:“每年收貨,那些商人就會攜枝作禮,漸漸地,他們就開始比較桂花的優劣。這一枝是否紅一些,那一枝是否香一些。這無緣無故的攀比之心,年年勝年年,所以過去的時候,培養桂花或者是好的樹苗都被哄擡上了天價。如果不是璃月七星努力穩定市場,興許現在我們走在路上,還能遇着小孩抱着大捧花枝喊你掏摩拉來買。”
“不知從何時開始,狀元紅被推崇為桂花第一。但凡擁有首冠名頭的東西,人總是想要獲得。尤其是樹木這一類不會走動的,根植在自己家院子裏,多好,”鐘離說話很穩,更聽不出有什麽情緒,“身居第一的花朵要被人栽培,有人就說這種花喜歡書香。”
“那一年秋出現了極為荒唐的一幕,”客卿的另一只手,撫摸過隔壁小攤上放着的話本,“那些買了樹苗的商人家裏,開始曬書,把書曬在樹苗旁,試圖讓它汲取所謂的書香。”
“該怎麽說呢……真不愧是璃月啊。”我撓頭道。
身前是随處可見的話本攤子,攤主是個拿着話本讀得津津有味的中年人。璃月有緋雲書齋那種高雅的地方,自然也會有吃虎岩這種書攤子,上面什麽書本都有,新手學圍棋或者母豬養殖,甚至還有什麽三天教你手把手成為七星這樣的标題。而且書的質量也良莠不齊,缺胳膊少腿都是常見,更氣人的是,有些貪圖便宜買的書,會恰好給你斷在精彩之處。別問為什麽我知道,我摸了摸摩拉袋子,不忍回想起過往。
攤主見客卿摸書,還以為對方要購買,連忙起身開始推薦最新進的小說。我看着他極力推薦的《三句話,我為岩王帝君花了十八萬》,陷入沉默。
他又說現在買書可以送桂花……
“哎!”攤主叫嚷一聲,“我這不是什麽攀附風雅好吧,我這是吉利,懂吧。那些大商家可以送,咱們這些小攤子就不能送了?這可是我自己家的桂花,綠色健康零添加。”他一邊說,一邊把花枝上的爬蟲掐住丢掉,假裝無事發生。
“當時那些大商人買書,就連這一類的話本也沒放過。”鐘離倒是突然講了一句。
我悶聲回答:“讀這種書,桂花豈不是會長歪?”
“長歪嘛……不清楚,不過,那個秋天,緋雲書齋賣出去了不少書,甚至一度有過空倉不賣的狀況,”他簡單幾語,“喜好書香的狀元紅是否養活,當時的人們都不知道。不過那書齋确實……嗯,今天為止也發展得不錯。”
後面半句他說得模模糊糊,我張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好。
這……這就是璃月嗎?我的內心有這個疑問回旋着。
然後客卿一邊說着“就當是讨個彩頭吧”,一邊選購了一本看起來比較正常的雜書。
男人用手接住花枝上掉落的細碎花朵,笑着說:“現在這樣……不錯。花朵到底是給人欣賞所用,它的香氣與模樣并非商品,也沒有必要使它承擔如此職責。璃月作為萬商雲集的地方,偶爾……還是會有非賣品嘛。”
他手上的細碎花朵被風一吹就散,餘下的那些:淡金的桂被藏在葉片下,只有微微香氣表示它還在原地。
客卿領着我繼續往前面的街巷走,吃虎岩這邊就是大巷子鑽小巷子,一條一條盤在璃月的邊上。鐘離往前走,手中桂花兩支,雜書一本,腰間挂着的神之眼如磐岩般,跟那些冒險家不一樣,都沒有發光。只是他一走動,神之眼就不像石頭了,就開始順着走路時搖動起來。
路過玉京臺下面的時候,客卿又說起玉京臺經常有過的桂花。據說是所有桂花中氣味最濃郁的,每當開花時芳香撲鼻,而且只要培養得當,就可以四季常開。
我記得玉京臺應該是沒有桂花的,于是我就問為什麽現在看不見了。
“沒有養活的,”他似乎嘆了一聲,“但是不知為何,那瀕亡的琉璃百合反而能在此地生存。也許花朵也有花朵的脾性,就跟人有人的脾性一樣。有些喜歡靠近人,有些不喜歡,有些也可能不在意。”
“有些花只能在春天盛開,有些只能在秋天。強行苛求它四季常開……大概是不現實的吧。”
他說起每年逐月節,玉京臺上,會給常青樹挂上紅彤彤的小小燈籠,其實就是懷念,曾經有一年秋,玉京臺桂繁盛的過往。那一年秋天結束之後,花朵盡敗,從那之後,玉京臺不再養四季桂。那些居住在玉京臺的有身份人,也都養些秋天開的品種,不再強求桂花四季常開。
然後客卿柔聲說:“那其實是仙人動用力量,強行催生了那些桂。”
“為什麽呢?”我不明白為什麽仙人做這些事情。
鐘離回答說:“因為仙人答應了七個人,要讓他們看見那一年的桂花開在玉京臺。然後再給他們看看,不合時宜的行為,違背契約的行為,會帶來什麽結果。”
他将話頭一轉:“具體的事情,你應該詢問阿萍……萍姥姥。那是這一代璃月七星剛剛上位的時候。”
“這聽上去很像一場恐吓。”
客卿居然搖了搖頭,對我說:“岩王帝君言談契約,其實是追求人內心的公正公平。這種契約是從有形到無形的緩慢過程。璃月七星是七個優秀的大商人,不管他們看過什麽樣的風景,走過什麽樣的路,可當他們在璃月時,身居七星的位置,就要成為遵從契約之人。”
他又說:“這不是一種威脅,而是一種準則。如同我們會要求人善良無瑕一樣。世間正是有契約,才會在最早動亂的時候,以絕對的正反兩面,給人提供前進的方向。當然,現在來看,契約也是靈活的。”
那本雜書被他翻開,裏面居然一個字沒有,連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假貨還不如。
“販賣給我這本書的人,他家中有人得了急病,他需要這筆錢。而我獲得了這本假書,我要追回我的錢款,”他問我,“你覺得我這樣做,是正确的嗎?”
他自答:“我的行為是正确的,因為契約內容是我的錢財和他的書本之間。我沒有拿到我應得的東西,我就有權利去拿取。至于他身後的家人是什麽樣,其實與我無關。”
鐘離把這本書放在花壇上。
然後客卿将手中那支作“彩頭”的桂花拿起來,同我講:“球桂是桂花中的上級品種,每當開花時,站離很遠之外,就能聞到,花香撲鼻。花瓣緊簇在一起,豔麗群芳,觀賞價值極高。這是僅次于狀元紅的桂。而且更可貴的是,這支透金剔透,實屬難得。”
花壇上的無字書被秋風吹起,翻動幾頁,皆是無字。
“契約也是靈活的,那些機緣巧合,那些因緣際會,”客卿笑起來,“些許銀錢,一支千金難買的桂,也好。”
他将那本無字書轉交給我,說是還能拿來寫事記賬用,就當是封面較為奇特的筆記本好了。
“鐘離先生的中秋禮物,真是……”我看着手上這個《三句話,我為岩王帝君花了十八萬》,失笑一聲。
“當然不,”他否認道,“這只能算是我給你的彩頭,就像那些花枝一樣。”
客卿的腳步停下了,我們站立在一個小門前。
他說:到了。
然後我看着他推開這扇門。
門後有一棵花樹,并不高,可是開門的瞬間,清香就撲鼻而來。
“來吧,”客卿打開門這扇門,喚我進去,“且來看看這人間第一桂花。”
樹上全是紅透的桂,比楓葉還紅豔,就像璃月孩童剪紙用的紅紙,就像逐月節家家戶戶挂着的紅燈籠。
……就像是,此時站在樹下,手中攜兩支桂花的客卿,他眼下的赤紅。
我在這時,忽地想起來,桂花又被喚作“岩桂”。
正是人間桂花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