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問山 (1)
臨岸而行的漁夫已經老去多年,他的臉龐有山岩般的輪廓,手裏抓着一只破爛漁網,腳上那雙鞋穿不穿似乎沒什麽意義,他走在泥水裏面。在老人的身後,跟着另外一個老人,輕策莊那邊的老玉匠,手上沒拿東西,走在稍微幹燥的泥地上。
兩個老者緩緩走着,又慢又沉默,像兩棵被滾滾河水卷着淌動的柏樹。
長河除卻他們這兩棵老柏樹,還泡着幾只石獸,石獸上有泥湯幹掉的痕跡,在岩石皮表凝成薄薄一層黃色泥殼。被泥漿打髒的紅布條還挂在石獸的脖頸間,紅色不再是紅色,已經融化進大地裏一樣。
其實在他們身後,還跟着一個青年,只不過年輕人沒法融入二位老人的話題裏面。
那是一個從璃月港出來的年輕鐵匠,他伸手扒拉了一下衣領。璃月的夏季,河岸邊又熱又潮,蚊蟲亂飛。
漁夫停住腳步,環視四周,說起從前的故事。
捕魚為生的老人說:在璃月的某些角落,我們面前所見的古老石獸會在秋季清冷的夜間驚醒,四下張望這個正在逐漸變得陌生的世界,傾聽應和這片土地上的蛙叫蟲鳴,它們從石化的喉中發出滄桑的低吼。然後,它們會在璃月的大地上慢行,巡視這片自己曾守護過的土地。
老玉匠張張手,手裏提着個幅度,像是握着一把刻刀。
可他手裏空空如也,他補充道:“傳說這些石獸是跟随帝君征戰過的仙獸,一部分遠去山林,一部分懇請帝君将肉身化為永恒的磐岩,以此來長久守護璃月大地。”
年輕的鐵匠在他們身後,說着:“我只知曉璃月大地上确實存在許多石獸,可它們不是璃月人為求風調雨順,山岩穩固,而塑立的嗎?”
那就像在炎熱夏日,被人從後頸潑了一瓢水,漁夫抖了一下身子,被這話逗樂了,他回應道:“有岩王帝君所在的大地,怎麽會不風調雨順,山岩穩固呢?”
然後,漁夫擡起一只腳,踩了踩河岸邊的泥濘,自嘲似的說:“人啊,真是不知足。”
在鐵匠試圖反駁之前,琢玉的老人淡淡說:“璃月歷史上也有過許多次,關于地動的記錄。可那也不是指這種。山因礦産被人掏空,又因通路被人炸穿,這些不聽勸告的家夥,遲早會毀掉這裏。”
這話剛說完,腳下的大地猛地震顫起來,搖晃着颠簸着,天地間三人就如瓶中砂礫一樣被人來回傾倒。
半晌,地動山搖的可怖場景可算停了。
二位老人擡頭,面前的山還是這樣的青山,日出還是只冒了一個頭的日出。那個呆傻的寒氏鐵匠,還是一樣的呆傻。
老玉匠長噓一聲:“你看,拿炸藥把大山炸出一個窟窿還不是毀山?都說玉脈有靈,這山裏的美玉可都被驚走了啊,也不會再生長了吧。”
“山石迸裂,碎石落進河裏,魚群四散離去,就像沒有家的孩子一樣,找不到回家的路。連我們這些靠河而生的人,都捕不到魚了。我這把年紀,又不能去海上,”漁夫拿着漁網的手緊了緊,“今早我起來,網裏都不是魚,而是碎裂的山岩。尖銳的石頭捅破我的網,可是我也沒有辦法。我将那些石頭搬出來,放在岸上。岩王爺啊,岩王爺可知曉這些事情嗎?”
足背被泥水淹沒的鐵匠,小聲說:“可這都是璃月七星……那幾位大人的意思啊。等路通了就會更方便,大家就不用翻山越嶺了,這不是毀山啊。”
“石頭無處可去,落到河裏,今年碧水河水位高了這麽多,”漁夫再一次踩踏泥地,“往年我走在這條路上,這裏可都是幹的。”
聽見他這句話,玉匠丢掉手裏剛點燃的煙草,看火絲被泥水漸漸熄滅。老人揚一下頭顱,說:“馬上就要請仙典儀了,岩王爺管管吧。”
年輕的鐵匠也沒有答話,他想起前些日子,提着一把朱赤“柴火杖”來到“寒鋒鐵器”鋪面上的往生堂堂主。帽檐邊有梅花的活潑少女,她說希望重鑄這把護摩之杖,只說快要到用它的日子了。她說這話的時候,面上沒有平日裏那種雀躍的神色,一切都很淡很輕的模樣。
寒氏鐵匠說好,沒問題。他們祖祖輩輩都是璃月的“寒氏”,都是璃月的匠人。
璃月大地上,沒有他無法修繕的兵器,只要是經由璃月匠人之手誕生的器具,在他血脈之中就會留下痕跡。
即使是這把溝通生死、連接過去與未來的護摩之杖也是如此。
即便胡堂主說要用“世間最純粹之物”去修繕它,鐵匠也願意一試。
老玉匠也沒繼續說話了。他蹲下身,撫摸一塊被河水帶來的山岩。他也是世代與玉石礦物相伴的營生,璃月的大山不止有賴以生存的玉脈,還有親人的屍骨。骨肉根植的這片土地,就是他的故鄉。可是這裏什麽都在改變,什麽都在被摧毀。
老人忽地罵了一句:“這是遲早會被剝皮吃掉的報應。”
漁夫沒搭理他,但漁夫知道玉匠在說蛇。沒有骨頭的東西,連跟腳都被撕扯斷,只能在地面上爬行的東西。
年輕人張了張嘴,為了一些念頭,反對道:“這是為了将來啊。”
“将來、将來?”其中一個老人重複着,“我看不見所謂的将來。”
脾氣好一些的玉匠先告別二人,說是要探查山裏還有沒有好的玉脈。無言的漁夫第二個離去,他要找地方修補自己的漁網。而鐵匠站在原地,看着不複往日幹淨清澈的河水,他也要前往山中,去尋找“世間最純粹之物”。
在轉身離去的時候,鐵匠對“純粹之物”有所聯想:比如傳說中,岩王帝君用無雜質的金珀削出長刀一柄。
世間真的有無雜質的金珀嗎?
要知道,即便是“璃月七星”中那位凝光大人的珍藏之中,她持有的那枚石珀也有群岩銘刻後的紋路。
“有的。”
旁人的回答輕如鳥羽,緩緩落在鐵匠肩上。
身披白袍的男子赤腳站在樹下,他扶着樹幹,對鐵匠心中的疑問回答着。
在這片土地的太陽尚未完全升起時,昏沉天地中,只有男子那雙眼,璨如金珀,耀如鍛兵時的火花。
對于璃月人而言,仙人的存在從來都不是故事中才有的。自他們的童年開始,仙與神就常伴這片土地。
當這位白袍男子出現時,鐵匠就明悟這件事:這就是自己的“仙緣”。
正如:璃月港長久凝視玉京臺的萍姥姥,奔走在街巷間調停的鹿角少女,逐月節打撈起來的巨大圓石。
鐵匠作禮,力圖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仙人,我求世間最純粹之物,用以重鑄一把刀兵,仙人可知在哪兒?”
白袍男子站在樹邊,腰間挂着一枚玉圭,他為鐵匠的問話而疑惑,男子詢問:“你所求之物并不是為了自己,為什麽?”
“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願。”鐵匠沉聲回答。他不求外財和長生,只求浩大天地間能稱得上“純粹”的東西。
他忽然笑着,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道:“其實我現在沒什麽想要的了,我的生活已經足夠好了,等以後七星所說的事情實現了,我的生活說不定還會更好。只是胡堂主給我說的東西,我實在沒頭緒。”
于是男子擡手,指向自己身後的高山。
“立下契約,”他說着,“山中自有世人所求之物。找尋到它,契約即成,自當應許汝之所求所想所念。”
鐵匠仰頭看去,青山被白霧籠罩,就像一堆被墨打濕的灰燼一樣。
“若是途中迷失方向,遭遇塵世厄苦,蒙受惡怨凄災,我當如何?”鐵匠問。
男子垂眸,對他答話,也像隔着他對世間任何人答話:“知返。”
“若我執意求得世間純粹之物呢?”
男子複答:“延定契約,且登高,且問山。”
在男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山頂處,一個少年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色澤宛如山間金石的眼睛。
“上山去罷。”神明說完這句話,在樹下失去蹤影。臨走之時,那雙金眸盯着鐵匠的後背,原本空空如也的背簍裏,放着一根赤紅長杖,長杖若隐若現,很快也同神明一樣消失不見。
鐵匠無法得知自己背簍裏的變故,他繼續背着空空的背簍,躬身向樹下道謝,仙人已不在原地,他也依舊道謝,然後才準備往山上走。
跨過那棵樹,在山腳處,鐵匠見着一只擱置在山岩上的金爵。以他的眼力可見,這是高純度的黃金所作的杯子,如此的純度簡直可稱得上神造之物,金杯中還有酒液晃蕩着。
他沒有動這個杯子的心思,只是蹲下身,看了看它。
日頭漸高,陽光扯開黑夜的幕。而在鐵匠蹲下身查看時,日光順勢濺到酒液上。
數百年後,當璃月人再度談起災厄年代的往事,會提及一位無名的夜叉,說起昔日千岩軍的過往。千岩軍最初是由岩王帝君的追随者自發組成的部隊,最早可追溯到港城落成之時。他們以岩君、璃月之名為旗號,共進退,絕不潰棄。
與夜叉并肩抵擋深淵來襲的千岩軍,斷後的将士言說“千岩牢固,重嶂不移。千城戎甲,靖妖閑邪”。接着也曾以金爵飲下美酒,他們向慈愛威嚴的岩王敬最後一杯,随即沖向深淵,義無反顧。
而鐵匠面前的金盞,酒液上的畫面,最後靜止在了山崖邊。
峭壁之上,那位應為群岩傾倒之人閉着眼,有風從他身邊過,白袍随風獵獵作響,而世間萬千群岩靜默。
鐵匠再眨眼,金爵還是那只金爵,其中卻無任何酒液存在過的痕跡。它是歷經百年時光的酒盞,竟從未破碎鏽蝕。
“此物,可為純粹?”鐵匠自問。
青山巍巍,清風徐過。
“純粹。可是我不能拿走。”鐵匠自答。
他站起身,越過放着金爵的山岩,這第一步終于踩到了這座山的山腳處。
在他離去之後,無人問津的金爵之中重新湧出酒液。
酒液之上的畫面,卻是山頂上,金眸少年試圖鑿挖一塊山岩的畫面。少年身上的白袍比他身形更長,拖在了地上,他也沒有去管。這白色的袍子占據了大半的畫面。
鐵匠走到山腳,山腳處有池塘,池塘邊一塊纖拳石上坐着一位女子,身着修長黑袍,腰間挂着一枚玉牌,眼中閃爍金珀似的光芒。
女子喚他止步,端坐石上同他聊起璃月的每一條礦脈、每一座玉石礦藏。談起天地奇觀如同說起姐妹,聊到美玉金石仿佛談論自己的愛女。雖很少談及人文習俗,待人接物的道理,但其餘部分都能算得上和璧隋珠。
她言談世間的夜泊石,一種很稀有的特質礦石,會在靜谧的暗夜裏幽幽地發光。據說它是天地間奔流的元素在異變之中所凝聚成的珍奇寶石。
談及鐵匠曾想過的石珀,訴說這種極純的岩元素凝聚而成的珍稀晶石,經常與其他礦物伴生,世人稱之為“岩之心”。
女子分享自己的經驗,告訴鐵匠如何辨別礦石的優良。那些知識是身為匠人世家的寒氏,也無法從世間獲悉的內容。
談話時,女子的手觸碰在玉牌上,詢問他:“我之所講,算得上純粹嗎?”
鐵匠認真道:“純粹,可我還是不能拿走。”
“為何?這些知識足以讓你富足一生,甚至可以蔭蔽家族,”女子取下腰間玉牌,提在手上,“當年寒氏與雲氏皆為璃月匠人大家族,雙方合作創造出試作系列的武器,又在後來突破桎梏,更新出黑岩系列的武器。而如今,雲氏因出過璃月七星依舊高高在上,曾與它比肩的寒氏一族,卻淪落到大街邊打鐵的下場,值得嗎?”
鐵匠答:“我為匠人,這就值得了。這并非我所求的純粹,契約之外的事物,我不會求取。”
女子不再看他,用回憶往事的語氣說着:“在明蘊鎮曾有一位玉匠,性格戲谑、玩世不恭。每當接受委托,皆會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期限的最後一天将之完成。如果客人預訂的是征服猛獸的獵人肖像,大概就會收到一尊倉皇逃竄的野豬。”
往事,世間的任何往事對任何人而言都是難忘的。它擁有磐岩的性質,一些堅不可摧,一些易碎消磨。
“如此行事也不受到懲罰,是因為他遵從了契約,拿出了擁有合理理由的作品。”
“旁人問及他,為何不是獵人的肖像,玉匠便回答:正在征服猛獸的獵人即使不抛頭露面,其英武之氣也會令走獸膽寒。”
“如果客人預訂的是位高權重之人的玉雕,大概便會收到一尊華麗的權座。若追究起來,回答大抵如是: 位高權重之人秉權不過百年,其人未必比權座本身來得長壽。”
“而某一日,有人要求他,想要一方玉牌,上面刻着岩王肖像。”
“客人說,但你不可出于想象雕刻岩神的面貌,必須要以你親眼見過的東西為模板,雕刻出真實的岩王肖像。否則,我不會付一摩拉。”
女子的手裏捏着那玉牌,繼續說:“兩人約定,三日為期。”
第一日,玉匠只顧與好友宴飲闊論。任何委托一概不接。
第二日,玉匠出門登山訪玉,—整天不接待任何客友。
第三日,玉匠才開始閉門雕琢璞玉,自清晨直至深夜,終于一氣呵成。
她将玉牌遞到鐵匠的面前,美玉雕成的神牌,其上正是女人的形象。
她在石上複述百年前,玉匠的回答:
第一日,我問遍智者與博學之人,得知了岩王之理的運作方式。但這僅僅是骨架。
第二日,我親往山中,花費整整一天時間觀察山岩,傾聽元素的生長,揣測岩王的造物,但這僅僅是血肉。
第三日,我蒙上雙眼,随心所欲地在璞玉上雕刻切削,随心而起,随心而止。這才是靈魂。
黑袍女子擡手指向自己,問話:“寒氏的匠人,你覺得我為岩王帝君嗎?玉匠給我的答案是正确的嗎?”
鐵匠将玉牌還回,搖了搖頭,回答說:“我不知。但塵世間何其多的人,擁有這份知識的,也許只是我還未見得。如果你是岩王爺,那我更要謝你了。如果不是,我還是要謝你,肯跟我說到這些東西。”
“碎石落入江河,使河水渾濁不清,可是歲月會前行。等到一段時間後,砂礫沉積,河水重新清澈,魚群也會歸來往返,”女子說着話,“通路形成後,山岩重新穩固,高山低谷将會以新的方式跟人共存共生。”
她說:“璃月啊,是注定跟山岩相伴的地方。”
女子把玩玉牌,沒有給鐵匠回答的機會,淺笑道:“至于這些問題,尚未到問山的時刻,且向山上去,去到更遠更高的地方。”
他們的對話持續了一整日。從日出時分,到現在快要日落。
高山遮掩日光,沉墜一線亮紅。鐵匠再眨眼,池塘前已經沒有對方的蹤影,塘中清水倒映染紅的柔雲,那清泉底部沉着幾枚摩拉,很快就随水而去。
那幾枚摩拉被人拾取起來,是一個身後背負大劍的男人,大劍無鞘無鋒,隐隐含着幽光。
“你要上山去?”男人問他。
鐵匠點頭稱是。
“勸你迷途知返,這座山可不是你這種普通人能爬的。”劍客嗤笑一聲。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劍客繼續說:“這裏是璃月,但這裏也不是你所想的那個璃月。”
“什麽意思?”鐵匠呆愣了一下。
“且到高處且問山,”劍客開始練劍,念着,“劍道難行,唯有锲而不舍方能看見終點。你也同樣如此,做好準備就繼續走吧。”他也是個怪人,日落了才開始練劍。劍客白日喜好游蕩山野間,總說世間大美風景看不夠。
當鐵匠自讨沒趣,前進一步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劍客的大聲宣告:“你要記得我的名字,我叫古華,我會成為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劍客!”
那幾枚摩拉被古華揮擲過來,鐵匠狼狽接住。
與鐵匠擺手道別的劍客,俠氣盡顯,他在山林間持劍而行,長袍垂袖,目含銳光。
從山腳到山腰,鐵匠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低落、沉緩、落寞的,仿佛摻雜了衆生的淚水。
“這場洪災後,我們要從歸離原離去,一片土地所面臨的危險與考驗,遠比我們所想的更多。大旱、洪澇、暴雨、飓風、地震、海嘯、火災、惡疾……”
“我曾分出萬千化身,點燃原野上每戶人家的爐竈。”
“而洪水退去後,我也曾陪伴衆生走過荒蕪的平原,來到現今的港口,造起民房,生起爐火……”
這段路,是非常寂寞的,除卻這個聲音,沒有別的東西。哪怕青山依舊,綠樹常青,山岩靜默,萬物蕭然。
當鐵匠差點走到山腰處,回望時,落日已沉。天地無光,暮鴉都尋不得方向。
道路兩旁有火光燃起,恰似世間第一盞夜燈也是這般的姿态被點亮。鐵匠登山的路途也被照亮。
火光在鐵匠的身後,光亮使影子拉得極長。影子比鐵匠先行抵達了半山腰。
他的身側,正是常見于山道邊的燈,被衆人稱為“退邪燈”。傳說某位夜叉曾扮作游商,背負行囊,以扁擔挑懸兩枚燈籠,夜行于兇險之地,引誘妖邪,将其斬除。
可是在這個夜叉之前的歲月呢?
他想起,那陪伴他走過寂寞山路的聲音,那麽是誰守護着我們?
鐵匠是如此迫切地想知曉這個答案,于是他仰頭問山:“我願登山,求解火光中的純粹。”
他的影子最末端,白袍男子手提小燈一盞,直視他的眼睛。
“為何?這并不是你所求之物。你可以不知道答案。”
鐵匠低語:“我想知道是誰一直在守護我們。”
契約達成,男子便為他解惑:“這片土地上,有一位被遺忘的神明。”
“他奉獻自己全部力量和知性給大地,力圖使磐岩永固,風調雨順。他将帶來幸福的菜式與爐火的奧秘告知岩王帝君。”
而陪伴鐵匠走過山路的聲音,順着匠人的腳步抵達此處,開始訴說往日的光景:“在第一批先人們到達這裏,開始墾荒的時候,他們用石頭壘起了爐竈,又用石頭互相碰撞,點起了火。有了火,就能做飯了,有了熱菜熱飯,人們才有力氣幹活。”
男子說道:“這些都是來源于「石頭」,于是衆生所說就是岩王爺的恩賜。”
男子否定講:“并不是。當帝君通過這位神明知曉爐火的奧妙,才能創造出打火石。”
“這是世間最純粹的爐竈之火,也是你鍛兵所用到的鑄煉之火,如此純粹……”男子指向火光,亦指向火光中的那聲音。
鐵匠知道了答案,顧首看了看那團火,應答:“登山路途遙遠,我不拿走。理應使他繼續照亮這方黑暗。”
那個聲音悠然順風而來,對寒氏匠人說:“那麽接下來我所說的是頂頂重要的事,人生在世得吃飽肚皮才好趕路。”
這陣風推動這位鐵匠往前走,踏入山腰處,這位鐵匠将會按照契約,成為一個登山者。
“吃喝一事,可小可大。說小,可取一捧粟米嘗,汲石上甘泉水;說大……”,随着鐵匠走遠,那聲音也漸漸不能被聽見。
在前行之人繼續往山腰而去的時候,留在原地的白袍男子盯着火光,聽着這聲音,久久沉默着。
當那火光逐漸變小,露出一只熊模樣的家夥,跌出火焰的熊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白袍男子見狀笑了笑,放下手中燈盞,把它抱了起來,放在了山岩間的神龛裏,然後把那盞燈擱置在了神龛邊上。
大家的肩上像落了一層雪,白茫茫一片。鐵匠肩上也是,白袍男子肩上也是,睡在神龛的小熊肚皮上也是。天地月色下,人和神靈都枕着同一窗月光。那些記得住的、記不住的,也憑依同一片山河。
從這裏到山腰,月光都是軟的柔的浮起來的白綿綿。再回頭,火光已經不能被看見了。可是山路邊的燈一直亮着,照着他的路。
登山的鐵匠靠在山岩上休息,在那個時候,他擡頭好像看見了,一個穿着黑袍的男子站在山腰。
那位男人在等他,鐵匠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連忙動身,繼續前進,在山腰處看見了一座房屋。
鐵匠扣響房門,得了應允進去,開門就見着一位黑袍男子坐在案桌後面,手上拿着紅紙和剪刀。
燭火微小如豆,紅紙的紅影貼在男子面上,還沒他眼下的赤紅深。
那案桌上面已經有了許多張剪好的作品了,并不是像璃月街巷間的普通剪紙,而是如同人之側影的輪廓。
剪紙所用的紙張比白紙柔,拿在手上也是垂了半截,像是雨季裏璃月的溽灘就這樣垮在桌面上。男人不在意,還是慢慢剪動它,一絲不茍。
男人始終不說話,他似乎對鐵匠無話可說。
鐵匠告罪一聲,放下背簍,走出門去。
屋檐下坐着一個老頭,正在抽旱煙。老頭手上的老繭彰顯着,他也是一位匠人,只是老去。
“這山上的人們,活着的、死去的、活躍的、衰亡的,他們的愛恨悲苦都根植在這片土地上。”
“而這些被我們稱作為凡民的人們,血脈脆弱,卻也堅強。”
“好像這種看起來什麽樣,實際上并不相同的例子,也是有許多。常說世間山石堅不可摧,可于山頂擊落也會粉身碎骨;常說塵世長河奔流不止,可劍客一心一意一能斷流一瞬;常說天穹長虹不見盡頭,可帝君那一□□便貫虹。”
“你見這山,是此山嗎?”手握煙鬥的老人,垂頭低手,将煙鬥掉轉,磕在青石臺階上。
寒氏匠人沒有說話,他仰頭看了看月亮,又低頭看了看這位老前輩。
然後年輕的那個,直視着年老的那個的雙眼。
“我看見了你眼裏的山,”青年說道,“所以我現在在想,我真的可以爬上去嗎?”
老頭因這句話發笑,吧砸吧砸嘴巴,含着一口煙氣慢吞吞說:“帝君有句話說得好啊,食言者當受食岩之罰。”
老人吐出煙氣,繼續說:“少時我本潛心研讀經籍,意在往渡須彌,修行至大之智慧。某一日,我偶獲一枚日晷,複日把玩,遷延時久,竟未曾見一豪瑕疵。”
“我便決定別高師,改而以匠為業,挑戰這天工之器的主人。”
“你所見的山,不過是一條我窺見的天工大道。”
老頭緩慢說:“即使悠古永固的群岩,也會在漫長時光中崩解,化為砂礫塵埃。而我們人,世世代代,都會走在天工大道之上,試圖翻越這座大山。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後生,好好想想吧,是繼續登山,還是知難而退,”老頭吐出煙氣,“看看你這般為難模樣,怎麽敢答應修繕那把護摩之杖喲。”
寒氏鐵匠愁眉苦臉回了屋裏。
“睡吧。”男子同他說。并沒有多餘的話。
當他睡去,黑袍男子手裏的剪刀都沒有停下,繼續勾勒着人形輪廓。燭火小小,映着高山闊海清風明月,盡數在男人手中收斂成形狀。
那夜,鐵匠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已經登到了高山頂端。可在夢中,這是一件非常悲傷的事情,具體悲傷什麽,他已經不記得了。只是睜開眼時,窗外日光柔和,他的眼淚被光亮一刺,就淌了出來。
那個黑袍男子仍舊沉默,仍舊剪紙。
那疊成品似乎也沒變動過高度,好像一直都是那麽多。
已按照契約,成為登山者的鐵匠起床。他不願再去思考那個讓人悲愁的夢。
他在半山腰,遇到一個看雲的女子說:她曾經很害怕,在塵世最繁華的地方看花,也很害怕在塵世中看雲。
“在絕雲間看雲,是很寂寞的一件事,可那只是一個人看雲的寂寞。”
“而在塵世中,看花或者看雲,看的卻是非人之物無法容身的寂寞。可是我現在并不害怕了。”
她在片刻後起身,長舒一口氣。
她說:再見。
揮動着手。
這句再見不是給我的。登山者想。
他都不用回頭看,他的身後只有山。
——後來,他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是因為塵世間,已經有了她熟悉的人行走。就像初春河流上的破冰船,一寸寸往前,一寸寸開拓仙人的未來;就像過去的歲月中,那位始終在前方的帝君,千岩軍永遠跟随着他而走。
這條塵世間的路……她已經不是一個人。
山腳下練劍的劍客,他的劍術現在怎麽樣了呢?
登山的人想起來了這個問題。劍客說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
劍客說:劍道難行,唯有锲而不舍方能看見終點。
決意登山的人突然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對高山說:“劍客說過,他不怕獨行,因為走着走着……就能看見那些過去的高人了。”
“所以我也不怕一個人登山。”
“不管是天工大道,還是所求純粹之物的終點,人活在世上一輩子,不一定還有我這趟遭遇呢,來都來了,總得要走一走吧。”
他揉揉自己的臉,揉出個笑容,重複了一下璃月的千古名句:“嘿……來都來了!”
他回到屋裏,那個黑袍男子仍在剪紙。
“不多休息一段時間麽?”男子将手上這張剪好的紙張,放到那堆成品裏面,果然高度沒有改變。
然後男人取了一張新的紅紙,拿在手裏。
“我怕休息太久,我就忘記回去的路了,”想要登山的人坐下,看着對方剪紙,“山腳下有個劍客跟我說,這裏不是璃月,可這裏也是璃月。”
對方剪紙很慢,特別慢,沒有事先勾勒的線條,可是還是能剪出想要的形狀,因為黑袍男子所作的僅僅只是“回憶”。
每回憶一個人,就會剪出一張紙。一個人形輪廓,就是他所回憶的這個人的一生。
對于凡人,這片土地上所有過往,可念可想不可及。
“這是帝君的記憶之山,這裏是璃月,可這裏也不是璃月。這是帝君記憶中的璃月。”黑袍男子講道。
世人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而被束縛,他們美言為“羁絆”。那些纏繞着命運的線,密密麻麻連接起來,絆住人前行的腳跟。于是人們說起過往的歲月,他們止步不前。
而背負了亘古大地之上,所有記憶的岩王帝君,正是這樣的“不移之山”。
寒氏鐵匠問:“人也有能看見高天之景的一天嗎?”他在詢問這條天工大道的終點。
男子從他的手裏拿起那幾枚摩拉,這些摩拉正是山腳處得到的,此時算是一場契約的證明,答:“對于你而言,你已抵達山腰,可以回頭看了。”
他又問:“此處的月光是不曾改變過的嗎?”籠罩在大地之上的月色,永遠永遠都是這般模樣嗎?正如岩王帝君一樣,也會一直守護璃月嗎?
男子答:“那就擡頭,那就伸手,那就張開手掌,讓月光在掌紋中流淌。”
他最後問:“我有個古怪的疑惑,帝君聽了可不要生氣……帝君可是世間最純粹之物?”
男子剪紙的動作一頓,忽地大笑起來,說:“平視前方,我就在你的身前。”
這位鐵匠、寒氏的匠人、登山者,得到了答案,重新背上自己的背簍,道別後,推開門離去。
坐在案桌後面的黑袍男子微笑起來,他不斷回憶,不斷剪紙,他為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靈而記憶,也為逝去的他們而銘記。不管是奔赴在命運中的人,還是被遺忘的神明,他都會記得。
從山腰到山頂,所見的人來來往往,他們的共同點就是:都是擁有神之眼的人。
“只有在這個地方,這麽高,神明才能看得見我們吧。”其中有人回答說。
又有人訴說道:“是因為我的命運抵達了這裏,我才身在此處。”
而在這些抱團的神之眼持有者之外,那站在柱狀山岩邊的人,遠遠地,就突兀許多。
登山者走近去看,才發現是個熟人。
往生堂的客卿居然也在岩王帝君的回憶高山上,不……登山者細想,其實帝君能記得這片土地的一切東西,客卿出現在這裏,也是正常的事情。
往生堂的客卿手裏捏着一支桂花,他靜靜看着山間白雲柔霧。
些許時候,鐘離開口,似乎是看不見登山者,自語一樣:“其實這座山是有山谷的,只不過沒人能看見。山谷中有一棵樹,世人稱為伏龍樹。”
登山者察覺到他似乎看不見自己,于是用抱怨的語氣,說着:“我只想求世間純粹之物,怎麽就莫名其妙到了這座山上。”他也只是個普通人,找到了傾訴點,哪怕對方聽不見,似乎也沒關系。
他倆各說各的,話題完全不一樣,卻毫不沖突。客卿說起關于岩王帝君的傳說,關于昔日若陀龍王,也關于璃月的海,末了,他又提及璃月中的人。而寒氏鐵匠訴說這一路遇到的光怪陸離的場景,說起他跟白袍男子的契約,說起池塘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