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慢慢

往生堂來辦姨娘的白事時,我正巧是接手這件事的人。近些年魔物數目日益增加,商路也不太平,除卻家裏人的這場白事,我也為許多不幸的同伴做過。想來我也算是往生堂的熟客,所以那位年幼的胡堂主在那日同我協定好日程後,便離開了。

等少女蹦蹦跳跳走後,我才想起姨娘的囑托,連忙下午又跑了一次往生堂。姨娘是家裏被人茶餘飯後經常念叨的對象,只因她終身未嫁人,加上是雲氏的人,不過她在我兒時待我極好,長大後也多多幫襯我,這份恩情我記得。

所以她最後見到的人,是我。同時我明白她也很遺憾,她所見的只是我。

接待這後續工作的是一位剛講學完的客卿,他語氣溫和道:“若有事,講與我聽,也是相同。”他的前面還說了些話,大概就是胡堂主較為忙碌,與我協商的日期暫未到,于是出去忙活另外一家的事情。

我有些呆,居然說了一句:“啊……最近璃月這麽多事情啊?”

說完又後知後覺是對生人死者都大不敬,連連道歉。

黑發的男人并未責備之意,只是說:“生老病死,百代過客,如是而已。”

他談論起這件事,跟那個年幼的胡堂主非常相似。他們視這件事為順其自然,也認為這是一件大事,一件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大事。

再提起姨娘的囑托,我複述道:“想要一支天衡山上的清心,想要一枚琥牢山的石珀。”

天衡山上經常可見魔物的痕跡,即使千岩軍來回巡邏,也能看見不少。像我這樣的商人,自然對此地能避就避。不過往生堂對客戶的要求是盡其所能完成,他們可能會給冒險家協會發委托。我呢,只需要付錢就好了。璃月的商貿就算是在往生堂也體現出來,處處都是契約,當我簽好新的補充單子時,我還是想到了這一點。哪怕我已經想過無數次了。

客卿沒有問我為何想要這些東西。

可能往生堂接過的顧客太多,花裏胡哨的都有。

比方說上次那個說要三十斤艾草的冒險家,說是希望懷念回不去的故鄉。往生堂開始“工作”的時候,那艾草被火一燒,艾草味道滿璃月港都是。飄了一天一夜才勉勉強強消下去,那時正是夏天,那年的蚊子也格外得少。只有他的同伴一邊被熏得慌,一邊哭着說:你怎麽到死還想着你心愛的姑娘讨厭蚊子咬啊!

頗為荒唐。頗為浪漫。還沾了點世俗的煙火,給人作飯後的嚼頭。

我站在往生堂門口,躊躇着。

收好單子的這位客卿,名字我已剛剛知曉。

鐘離擡頭,詢問我是否還有補充的事項,他可以一并寫上。

我搖頭,面對那雙金石一樣的眼睛,最後說:“我不知道算不算,因為我也不知道雲姨是不是在囑咐我。”

我說:“她在最後一直跟我說,要慢慢來……然後喊我說……慢慢走。她說,慢慢,不管什麽都一直重複這兩個字。”我只當是長輩的關心,哪怕是最後的時刻,這樣溫柔的女子,也只希望後輩慢慢來去。

往生堂的客卿點點頭,認認真真在紙上徐徐寫上二字:慢慢。

我都一腳走出門了,突然聽見客卿喊我。對我說:“天衡山上最新鮮的清心……嗯,不如四下走走,去不蔔廬采購,這段路程權作散步。”

他又補充道:“至于……琥牢山的石珀……有的,之前就有一些冒險家帶回,上次見着了,順便購置了一些。”

我是想拒絕的。

“慢慢走過去吧。”他說。

然後我見那位客卿起身,慢悠悠整理好筆墨,又用鎮紙重新壓上契約的一角。我又想起雲姨喚我“慢慢走”的模樣,心裏又苦又痛,大概對于她,我是不願想這“順理成章的生死”的。于是我應好,又看客卿對堂內儀信們道別,一步一步走出門外去。

如果是夏季,此時正是璃月最熱的時刻。只是現在已經步入秋天,除了随風而來的金黃杏葉,街上也沒有什麽特地前來迎接人的東西。石像後面的琉璃百合也沒開放,孤零零兩三支倚靠在花壇上。璃月的街道肯定還是照舊熱鬧,就算胡堂主已經忙碌到東一家西一家,這裏該熱鬧的還是熱鬧。偶爾路過熱鬧街巷,很深的地方傳來幾聲凄苦的樂聲伴着哭聲,料想是世人的痛楚相似,也揪得我這個不成熟的商人心肺鈍痛不堪。

客卿面不改色,似乎沒聽見,步履平穩,繼續往前走。

雲姨說要一支清心,天衡山上的,是她欠別人的。她說要一枚石珀,琥牢山的,是她曾經走過最遠的地方。

“生時無法償還的東西,只能期盼死後歸還給對方啦。”她笑着說。

可是您離開之後,對方也無法拿到啊。我深知這一點。

就像我深知那些茶餘飯後的瑣碎話語:曾經有過“璃月七星”的雲氏一脈,雲姨身份也算高貴,年輕的時候做過冒險家,走到過璃月最遠的地方,只是因為她愛上的是一位仙人,所以她終身不嫁。

走在黃泉路上也就凡人一個,長生的仙人是無法收到這份回禮的。

只有那句“慢慢……”,如此的詞,情感卻像是昨夜的雨泊,極快地一看到底,又極快逝去。

可是再怎麽慢,對方也收不到呀。

前去不蔔廬的路上,我看着對方的背影,主動問起關于生死的問題。

胡亂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末了,聽客卿回答說:“時歲長短,凡人和仙人差了些時候吧。”

“這可不是差了一些吧,凡人用了一生去愛的家夥,”我有些刻薄地說道,“到最後也沒能見上一面。可惜,可惜,雲姨最後見着的人是我。她很遺憾,卻還是跟我說要慢慢走。”

男人沒回我這句話,他垂眸不語,身上猶有一絲秋色。天衡山下的杏葉如蟄伏的龍鱗,一片片落在岩王帝君掌管的大地上,化為沃土的源。他的衣衫有龍紋盤踞而上,客卿慢慢走過一場秋。

他說:“那就慢慢走。”

接着他睜開眼,盯着遠處青山,像在看一場未來的春天。一只白鶴掠過。

果真如客卿所言,我們慢了許多。晃悠悠抵達不蔔廬的時候,在門口撞見了煙緋。

璃月港裏知名的律師,敢在庭上跟璃月七星叫板的少女。

她從沒掩飾過自己的鹿角,血脈裏有着仙人血液的女孩,手裏拿着藥袋子,一步步從階上慢行下來。

“鐘離先生?這不是鐘離先生嗎?”她呼喊着。

她說給某個因為官司贏了,磕到頭的倒黴客人拿藥,煙緋也說這是在契約之內的事情。她模樣年輕,是因着仙人血脈,生長緩慢,實際歲數自然超過了現在的面容。衆人如樹啊草啊一樣蹭蹭長,她還在原地慢慢地生。

鐘離先生在得到我的同意後,把雲姨的故事分享給了她。是我感到震驚的是,這位學富五車的客卿知道的內容,居然比我這個家裏人還知道得多。

雲氏曾經出過一位“璃月七星”,他們即是與寒氏齊名的匠人世家,也是大商人雲集的家族。尤其在某一代雲氏領頭人喜好弓箭開始,這個家族就發展得十分全面,什麽職業都有過。

只是衆人提及這個姓氏,總是會說一句“哦……就是那個出過璃月七星中的天樞星的家族吧”。

雲姨是她那一脈的長女,年輕的時候做過冒險家,曾經徒步從璃月港走到過琥牢山。跟她的先祖一樣,她擅長用弓。

當她的弓箭射出的時候,那頭站着的,卻是一只口吐人言的鶴。

鶴仙人言談過往:它們曾是随岩王帝君征戰的仙獸。待魔神的混戰結束後,璃月大地上海潮退去,複歸和平。仙獸們從此失卻了在神的戰争中守護凡人的意義,便紛紛隐居起來,過着與世無争的生活。

而有一些依舊懷念着追随岩之神的時光,依然渴念着守望璃月的歲月。仙獸雖是超凡的活物,卻依舊被壽限所羁絆。因此,它們向岩王帝君請願,将肉身化作永恒的磐岩。就這樣,慈悲的岩之神允準了它們的祈求,将它們化成了永不腐朽的山岩。

隐居山林的仙人與誤闖的凡人之間的故事。

就像璃月世俗話本裏面,所描述的一樣:

早在數千年前,優雅的麒麟一族中已有與尚且愚蠻的凡人相親者。在清冷的月光下,螢火點點的山林中,以露珠為衣、月光為裙,她與懵懂的凡人結伴嬉游,游蕩芳花與幽篁之間,向他介紹衆仙的洞府,與他解讀鳥獸的語言,又在靜夜的蟲鳴之中淺睡,共同沉入悠古的夢想……

待到第一縷晨光落在采藥人的臉上,将他驚醒時,高貴的仙獸早已不見蹤影。

“而那之後的故事……”客卿緩緩說,“故事終究是故事,真假無法定論。民話衆說紛纭。”

“有說麒麟放下孩子就離去,也有說麒麟留在了人的身旁。”煙緋補充道。

仙人血脈的少女,拍拍自己腰間的書本,說:“我的父親是仙人,我的母親是凡人。他倆結婚的時候,據說岩王爺還給過他倆彩禮哩。”

煙緋搖晃腦袋,同我說:“仙人和凡人的相愛,并不是多數不幸。有些肯定也是好的。”

“然後呢?”我詢問雲姨之後的故事。

“她與仙人道別,回到了璃月港。”客卿短暫回答了我。

“就算有情,那也不可能一生……”我抿緊嘴,并不贊同這些,我只覺得是故事。

煙緋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秤,說道:“這把秤是老爹交給我的寶貝,能衡量事物的價值。說是岩王帝君賜予的寶貝。”

她笑得有些狡猾,說着:“只要你把摩拉放上去,我就知道你渴望知曉的事情,價值幾何。只要你付得起代價,哪怕是過去的記憶,我也可以為你找回來。”

她說完,就像對我示意一樣,把自己手裏的藥袋子放上去,然後抓了一把摩拉,維持了平衡。

往生堂的客卿見她這樣,便解釋道:“只是這「價值」只能是最初的價值,所以用衡定契約物的摩拉來作砝碼。就像她袋子裏面裝着的琉璃百合,曾經在璃月大地上漫山遍野,如今卻難以見得。這就是價值的改變。”

煙緋點頭,說道:“正是這個道理。不過,它因為不會更改價值,所以在這樣的時代,也愈發珍貴起來。來吧,來試試看,你想知曉的過去,有多少價值。”

我看了看他倆,又看了看桌上的秤。

“好吧……”我猶豫了一下。

按照煙緋所說的,我寫下想要知道的內容。

那張紙如此單薄,放在秤上卻讓一邊猛地下壓。

如此奇特之景,讓我還差點動手把秤翻過來看看,是不是有什麽暗裏門道,可是見着客卿的目光,我又難以動手。最後,我試着放了幾枚摩拉進去,紋絲不動。

我放了錢袋進去,還是紋絲不動。

客卿笑了笑,将這些摩拉拿開。

他的手裏,一塊石珀“啪”一聲脆響,落到了秤上。突然,這秤原本下壓的幅度就擡起來了。

我久久不能言語,幾乎是遲鈍地擡起手,把這株清心放了上去。

左邊是寫了“雲姨的過去”幾個字的白紙,右邊是一株清心和一枚石珀。

世間不可能重量一致的事物,在此地卻擁有同等的分量。

鐘離靠在樹下,說:“她曾經走過最遠的地方,是琥牢山。自然……不是琥牢山那位真君。世間隐居的仙人其實遠比你想得多。”

雲姨撞上的鶴仙人,給了她一枚石珀,讓她走出琥牢山的仙陣,避免迷失在權能為“封印”的大山上。

鶴化為人形,送她離開。

臨走的時候,雲姨回頭問他:“我該如何報答你?”

鶴仙人說:“為我采一支清心。”

所以,雲姨對我說,想要一支清心。是她要送人的,是她欠下的東西。她在那一次回到璃月港後,就再也沒有離開,她背負的姓氏遠比我們所想更難過。

煙緋的手中,那秤維持着平衡,慢慢地晃動着。

鐘離又一次擡頭,說:“快到了。”

與胡堂主協商的日子到了。

我們送別雲姨。

客卿在火焰燃起的時候,喊我側頭。

我在餘燼邊,看見一只鶴,那鶴對客卿人性化地點頭。

然後,白鶴說:“阿雲呀……你要慢慢走。”

慢慢來,慢慢走。

凡人的時間沒有仙人那麽多,雲姨說仙人你回頭,讓我看着你慢慢走,哪怕這是最後一次。

仙人說,凡人的時歲太短暫,你也要慢慢走。

磐岩同樣如此,圍繞璃月百年千年。某一日,璃月人也會對帝君說:慢慢走,帝君,你慢慢走……

在那之後,往生堂的客卿将那張單子遞給我,上面寫:

一株清心。

一枚石珀。

一句“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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