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刻碑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吞我格式,沒辦法,将就看吧 “春天到了?”老人微微側頭過去問他。
擁有金色眼眸的男子點點頭,為對方蓋上衣服,他回答說:“是的,璃月的春天到了。”
今年的春天來得比以往更早。
于是,老去的立碑人便閉上了眼。
男子站在一旁,在老人閉眼後,名為“鐘離”的他流了一滴淚。
“胡桃、胡桃……不要爬那麽高,快,快下來。”坐在牆上的女孩,發間別了一枝梅,她沒理睬下面那個中年人的呼喊,高高揚起頭,看着湛藍天空。
“胡桃、胡桃……”中年人再一次喊她,“快下來,被胡堂主看見了怎麽辦?”
“爺爺看見了就看見了吧,你就說我,在曬太陽——!”女孩晃蕩兩下腿,用輕快的語氣說道。她擡手撫摸那枝梅花,心裏邊想着它的顏色,是紅色的:像街巷裏穿着紅棉襖的鄰居,也像冬日裏難得看見的太陽。
“白天起來曬太陽咯!”胡桃從牆上跳下來,在中年人的驚呼中平穩落地。
她笑起來,沖這位儀倌說道:“哎呀哎呀,你不要擔心啊,也不要告訴我爺爺,好不好?”
她拉拉中年人的衣袖,示意對方附耳過來,然後彎起手掌,說:“我悄悄跟你講哦,我剛剛在上面吃到了太陽。”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中年人叫着,“哎哎!胡桃!別跑那麽快!”
胡桃說完那句話就跳着跑着離開了,這個往生堂的儀倌狼狽地追趕着她。
大街上,飛雲商會的二少爺正在同家丁談論新進的絲綢,他年歲雖小,在經商這一方面卻格外有天賦。胡桃歡呼着奔跑時,他正巧看見了這一幕。倒也沒有感到新奇,要說的話,心情大概就是“啊……又是那位往生堂的小胡堂主”。
胡桃路過的時候,還對他揮手打招呼,說道:“行秋大俠,江湖再見!”
行秋攔住正欲說上一句“無禮”的家丁,手點在下颌,喃喃道:“此句江湖再見……着實不錯,嗯……大俠的道別确實如此,就該江湖再見。”他給自己點了點頭,也對遠去的胡桃表示肯定,不愧是“小巷派暗黑詩人”。
方士家族正在教育這一脈僅存的後人,璃月已經步入了冬日,然而其中一個小孩卻身穿夏天的服裝,露了半截小腿,寒風一吹,看得人直打哆嗦。那小孩剛記下這枚符箓怎麽繪畫,手中的紙傘被人猛地一扯,脫手而去。
“重雲,我用一下哦!”胡桃叫喊着,把他那只傘往上擡得高高的。
小小方士伸手,抓了一團空氣,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胡、胡桃——!”喊出這聲的反而是那個追趕胡桃的中年人,他眼看着小堂主提着把紙傘,直直從緋雲坡跳了下去,心髒都要跌出胸口了。
那紙傘上繪着雲紋,剛開始還能看見,随着高度降低,越來越看不見,最後只有那把傘圓圓的白面了。
“完了……”這麽高的地方跳下去,完蛋了。中年人捂住眼睛。
被“借走”紙傘的小方士想了想,拉了拉這位可憐人的衣角,說道:“傘上有我家的禦風符箓……應當……死不了。”畢竟以前胡桃和行秋就拉着他,經常玩跳高高。
“啊……”中年人從嗓子眼裏擠出這一聲。
他愣了愣,反應了過來,雙手撐在欄杆邊,看着那紙傘飄落,下面的人群臉上也沒有慌亂神色,反而圍成一圈指指點點,然後見紙面純白被折起來,最後露出小堂主的梅花一點紅。
“胡桃、胡桃……!”他又這樣喊着,慌慌張張地跑去下面找人。
方士家族的人對此見怪不怪,喊重雲過來繼續學畫符箓,反正嘛,那往生堂的小女孩總是能把東西完好無損送回來,這次是紙傘,上次還有重雲練習畫出來的布雨符,上上次又是什麽來着……?
中年人從緋雲坡跑下去的時候,胡桃終于不跑了。主要是胡桃在三眼守仙牌的橋那裏,撞見了她的爺爺。
往生堂第七十六代堂主笑呵呵道:“胡桃,跑這麽急,要去哪兒?”
然後老堂主擡頭,看後面急匆匆追攆的中年人,調侃說:“你看把你叔急的,萬一把他急出病了,誰給往生堂刻碑?現在璃月裏的立碑人,可就他一個。”
胡桃吐吐舌頭,沒說什麽,偏頭去看爺爺身後的黑袍男子。
男子對她笑了笑。
“這位以後就是我們往生堂的客卿了,會來講學,你也一起聽。多學點總是好的。”老堂主側過身,讓身後的男子能夠完全露出來。
是個身形欣長的男子,那雙眼睛跟山間金石一樣。
“在這期間,叫我鐘離就好。”男子緩緩說。
等到往生堂的立碑人到了,男子才繼續說:“如果将來往生堂沒有下一個立碑人,我就會接手。”
“可我爺爺說,你是客卿啊。”胡桃低聲說。
“客卿跟立碑人不沖突的。”鐘離回答。
中年人對這句話置若罔聞,反而蹲下來對胡桃說:“胡桃,小堂主,咱們下次能別跑那麽快了好嗎?還有,別爬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可怎麽辦?”中年人又看向胡桃手裏的紙傘,欲言又止,最後在胡桃拼命搖頭中,還是放棄了說這件事。
老堂主識得那把紙傘,看了兩眼,“啧啧”兩聲,倒也沒有更多的話。
往生堂這個地方,是沒有規矩的。除卻“生死”之外的規矩,放在往生堂都不是規矩。然而這世間呢,能大過生與死的事情好像也不多。
老堂主沒有管束胡桃的行為,只是轉頭對客卿和中年人說道:“以後……就拜托了。”
胡桃聽見了這句話,她跺跺腳,說:“我先去把傘還回去。”
又跑掉了。
往生堂的第七十六代堂主、往生堂的立碑人、往生堂未來的客卿,老的、快老的、年輕的,都在這橋上站着了。這橋修得特別高,下方河道裏面的船看上去都好小好小。追逐貓狗的孩童跑在橋面上,孩童身後有大人在喊着小心。
老堂主的手搭在橋欄上,看着遠處的高山闊海:“一想到一個那樣的時代,就這樣結束了,真是難以想象……你看看現在的璃月,哪裏能看出來當年妖魔肆虐橫行的模樣?”
立碑人“嗯”了一聲,将之前奔跑的時候,怕弄丢的東西掏出來,系在了腰間,接過話:“最後一個千岩軍也走了。這是最後一個了。”
鐘離站在立碑人身旁,看着對方腰間挂着的那枚神之眼,可客卿說出口的話跟神之眼毫無關聯:“曾經在那樣的時代,以莫大勇氣追随岩王帝君征戰的千岩軍,當最後一人逝去的時候,那個時代也就開始模糊了。”
“所以,才有了我,”立碑人的左手為拳,拳撐在右手上,“往生堂接手一切跟離去有關的事物,可是偏偏有我這樣的立碑人,來記下銘記一切的墓碑。”
立碑人回頭,笑着說:“時代會離去,可我們的記憶不會模糊。我們會記得,就算我們不會記得,我也記得。”
他看着璃月港依靠的海,說:“我刻了好多的碑,我記了好多人。”
立碑人雙手攏袖,像是被橋上寒風吹冷了,他“呼呼”兩口白氣,說道:“就像千岩軍那一代逝去了,這一代還在。千岩軍依舊是千岩軍。也許未來,老堂主變成了小堂主。往生堂也依舊是往生堂。都是一樣的道理。”
老堂主樂了,一巴掌拍他腦門,“得,咒我呢。”
最後一位從戰場退下的千岩軍死了,死在了冬天最冷的日子裏。那些被人們稱之為“過往”的時代,成為了傳說與故事的源頭。世事好像一條長河,被河水裹挾的人們并不會停下來。
雕刻這位千岩軍的墓碑時,鐘離就在一旁。
立碑人輕聲問:“你可知曉為何衆生之碑要用山岩所作?”
他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說起別的事情:“這不是我第一次為千岩軍立碑,但這是屬于那個時代的最後一次了。我雕刻了那一代所有千岩軍的墓碑,他們的出生并不相同。有些人出生就是窮困潦倒,有些人出生就富貴非常。可是這些人,他們的人生在某一段時間都歸于短短一句話:随岩君而行。”
“有些人的生平是璃月七星給我的,整理得很詳細,在什麽戰場殺了什麽都有寫。有些人的生平是我站在他們床頭,他們跟我說的,很模糊,描述也可能颠三倒四。但他們都記得一杯酒,前去戰場的時候,岩君在群岩間給衆将士敬了一杯酒。”
“戰争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是世間頂頂無情的事情。很多經歷過戰争的千岩軍,到最後,連話都說不出來。”
“有一日,我前去一位的家中,他沒有雙腿,但是能說話。說到他人生的那幾十年,他就說……跟随咱們岩王爺而已啊。”
雕刻墓碑的中年人停下了動作,他用手拂掉石碑上的石屑。
他腰間的神之眼微微發亮。
“我知曉,人們是何等渺小,他們的時歲對于神明來說何等短暫。”
立碑人慢慢說:“可我不能忘。”
“若你真要接手,那你也不能忘。”
然後,他回答最開始的問題:“世間山岩為岩君血肉,只有岩君才可承載萬千世事的重量。”
“我們找尋山岩陶土,好比從岩君身上剔骨剜肉,再用冷硬的刀具雕刻那些屬于人的時歲。岩王爺他,應該也會記得的吧。”
鐘離将刻刀遞給對方,說起“一個傳說”。
傳說:很早以前發生在層岩巨淵的戰争中,自發留下斷後的将士,也為岩王帝君敬了一杯酒。
後來:岩君站在群岩之上。
擁有金珀一樣雙眼的神明,問渺小的人們。
他說:“諸将士将領,千岩之軍,璃月動亂時,力圖将挽天傾者,請起。”
即刻,共執金樽飲。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冬天。很冷。
傳說講完了,雕刻完墓碑的中年人,用手觸碰墓碑上的字。
往生堂的立碑人問:“每個字都是我親手刻下的,為什麽我覺得那麽陌生呢?”
鐘離看着對方淚流滿面的樣子,輕輕搖了搖頭。
“你的願望是什麽呢?”他詢問的聲音很低,中年人沒有聽見。
那枚神之眼閃爍了兩下。
坐在櫃臺後面的少女還沒有臺子高,在別的小孩穿梭奔跑的年歲,她在往生堂裏疊紙花玩。儀倌來來往往,喊着“胡桃,外面天氣好,出去玩玩吧”。
她不。
她說:“我熟悉的那朵雲已經跟着大雁飛走啦,我不出去。”
“胡桃、胡桃……”
聽見了熟悉的呼喚,胡桃擡起頭。看見的不是往生堂的立碑人,而是那位客卿……邊上的一個小孩。
“胡桃、胡桃……”立碑人抱着這個跟胡桃差不多年紀的孩子,笑着說,“你看,你們要一起玩嗎?這是我家孩子。”
目送兩個小孩跑出門去,客卿才詢問這個孩子的來歷。
立碑人将胡桃疊了一半的紙花拿起來,說着:“天叔不是要退下璃月七星了嗎?他托我照顧好這個孩子,是一個千岩軍的遺子。雖說現在璃月太平得多,但是山野間匪患也可怕得多。”
“姜昭元,怎麽樣,名字好不好?”立碑人咳嗽兩聲。
他也快老了。
“那個孩子的爹,他的碑也是我立的……”
“當時他們送過來的時候,七八個千岩軍,就這麽來了。他爹身上蓋着一件衣服,下葬的時候就一柄□□跟着去。昭元還小,在天叔邊上站着,問天叔,爸爸什麽時候回來。我沒忍住,我就說交給我吧。”
世間的好事壞事混在一起,就是世事。多好的人啊,你說,可惜沒了。
那什麽又是“可惜”?
好事是清流,壞事是泥漿。走在塵世這條路上,落了一身。好事壞事分不開、分不離。
客卿看着他,問:“你的願望是什麽呢?”
立碑人回答得極快:“我想看着昭元長大。”
然而,以這一樁事為碼頭,時間為河流。
往下溯流,在很多年以後,在立碑人逝去以前。
這個名作“姜昭元”的孩子長大,可世事無常。
他留下了一塊碑,就在天衡山上。那年夏天,昭元被送來的時候,立碑人脫下一件衣裳蓋住他。他也留下了一個孩子,叫“小姜”。
可是未來的事情,立碑人不知道。他并不知道,将來的某一年夏季,他要給這個孩子立碑,這個碑邊還有一塊碑。兩塊碑依靠在天衡山上。小姜問路過的旅行者:你能不能跟我玩捉迷藏?
所以現在,他站在秋日的陽光裏,站在往生堂的門口,對着嬉戲打鬧的兩個孩子,說:
“胡桃、胡桃……”
“昭元、昭元……”
“慢點啊。”
夏天,結束了。
立完那塊碑的立碑人,一下子就老了。
立碑人問:“人為什麽要活着呢?”
他撫摸墓碑,跟從前一樣。只是要記住的人,有些親近,讓他很痛苦。
客卿站在一旁,看着他。
然後,客卿傾倒手中的酒杯,給寫着“昭元之墓”的地方,敬了一杯酒。
“哦……”立碑人自言自語,“他都長到了會喝酒的年紀啦?”
人們不怕死,人們怕孤獨。人海茫茫就是獨身一人,就會被世事和回憶消融在塵世裏。
可是磐岩不懼生,天地群岩都是他,高山低谷也是他。
他說:“希望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他對很多人都說過這樣的話。
很多,血脈脆弱的人,那些随他征戰的千岩軍。
很多,擁有力量的仙,那些戰後身化山岩的獸。
很多,根植在這片土地上的萬生,這位立碑人。
天地群岩也曾被鮮血潑灑,在立碑人出現之前,那些無法洗盡的鮮血就是刻文。
高山低谷也曾被□□刺穿,在千岩軍倒下之前,他們用手中□□支撐自己前行。
然後,那些人,被其餘的人蓋上一件衣服。
“春天到了?”老人微微側頭過去問他。
擁有金色眼眸的男子點點頭,為對方蓋上衣服,他回答說:“是的,璃月的春天到了。”
今年的春天來得比以往更早。
“我的願望,你知道了嗎?”立碑人問。
鐘離點了點頭。
“我到現在才知道,我是誰……”立碑人說。
鐘離反而搖了搖頭。
“人間好事壞事,都無法分開。但是岩君給了世人一個機會,就是神之眼。”
“得到神之眼的那一天,我是不解的。因為我沒有處在命運的轉折點。後來,你多次詢問我,我的願望是什麽……我确實回答不出來,因為我也不知道這枚神之眼是什麽願望。”
“但是我現在知道了,你也知道了。”立碑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岩王帝君曾有過許多化身,而在為退下神位做準備的時候,帝君也捏了好幾個凡體,大多都失敗了。立碑人與鐘離是僅存的兩個。只是立碑人一直沒醒來,做了普普通通的人活了一生。
于是,老去的立碑人便閉上了眼。
男子站在一旁,在老人閉眼後,名為“鐘離”的他流了一滴淚。
衣服之下的立碑人化為了岩塵,在天地間四散而去。
春雷陣陣。
鐘離的身後有一尊巨大的神像,他們給他披上了一件衣服,用秀美山川作布料,用珍稀玉脈作衣帶,用萬家燈火作珠寶。
人們高舉着雙手,在他的身下、身旁、身邊。
人們像是托起了高山一座。
然後,鐘離擡起手,手上是一枚神之眼。
“石不朽,磐岩之志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