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地的心跳

又到了這個時候,請聽我給您講一個故事。我這一生講過許多故事,尤其給您分享過許多個故事,當然,這個也只是其中一個罷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就會聽見這樣的聲音,像:春日驚雷的響動、夏日冰雹砸落、秋季果實飽滿落進背簍。

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時,我還很小,六七歲。我們從輕策莊長長石階一路跑下去,若心奶奶在後面呼喊着“小心”,孩子們是不會聽的,一股腦地跑,一直跑到水車裏面,比誰更快。

最慢的人,是傻瓜。有人這樣說。

“那是誰?”其中一個小孩指着茶攤的地方。

輕策莊這個地方,年輕人來去不會停留,今日反而來了一個年輕人。

穿着黑袍的男子,正坐在茶攤喝茶。

有孩子要上前去,卻被孩子間的游戲轉移了注意力。

“傻瓜、傻瓜!”他們沖我喊着。

我是那些孩子之中最慢的那一個。

時隔多年,我仍想得起那個下午,擁有冬季溫和太陽的下午。穿着黑色長衫的男子放下茶碗,我記得,他是手掌抓在碗沿放下的。然後他走了過來,用三言兩語說成一個故事,就把那些嬉笑着的孩子們誘哄開。

至于說的什麽故事……我大抵是忘記了。在那之後的歲月裏,鐘離先生來到輕策莊許多次,講過許多故事。關于長在高山上的珍貴蘑菇,會發出奇怪聲響的滾石,甚至是輕策莊随處可見的路燈都有故事。

又要說回那個下午。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鐘離先生。

在孩子們四散而去的時候,我也曾想追随他們的腳步。

先生坐回原本的位置。他總是很安靜,跟那些嘈雜的孩子們不一樣。年少的我貪戀那種寂靜,于是跑到他的身旁,跟他坐在一張桌上。可能我只是不想被說是傻瓜。

“是想喝茶麽?”他這個大人,一本正經地問小孩子這樣的問題。賣茶的老人樂呵呵地站在邊上,把茶壺推到了鐘離的手邊。

按照我往常的習慣,我肯定是不會答應陌生人的話語。

但他不一樣……後來我問過每一個當時在場的孩子,大家都覺得他不同。“至少跟那些大人不一樣”,已經長成少年的他們如此回答說。

“好……”我回答說,“但是爸爸說了,只能喝一點點。”

“為什麽呢?”已經端起茶壺的男子,反而将身子探過來,一副耐心聽人說話的樣子。

“……”好一會兒,我憋出一句,“家裏人說了,小孩子喝茶晚上睡不着。”

他只笑,果真只給我倒了小半杯。

茶水很苦,并不是孩子所喜歡的。

這位先生跟賣茶老人講的事情,也非常複雜,也是小孩子無法喜歡的。

可是,鐘離先生在談話的中途,突然轉過頭來,詢問我:“是感到有些無聊嗎?”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試圖從他臉上獲悉他為什麽會知道的原因。

他說:那就把手拿上來。

我就擡起手,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他笑起來,一只手握成拳,懸停在我手掌的上方,當他張開手,幾顆糖果便落到了我的手心。

“為什麽他們說你是傻瓜?”當我拆開糖果,我聽見他這樣問話。

糖紙拿下來,是透明的橙黃色,拿到眼睛下,透過糖紙看,就不會看見自己天生的坡腳。這條腿就像是好的一樣。

我回答說:“因為我跑得很慢呀,他們說,跑得最慢的是傻瓜。”

“可是傻瓜并不是用這個來判斷的。”鐘離輕輕說話。

這個看起來很嚴肅的大人,忽然眨了眨眼,他将頭湊過來,用狡猾狡猾的語氣說:“我教你講故事。”

也是那一天,我想成為先生這樣的大人。

那一天,輕策莊的冬夜很安靜,我送先生離開這個地方。

在先生的故事裏,喚作“退邪燈”的路燈照亮這方黑暗,我跟他在懸橋上道別。

“明年見!”我揮動着手,說着。

他揮手說再見,退後一步,離開懸橋。橋索顫抖不止,沒人走動的長橋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靜止。

當我看着他漸漸遠去,長橋靜止的那一刻,我卻在耳邊聽見“咚”的一聲。

那是一種悶響,沒有間斷,沒有停歇,可是并不讓人覺得吵鬧,反而給人一種很安寧的感覺。我捂着耳朵回去,詢問若心奶奶她有沒有聽見。

從繁華璃月港退下來的戲子,老了也有一雙好耳朵。

若心奶奶一只手覆在耳朵上,跟我說:“我聽見了啊,我聽見了好孩子該睡覺了。”

我聽了這句話直笑。若心奶奶果然是我最喜歡的人,嗯,今天的那個教我講故事的先生算第二名!

那個時刻,我都是睡着在這樣的聲音裏的。這個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像是我的一個秘密。

在我的耳中,那些孩子們的呼喊似乎不再刺耳,他們的腳步聲也不會讓人煩躁。我因為有這樣的,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而感覺到安穩。

而春季到來的時候,河流的冰層融化,它們相互碰撞,發出清脆或是厚重的各自聲響。輕策莊也有河流經過,我很喜歡在初春守着它們解凍的模樣。孩子們都怕冷,不願意來河邊,過去的時候,這段時間是我最最喜歡的時刻,一切都很寧靜。

那一年,我在初春的時候去看河流,帶着只有我能聽見的“咚、咚”聲。我通過我的耳朵聆聽,把河流蘇醒的聲音聽下去,我分享這些聲音:河流解凍、草葉上的冰霜被拂下、田地中的稻草人被老人拆下……諸多聲音。

我分享這些聲音,給那個神秘的“咚、咚”聲朋友,我把我的秘密分享給了另一個秘密。

可是在河流完全解凍以後,我在那一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便不再能聽見“咚、咚”的響動了。

它好像跟随冬天一并逝去了。

我尋找了它很久。

我去找小松鼠藏匿食物的樹洞,去找風吹過的野蘋果樹林,去找長滿絕雲椒椒的山坡。

可是我一無所獲。

我的秘密它消失在了春陽時節。

可是第二年的冬天,它又來了。像夏季冰雹砸落的聲響。

“咚、咚、咚……”間隔時間還是跟以前一樣,有些久,但是給人一種不會斷鏈的感覺。

當時,我正在看遲走的大雁遠飛而去,它乘着大雁翅下的風便來了。

原來我的秘密朋友,是跟候鳥相仿的東西。我當時已經學會了怎麽寫“候鳥”兩個字。我蹲下,然後用樹枝在土地上寫着兩個字,給這個聲音分享,人類在大地上寫字的響動。

而這個聲音出現後,沒兩天,我在冬季又見到了那位鐘離先生。

屋外落了雪,他站在檐下觀雪,手裏捧着一杯熱茶。偶爾有紛揚的白雪飄進他的杯盞,他就垂眸,細細看這枚雪花的融化。

“過去的一年,有想出什麽好的故事嗎?”他回首,問我話,跟上一年的冬天一模一樣。

他沒有忘記我,這件事已經足以讓我欣喜。坡腳的我不喜歡在旁人面前奔跑走動,可是面對這位客卿,卻能大膽地走起來,走到他的面前,走到他的身前。我想給他分享那些故事。

在這一年嚴冬駐足的山上,孩子有故事要講給他聽。

我說起:飛鳥和花朵、瀑布和河流、高山和樹林,避開退邪燈而走的那些妖魔,說起夏日山洪居然沒摧毀村莊半點,說起在輕策山聽見的龍吟似的聲音。

我分享了這麽多事情,唯獨沒提起我耳旁的“咚、咚”聲音。

因為那些故事都是被大人們提到過的,打了戳的真實,可是那聲音,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我不想被這位先生說成假話。

這分明是真實的聲音……唯獨這件事,不願意被鐘離先生像是安哄小孩那樣肯定。

所以我把這件事藏了起來。

他也講起他那邊的故事:璃月港的第一條大船如何建成、天衡山的過去都有些什麽。還有小的一些故事:在賭石的時候開出了難得的寶石,釣魚的時候釣到了大魚。

“有對你講故事,有幫助麽?”他伸出手,拍掉我肩上的落雪。

他的聲音如此沉,每個字句都是岩石滑進泉水一樣的聲音。

良久,他問:“他們還有說你是傻瓜嗎?”

我搖頭說沒有了,他們都很喜歡我的故事。

“那就足夠了。”他的眉舒展開。

第二年的冬,客卿走得有些遲,臨近春季到來,他才走的。

我還是跟他在長橋道別。

他的腳步很慢很慢,我才想起來,他也随我前去過山上和樹林中,可我從來都沒追趕過他的腳步,只有他遷就身邊人的腳步。

“先生……!”我因為這個念頭而喚他,我是那麽地想告訴他,關于那個“咚”的聲音。

他果然停下步伐,轉身問我怎麽了,可是還有苦處?

我嗫嚅着,好久好久,他也站在雪地裏很久。他的等待是平靜而穩定的狀态,好像你不去說出下一句,他就能站在那裏地老天荒一樣。

“先生、先生……”長久的沉默後,我擡頭,沖他笑笑,“先生,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沒有責怪我,也沒有喊我繼續說下去。

“明年見。”他揮揮手,我看見有雪從他的衣袖上滑脫。

耳畔那個“咚、咚”的聲音,也沒有變化。大雪枕在高山原野上,寂靜的大地不說話,遠去的客卿偶爾擡起手,要捧雪,雪落不落在他的掌心,他也不在乎。反正他滿身都是冰霜和白雪。

我在第二年春,送別了“咚、咚”的聲響,并期盼它冬日的再臨。

我送別它,就像送別那位客卿。

我深知彼此還有相見的時刻,所以并不會寂寞。我将故事編撰成冊,準備好好講給客卿聽,也講給那個聲音聽。

孩子漸漸長大,不再玩從臺階奔跑而下的游戲。

孩子長成少年,少年長成青年。青年離開輕策莊。

坡腳的人沒法離去,我在輕策莊裏寫故事,據說賣到了璃月港。

我從來都對璃月港不陌生,那是鐘離先生訴說過無數次的地方。

某一年的冬,我開始畏寒。我才意識到,我已經老去。

我開始在心裏數秒,發現那個“咚、咚”的聲音,中間的間隔似乎也長久了……也不多,就半秒都不到。可我是如此熟悉這個聲響,所以我能明白它的變化。

那一年,鐘離先生照舊來到輕策莊。

這一次,我跟先生講起了這個故事,關于陪一個傻瓜的“咚、咚”聲的故事。

“它到底是什麽聲音呢?”我的手捂住溫暖的水袋。

鐘離先生喝着我煮出來的茶水,他沒對我的故事感到詫異,也沒有否定,但也沒有像對待孩子那樣哄着肯定它。

我說過,輕策莊的冬季是安靜的。

所以,爐火燃燒,白雪飄落,人們說話的聲音停止。

我聽見了“咚、咚、咚”的聲音,如往常一樣,響在耳邊。

而坐在火堆另一邊的鐘離先生呢?

他将一只手,撫在自己的心口,男人閉着眼,用極輕的聲音說着:“咚、咚、咚……”

每一聲,都跟我耳邊的聲音重合。

窗外大雪飄落,萬物寂靜,只有大地心跳依舊。

——咚、咚、咚……

作者有話要說:

2021年12月31日,鐘離生賀24h[金昭玉粹]零點賀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