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想起那張笑容甜美, 帶一對深深梨渦的稚嫩面孔,嚴清怡完全想象不出她沉着臉吩咐下人到底樣子。

說話間, 幾人便走到一處二進庭院。

庭院似是有段時間沒有修繕了,如意門上的紅漆已經暗淡了許多,外牆皮也有些脫落,牆縫裏夾着已見枯褐色的青苔。從牆頭伸出一株老槐樹來,樹葉大半脫落,零星剩下幾片在枝頭随風飄搖。

走進如意門, 是極小的一進院子,隐約可見穿着官綠色比甲的丫鬟在倒座房忙碌。

引路的丫鬟解釋,“這會兒天已經涼了,熱水從廚房送到這裏來早就溫吞吞的沏不開茶了, 姑娘就把倒座房騰出來燒水, 也讓各家跟随的下人有個歇腳之處。”

往常女眷往別家做客時,貼身丫鬟不方便進屋的時候, 都要站在院子裏随時等候傳喚。春夏的時候天氣暖和不覺得如何,可這深秋季節在外頭站上一兩個時辰, 着實讓人受不住。

大姨母連連贊嘆:“你家姑娘小小年紀, 思量得竟這般周到。”

丫鬟臉上露出一種與有榮焉的得意, 稍退半步, 躬身請大姨母先跨進第二進院子。

第二進院子稍微寬闊了些, 可也不算大, 正房是三間帶兩耳, 沒有廂房。靠東牆立着秋千架, 架上挂着藤蔓,因藤蔓已經枯黃,分辨不出到底是何種植物。不過能在內院種的,大致應該是紫藤。

靠西牆則擺着一口極大的陶瓷水缸,水面豎着數莖枯荷。

內宅裏,若不是離湖、或者活水近的地方,都會在院子放口大缸,以便走水時急用。

院子裏伺候的丫鬟見有客至,已先一步進屋禀告,此時雲楚青便喜笑顏開地迎了出來。

先是給大姨母行個禮,客氣地招呼聲“累陸太太拖步”,緊接着熱絡地挽了嚴清怡的手,“怎麽現在才來,四姑姑跟五姑姑都等急了。”

嚴清怡笑着解釋,“辰正就出了門,車夫頭一次往這邊走,路不太熟,就繞了個大圈。”

走到東直門大街時該往西邊拐的,但車夫徑直往北走了,險些走到國子監。

嚴清怡是認識路的,可不方便說,只能任他錯,正好她也借機使勁往外瞧了瞧,只可惜沒有看到騎馬上衙的羅士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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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此言,雲楚青略帶歉然地道:“我考慮不周,忘了你們初來乍到,該事先吩咐人帶了你們來。”

大姨母笑道:“哪裏用得着這麽麻煩,一回生兩回熟,這次不知道下回不就認了路?”

雲楚青笑盈盈地讓了她們進去。

魏欣已經來了,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揉搓手裏的帕子,聽得腳步聲,急忙擡頭,卻沒像嚴清怡預想的那般急火火地跳起來,而是抻抻裙子,極其優雅地站起身,微微笑着福了福,“見過陸太太,嚴姑娘,蔡姑娘。”

她本是粗啞的聲音,往常叫嚷習慣了不覺得難聽,可今兒聽到她擠着嗓子細聲細氣地說話,竟然說不出的難受。

嚴清怡詫異地看着她,回了禮。

魏欣給她使個眼色,意思是稍後到外邊說。

嚴清怡點點頭,又拜見過錢氏。

炕上還有個年過七旬滿頭銀絲的老妪,穿一件丁香色五福捧壽團花褙子,戴着丁香色額帕,額帕上鑲着枚鴿子蛋大小的祖母綠,手指上戴着同樣成色祖母綠戒指,面容冷峻氣勢威嚴,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

錢氏笑着給她們介紹,“是永昌伯府的老夫人。”

大姨母與嚴清怡她們忙行禮問安。

彭老夫人颔首微笑,銳利的目光審視般在嚴清怡與蔡如嬌身上來回打轉。

自從雲家送去請帖後,大姨母就打發人仔細打聽過雲家的情形。忠勇伯跟永昌伯祖上曾是同袍,并肩打過仗,兩家關系一直不錯。已經故去的忠勇伯夫人,雲楚青的娘親趙氏便是這位彭老夫人的嫡親外甥女。

趙氏自幼喪母,彭老夫人憐惜她,将她接在身邊撫養,并許配給忠勇伯雲度。

而彭瑩跟彭蘊則是彭老夫人的親孫女。

彭老夫人可以說是跟雲楚青關系最近的長輩,此次雲楚青做生日,她肯定是要來主持大局的。

大姨母見彭老夫人态度冷淡,也沒打算巴結她,在地上的椅子坐了,跟錢氏說起魏欣送的那四盆菊花,“……花開得大,花骨朵又密,到現在還不間斷地開花,真是漂亮。可見府上風水好,姑娘們個個水靈靈的,養得花也旺盛。”

錢氏笑道:“讓陸太太見笑了,不瞞陸太太,我們家就養的蘭花還能見得了人,其餘都尋常。那些菊花還是上個月剛從豐臺拉回來充門面的,因為家裏沒人會養菊花,怕糟踐東西,幹脆挑着那能見人的都送給親戚朋友。”

大姨母“哈哈”笑,“錢夫人是實誠人,這下讓我們跟着沾光了。”

正說說笑笑,又有客人進門,卻是以前見過的張芊妤母女。

彭老夫人神情仍是淡淡的,只微笑點下頭就算打過招呼,直到雲楚青陪着錦衣衛指揮佥事常家家眷進來,彭老夫人臉上才真正露出笑,招招手将雲楚青攬在身邊,“好孩子,你是小壽星還得難為你跑來跑去招呼客人,快坐下歇會兒,今兒不許再忙了,安安生生地自在一日。”

雲楚青甜甜笑着,“我年紀小,老夫人和各位夫人太太都是長輩,能拔冗前來是給我面子,我哪裏好坐着不動?”

“你這孩子,”彭老夫人摟着她肩頭,眼眶驀地紅了,“可憐我那外甥女沒福氣,丢下這麽個招人疼的好孩子。都說沒娘的孩子早當家,別人這般年紀還圍在爹娘跟前撒嬌使性子,連自己屋裏都管不好,咱們元娘已經當家理事了。”

雲楚青在家中居長,乳名叫做元娘。

彭老夫人一邊說,眼淚順着面頰不住地往下滾。

雲楚青目中也含了淚,卻不忙自己拭淚,而是掏出帕子給彭老夫人擦,“都是我不好,惹得老夫人傷心落淚。”

錢氏本也随着落淚,聞言便笑道:“元娘說的是,今兒是她的大日子,咱們可得高高興興地給她過個生日。”說罷,當先取出一串晶瑩透亮的手串給雲楚青戴在手上,“元娘已經九歲,論虛歲就是十歲,以後都順順當當平平安安的。”

雲楚青笑着道謝,撸起一小截衣袖給彭老夫人看。

彭老夫人打量幾眼,“這是西洋泊來的琉璃,剛從我還以為是翡翠?”

錢氏笑道:“現下宮裏也能造出琉璃來,不過不如西洋的純正,圖個新鮮好玩。”

其餘衆人也紛紛把自己的賀禮呈了上來。

雲楚青不停地行禮道謝。

嚴清怡冷眼瞧着,除去自家跟魏家人送的是尋常玩物之外,其餘幾家都是真正動過心思的。尤其是最後來的常家母女,送了一對紅珊瑚簪子,簪頭雕成猴兒狀,俏皮活潑,而簪身豔麗潤澤,非常紮眼。

雲楚青依舊捧給彭老夫人看。

彭老夫人面上就流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輕慢,口裏卻道:“東西太貴重了,小孩子家哪裏戴得了這個,別折了福壽才好。”

常家母女面紅耳赤,連忙解釋,“算不上貴重,因為見上面雕着猴兒,想起雲姑娘肖猴,就是個普通的玩物,哪裏貴重了。”

錢氏笑着應和,“紅珊瑚雖難尋,咱們家裏的姑娘們也不是戴不得,我瞧着珊瑚材質普通,這雕工着實精巧,那猴兒跟活了似的。元娘本就是個坐不住的猴子,這會兒兩猴湊一塊了,更得鬧去吧。”

一句話,不但化解了常家母女的尴尬,而且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嚴清怡暗嘆,到底錢氏會說話,難怪大家都喜歡找她當全福夫人。

就在這個空當,院子外頭傳來雲楚漢稚嫩的聲音,“姐姐在不在屋裏,我和爹爹來了,我給姐姐慶賀生辰。”

話音剛落,就見門簾掀動,穿着寶藍色錦袍的雲楚漢蹿了進來,對準雲楚青長揖到底,“弟弟恭祝姐姐芳誕,祝姐姐……”似乎是忘了詞,停了片刻,磕磕絆絆地道:“天天有肉吃,有新衣裳穿。”

錢氏喜得一把将雲楚漢摟在懷裏,笑道:“我的心肝兒,這話說的最實誠,天天有肉有新衣裳,什麽事兒都不愁了。”

屋裏人捧腹大笑。

彭老夫人揚了聲道:“元娘她爹,你也進來吧,都是相熟的親戚朋友,沒有外人。”

就聽外頭傳來個沉穩低沉的聲音,“雲某失禮了。”

緊接着,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那人面若春曉鬓如刀裁,穿件青蓮色團花暗紋直綴,氣質斯文儒雅,完全不像曾經上過戰場殺過鞑子的武将,反而更像個讀書人。

嚴清怡頓時了解魏欣先前說過的話,忠勇伯無論在相貌還是脾氣上都沒什麽可挑剔的,就只年紀大了些。

可現在看來,他并不顯得老,卻又有種毛頭小子無法相比的穩重可靠。

嚴清怡只大致掃了眼連忙低下頭。

雲度拱手挨個行了個羅圈揖,開口道:“多謝外祖母、表姑和諸位夫人姑娘來給小女捧場,小女年幼頑劣,還請諸位海涵。雲某謝過諸位。”

彭老夫人慈愛地道:“元娘懂事的很,哪裏頑皮了,阿漢也不是個搗蛋孩子。”

雲度憨厚一笑,對雲楚漢道:“走,咱們往外院去。”

雲楚漢倚在錢氏懷裏搖頭,“我留在這裏,跟姐姐玩兒。”

雲度便不勉強,笑着叮囑聲,“你聽話,別吵着客人,”又四下揖一揖, “諸位請勿拘束,府裏若有招待不周之處,請多見諒。雲某先往外頭去,若有驅遣,找人去喊一聲即可。”說罷大步離開。

嚴清怡不由擡頭,正瞧見彭瑩癡癡地望着晃動不停的門簾。

看來,她是對忠勇伯上了心,可雲楚青卻不是很喜歡她。

嚴清怡又朝雲楚青看去,她緊抿着唇,面色冰冷如霜,眸中閃動着令人費解的光芒,像是不忿、像是仇恨,又像含着無盡的怨氣。

全然不是方才乖巧可愛天真稚氣的模樣。

這樣一個小姑娘,怎可能有如此複雜的情緒?

心念電閃間,嚴清怡腦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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