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芸娘猶豫着笑道:“我也不确定能否請得動, 明兒我去試試。”

“有勞,”七爺展顏, 唇角微彎,綻出個清淺的微笑,“後天此時,我在這裏等。”

精致的眉眼因這笑容變得愈加生動,即便是稍嫌蒼白的膚色也掩飾不住從骨子裏散發出的那種高雅清貴。

芸娘有片刻的愣神,支吾道:“萬一嚴姑娘有事……”

七爺淡淡地重複一遍, “後天此時,我在這裏等。”

語氣輕且低,卻莫名給人一種不容拒絕不容忽視的篤定與沉着。

芸娘只得應了,送走七爺後, 考慮了好一會兒, 提着兩盒點心再度來到東堂子胡同。

嚴清怡并不覺得意外,芸娘一出手就是二百兩, 東家肯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去見外男也不成問題,在濟南府的時候, 她不知道對淨心樓的茶酒博士說過多少好話, 陪過多少笑臉才能進到樓裏去賣杏子;到筆墨鋪子買紙筆, 跟小夥計因三文兩文錢能争論一刻鐘;還有在集市上擺攤賣絹花, 不也是要面對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

大姨母卻有些猶豫, “要是阿平或者阿康在, 可以讓他們陪你過去, 可現在?”

芸娘笑道:“陸太太盡管把心放到肚子裏, 嚴姑娘怎樣去就怎樣回來,絕對一根毫毛都少不了。要是有個磕着碰着的,不用太太動手,我自個就把錦繡閣一把火燒了。”

大姨母禁不住笑,“你這張嘴啊,石頭也能被你說得開了花。”

芸娘道:“我就權當陸太太是誇我了,後天辰初,我親自過來接嚴姑娘。”

過得兩天,嚴清怡吃過早飯,将做好的兩條裙子都包好帶着。

辰初剛過,芸娘就坐了馬車過來接人,又對陸太太保證一番,絕對毫發無傷地把嚴清怡送回來。

大姨母笑着叮囑嚴清怡幾句,又板着臉吩咐春蘭與冬梅兩聲,讓她們去了。

途中,嚴清怡問道:“貴東家沒說見我做什麽?”

芸娘如實道:“那天他來對賬,我說以後想請你走親訪友時候穿着我們店裏做的衣裳。實話給姑娘說,我們繡娘個頂個的好手藝,做一條裙子的工錢不算貴,主要還是往外賣布料。姑娘穿我們做的裙子出門,要是別人問起來,正好給我們店打個口碑。但凡提了姑娘名頭來的客人,我們都讓一分利。”

嚴清怡莞爾,“說起來我也不虧,隔三差五有新衣裳穿,還都是靜心縫制的。”

芸娘爽朗地笑道:“對,這樣兩下得利才能長久。姑娘相貌跟氣度擺在這兒,性情也溫和,人緣肯定好……再說句大實話,如果真是那種公侯家的姑娘小姐,我也不敢開口提這種要求。”

言外之意,也是相中了她門戶低。

嚴清怡能夠理解,這事如果換成魏欣或者何若薰,她們肯定想也不想就回絕了。

她們府上既有專門做針線的婦人婆子,又不缺這點衣裳銀子,犯不着因為些許蠅頭小利跟商販結交。

嚴清怡卻不同,她缺的就是銀子。

她想開一間謀生的小鋪子,然後把東四胡同的房子徹底整修一遍,重新換上得用的家具,上次時間太緊,屋裏的櫃子櫥子都是湊合的,再然後薛青昊如果真學武學得好,說不定也要來京都考武舉,還得把一路的花費和住店的費用留出來,還有嚴青旻……

袁秀才至今沒給她回信,也不知嚴青旻是否去讀書了。如果繼續讀,就得準備束脩也将來科考的銀錢,如果沒有讀,也得備上些銀子以便他将來成親所用。

嚴其華是徹底指望不上的。

濟南府又沒有來錢的路子,她倚仗兩世為人也不過只能勉強糊口,兩個弟弟更沒有法子了。

一路思量着,也就到了雙碾街。

上次來時,剛進臘月門,正是置辦年貨的時候,雙碾街的行人是摩肩擦踵,馬車根本趕不進來。

現在街道上明顯冷清了許多。

芸娘無奈地笑,“每年就這個季節生意最慘淡,在濟南府有時候一天都沒個客人上門,京都比濟南府強,每天還能有十幾位客人,而且因為三月三的桃花會,這幾天接了好幾樁大生意。”

話音剛落,馬車緩緩停住。

春蘭當先跳下車,回身将嚴清怡攙扶下來。

錦繡閣門前已經停了一輛車,很普通的黑漆平頂車,馬卻長得神俊矯健,毛發烏黑油亮,車夫也魁梧,站着馬車旁像是鐵塔般,擋住了往錦繡閣去的路。

因為有了上次羅雁回駕車擋道的前車之鑒,嚴清怡不想再橫生是非,正要從另一邊繞過去,那車夫側身說了句“對不住”,自動讓開路。

嚴清怡極為意外,擡眸,正瞧見他深褐色裋褐旁系着塊四季如意紋的墨玉。

墨玉不如碧玉及白玉出名,但正以為不常見,價格也很昂貴。

一個趕車的車夫,穿着普通的細棉布裋褐,竟然佩戴着遠非他身份可以匹配的墨玉。

嚴清怡心生詫異,卻不敢多看,飛速地收回了目光。

只聽芸娘問車夫,“萬爺來了?”

車夫“嗯”一聲,“來了有一陣子。”

見芸娘與那人認識,嚴清怡放下心來,可聽兩人對話,原來這就是錦繡閣東家的車駕。

一個車夫竟能佩戴這般昂貴的玉,難怪錦繡閣能在好幾處地方開分店。

嚴清怡感慨不已,邁步進入店中。

店裏約莫五六位客人,姓王的繡娘正在幫她們挑選布料,見嚴清怡進來,笑着招呼一聲,“嚴姑娘”,又對芸娘道:“東家已經來了,還在樓上靠裏的屋子,張嫂子在跟前伺候。”

芸娘點點頭,與嚴清怡一道往樓上走。

剛上樓梯,就聽到一陣聲嘶力竭的咳嗽從裏間傳來,張嫂子滿臉不安地站在門口,見到芸娘像是見到救星般,急忙迎上來,指指屋子,“咳了好一陣了,我原想倒杯茶來,裏頭小哥說不用。東家不喝外頭的茶。”

芸娘悄聲道:“那就算了,你下去吧。”

嚴清怡悄悄探過頭,見萬爺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支在太師桌上,臉漲得通紅,似是極為痛苦的樣子。

旁邊穿蟹殼青裋褐的随從垂手立着,神色平靜,仿似根本沒有聽見似的,既沒有幫那人捶背順氣,也不曾遞上茶水。

又過片刻,萬爺才止住咳嗽,慢慢擡起頭,正瞧見在門口張望的嚴清怡。

嚴清怡不意被察覺,本能地往旁邊閃避,就聽屋內傳來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進來吧,我這病是天生的,不過人。”

嚴清怡看一眼芸娘,跟在她身後走進去。

芸娘笑着介紹,“萬爺,這就是先前提到的嚴姑娘。”

嚴清怡屈膝行個禮,“萬爺。”

七爺心頭一陣苦澀,他近來跟着青柏習練吐納功夫,自覺身子比往常輕快些,咳嗽也見輕。足有大半個月沒這樣嚴重地咳了,沒想到在她面前竟又來了這麽一回。

他不知道自己咳嗽時到底是什麽模樣,可每次咳完瞧見小鄭子眼中深深的同情,他也能猜想到自己看起來如何的痛苦。

為什麽偏偏讓她看到自己虛弱不堪的模樣?

七爺暗嘆口氣,調整好氣息,伸手指了旁邊的太師椅,“嚴姑娘請坐。”

嚴清怡見芸娘站着,她也不好大剌剌地坐下,便解開手裏包裹,笑盈盈地道:“這兩條裙子是才做好的,請萬爺跟芸娘過目,不知能不能穿得出去?”

一條是六幅的層疊裙,用湖藍紗做的,上下共有四層,每層都細細地捏了褶子,皺褶處掩在上一層的下擺處,裙擺自上而下逐漸蓬松,仿若自高空飛流直下的澗水,飄逸若仙。

七爺點點頭,示意嚴清怡抖開第二條。

第二條卻是用銀條紗做的,也是六幅羅裙,卻沒有分層,而是直垂下來。可裙幅上卻星星點點地綴了十幾朵粉紅色的桃花。桃花是用水紅色的府綢剪成,為免綢布抽絲,四周用銀紅絲線鎖邊,最後用黃色絲線縫到羅裙上,那點黃色正在桃花中心處,正巧做成花蕊。

看上去栩栩如生,如夢似幻。

芸娘看呆了眼,片刻才低呼出聲,“真好看,怎麽想出來的?”

嚴清怡面上顯出一絲得意,笑道:“這幾天總聽別人談論桃花會,眼前就想起風吹桃花如雨,灑落滿身的場景,就做了這裙子。”

“果然沒看錯你,”芸娘贊嘆,側頭問七爺,“萬爺覺得如何?”

七爺瞧着嚴清怡溫婉明媚的笑容,喜悅不由自主地從心底洋溢出來,唇角彎成好看的弧度,“嚴姑娘的确是蘭心蕙質,裙子看着極為不錯,可要想真正在京都流傳開,必須穿出去讓人看見。今日貿然請嚴姑娘前來,也是想問姑娘,三月三那日可願意去南溪山莊一游?”

三月三,京都有頭有臉的勳貴權臣都會在南溪山莊賞桃花,如果能在那裏亮相,可想而知,錦繡閣的生意必定會大火特火。

芸娘立刻領會到七爺的意圖,眸中閃着光彩,熱切地看向嚴清怡。

嚴清怡稍愣,搖頭道:“不願意。”

七爺直直地盯着她,“理由?”

嚴清怡不想說出“無聊”這個原因,便敷衍地笑笑,“聽說那是貴人游玩的地方,我一介平民上不得臺面,怕當衆失禮,反而影響錦繡閣的聲譽。”

她仍是穿着上次那件繡着臘梅花的象牙白棉鬥篷,許是熱,鬥篷只松松地披着,露出裏面丁香色的襖子和灰色間着淺紫色的百褶裙。墨發绾成個圓髻束在腦後,戴了支淺紫色的珠簪,看上去素雅輕盈。

那雙眼眸骨碌碌烏漆漆的,分明不曾說真話。

七爺唇角微彎,含笑問道:“此言當真?”

嚴清怡擡眸望過去。

此時已近午時,溫暖的陽光自窗棂間照射進來,正照在他蒼白到幾近透明臉上,他面目精致,一雙鳳眼幽深黑亮,像是靜水寒潭,沉靜得似乎能照見人的心底。

許是嫌屋裏不透氣,窗扇開了條縫,有料峭春風自縫隙中鑽進來,說不上冷,卻讓人神清氣爽。

嚴清怡驀地想起來,這個人她曾經見過。

濟南府的淨心樓,陽光也是這般地照着他精致的容顏。

他唇角噙一絲淺笑,輕聲問:“要是我不賞呢?”

羅雁回回答說:“別擔心,七爺不賞,小爺我賞”,說罷遞給她一角碎銀子。

嚴清怡倏然心驚,感覺風似乎大了些,吹得她有些發冷。

這時,旁邊随從抖開一襲鬥篷給萬爺披在身上。

那鬥篷是藍底聯珠團花的紋錦,系帶上墜着一對龍眼大的碧玺石。

毫無疑問,他就是魏欣所說,跟聖上一母同胞,自幼體弱多病極少出宮,而且是上次從水裏救出她,卻被她一腳踢下去的七爺。

難怪呢,說起一帖難求的桃花會,會用那般渾不在意的語氣。也難怪,趕車的車夫會佩戴那樣珍貴的墨玉。

這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卻纡尊降貴地召見她。

難不成就為了幾件衣裳,就為了錦繡閣?

皇室受萬民供奉,有花不完的金銀財寶,穿不完的绫羅綢緞,他會将錦繡閣的生意放在眼裏?

嚴清怡可以肯定,這位七爺根本就是來算帳的。

七爺能找出她來太簡單不過,宮外有錦衣衛,宮內有東廠,就是在京都找只狗也能找出來,何況她這個有名有姓的大活人。

不管是出自好心還是出自別的想法,總之他救了她,她卻将他踢進湖裏。

該不會,他那時候落下的咳嗽到現在都沒好利索吧?

嚴清怡越想越心驚,膝頭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低聲道:“七爺……”

芸娘低聲糾正她,“是萬爺,不是齊爺。”

七爺解釋,“我在家中行七,叫七爺不為過,”低頭看着嚴清怡,溫聲道:“地上涼,你起來回話。”

雖然已經是二月中,天氣開始轉暖,可地面仍是濕寒冷硬。只短短這會兒工夫,嚴清怡已覺得寒意滲過膝褲,自膝蓋處絲絲縷縷地彌漫過來。

她不敢大意,忙站起身,後退兩步,低眉順目地站在芸娘身旁。

直垂的劉海遮住了她半幅面孔,七爺只瞧見她白如編貝的牙齒緊緊地咬住下唇,印出淺淺的齒痕。而她的手垂在身側,下意識地攥緊了裙擺。

完全不是适才言笑晏晏的樣子。

七爺暗嘆聲,放軟了聲音再問:“三月三的桃花會,你想不想去?”

嚴清怡又咬下唇,不假思索地認了慫,“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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