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七爺垂眸, 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着茶盅上面五彩的圖案。

茶盅是他自宮裏帶出來的,用了很多年, 早在坤寧宮的時候就用這只。他戀舊,用習慣的東西便不舍得換,所以搬到和安軒時,萬皇後把這一整套的茶盅都給他帶了過去。

茶盅是成窯五彩的,共六只,分別繪着鬥雞、趕鵝、戲魚等圖樣。面前這只便繪了兩只抖着頸羽, 怒目相視的大公雞。

公雞羽毛豔麗,雞冠血紅,雞眼不過小小一墨點,卻逼真傳神。

往常七爺也喜歡捧了茶盅瞧着兩只雞, 可今天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鬥雞上, 腦子裏整個兒都是嚴清怡如花笑靥和她極不情願的回答。

分明她就是不想去的。

就好像在濟南府,她分明極想要銀子, 卻強撐着說,“随公子賞, 公子芝蘭玉樹氣度高華, 這杏子能入公子的眼, 是它的福分。”

從沒有人像她這般, 當着他的面, 振振有詞地撒謊;也從沒有人像她這般, 有如此明媚純真的笑容, 只看一眼, 便讓人情不自禁地随着她微笑。

七爺輕嘆,低低道:“你是不想去嗎?”聲音裏,有着他也不曾察覺的溫柔與縱容。

青柏敏銳地察覺到,極快地掃了七爺一眼,正瞧見他唇角旁絲絲笑意。

七爺是個寬厚和善的人,以往對下人說話多也是笑着,可從來不像此刻這般,出自內心的歡暢與愉悅。

青柏吃了一驚,偷眼去瞧嚴清怡。

嚴清怡滿臉的不知所措。

七爺到底什麽意思?

方才一再問她想不想去,話裏分明是要她必須去的,可是她答應了,怎麽聽着他又好像不讓她去了。

那她到底是說去還是不去呢?

思來想去想不出頭緒,只得賠着笑臉,小心翼翼地道:“要是七爺非讓我去,我就……要是能夠不去,我還想出一個法子,襖子的衣袖也可以做成蓬松的,應該會好看。”

很顯然還是不願意去。

七爺笑意愈深,溫聲道:“不去也罷。”

“這麽好的機會,錯過太可惜了。”芸娘脫口而出。

七爺笑笑,目光溫柔地凝在嚴清怡臉上,“既然不去,那就把你說的襖子好生做出來,過了三月三,嗯,就定在三月初八,把襖子送過來。你說說需要哪些布料,待會順便帶回去。”

嚴清怡心中一喜,忙應道:“初八之前肯定能做好。馬上到三月了,春裳還能穿兩個月,然後就得備着夏衫,我想要各色絹、綢還有紗。不用整匹的布,半匹已經綽綽有餘。”

七爺點點頭,對芸娘道:“找人去準備吧。”

芸娘應聲離開。

一時屋裏就只剩下七爺跟嚴清怡,還有那個緊貼着牆角,完全跟不存在一般的青柏。

他把芸娘支出去,是不是要算舊賬了?

嚴清怡驟然緊張起來,腦子轉得飛快,該想個什麽理由圓過去?

她記得七爺在水裏死死地往下拽她,害得她險些喘不過氣,而且當時那種情況,她渾身上下濕淋淋的,衣裳緊緊地箍在身上,怎可能讓男人瞧見?再有,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說不定是跟羅雁回一夥來算計她的。

反正腦子裏各種念頭混在一起,就是不能被他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免得牽扯不清。

眼下七爺問起,嚴清怡肯定不能說自己是有意的,事實上她也根本不知道是他,并非針對他。

如果早知道是七爺,借她一萬個膽子都不敢,更不敢穿走他那件鬥篷。

實在沒辦法,就說自己腦子進了水,被驢踢了,什麽都行,只求這位爺能高擡貴手放過此事。她願意挖空腦汁,做出千件百件衣裳來賠罪。

正想着,聽到細微的碰瓷聲,嚴清怡稍擡眸,見七爺拎起茶盅蓋,淺淺抿一口,許是茶水涼了,再沒喝,複又放回桌上。

青柏見狀,上前端起茶盅走了出去。

這下屋裏再沒有別人。

嚴清怡愈發緊張,心幾乎提到嗓子眼裏,擂鼓般“咚咚”響個不停,不過數息,青柏走進來,想必是出去倒茶盅裏的殘茶。

屋裏多了個人,嚴清怡頓時松口氣。

青柏從暖窠裏倒出半盅熱茶,七爺默默地喝幾口,手指輕輕撫着盅壁大公雞豔紅的雞冠,突然開口問道:“九月十六,在淮海侯府,你為何踢我一腳?”

聲音雖輕,卻猶如千斤重錘,直直地壓下來。

嚴清怡一顆心剛放回肚子裏還不曾穩當,“嗖”一聲又提到了嗓子眼。情急之下,“噗通”跪在地上,“七爺恕罪。”

适才想好的一條條理由都忘到九霄雲外了,腦子裏就只剩下那一句。

嚴清怡慌亂地回答,“我腦子裏進了水,暈乎乎的,本來是打算把七爺拉上來的,一時失手……”

“是嗎,”七爺瞧着她,“本想伸手,一時失手就擡了腳。腦子确實進了水?”

嚴清怡低頭,悔得差點把舌頭咬下來。

她真是腦子犯抽了,怎麽竟說出這種話,就是七歲孩童也不會相信啊?

正懊悔着,就聽七爺無奈道:“起來吧。”

芸娘正走過來,瞧見嚴清怡跪在地上,又驚又怕,卻不知發生何事,聽到七爺此語,忙将嚴清怡扶起來,賠笑道:“萬爺,東西都備好了。”

七爺“嗯”一聲,斜了眼嚴清怡,“你回去吧,”側頭又對芸娘道:“我還有事吩咐你,讓青松送她。”

青柏心中猶如驚濤駭浪般翻滾,面上卻絲毫不露,恭敬地對嚴清怡道:“姑娘請。”

嚴清怡如蒙大赦,恨不得立馬拔腿就走,想一想又朝七爺福了福,“多謝七爺。”

七爺沒作聲,只對芸娘道:“現在一匹布長短不一,大匹約十丈,小匹布差不多兩丈,我聽說還有十八尺或者三十六尺的布匹。往後錦繡閣只進兩丈的小匹布。”

兩丈能做兩條裙子,還有富裕。

錦繡閣做得是富貴人家的生意,一般大富之家買回布去不可能做重樣的衣裳,買多了也是閑置的。

芸娘點頭應道:“好。”

七爺又道:“以後嚴姑娘的工錢不用從賬上走,年底分她一成的紅利,從我那裏出。”

芸娘驚訝地看他一眼,“要不要問下曲先生?”

曲先生就是曲融,以往都是他管着各家鋪子的總賬。

芸娘有一身本事卻甘願在錦繡閣做掌櫃,一是因為錦繡閣給的條件優厚,每年紅利她能分到四成,另一點就是曲融不幹涉她,不管她在哪裏開店,走什麽路子,只要把賬目做得清楚,曲融一概不管。

七爺聽聞,淡淡道:“不必,我能做主。年底紅利出來,你照樣拿你的四成,只是把我的六成拿出其一算給嚴姑娘。鋪子還是歸你管,以後如果有事,到皇宮北面神武門讓守衛找和安軒的鄭公公。”

到宮裏去找?

芸娘訝然,目光不由落在七爺身上。

正午的陽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那雙眼眸阗黑深幽,讓人看不清他的情緒,而神情卻淡然從容,鬥篷上的團花紋是金線繡成,被陽光照着,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又思及上次他穿過的玄色狐皮鶴氅,玄色鶴氅很挑人,需得高大威嚴的人才能穿出氣勢來,可他一副孱弱瘦削的樣子,竟也撐得起鶴氅。

這氣度,恐怕只有皇室中人才有吧?

正思量着,青柏已闊步而入,低聲對七爺道:“青松已去送了,嚴姑娘家住東堂子胡同,約莫一刻鐘就能回來。”

七爺淡淡“嗯”了聲。

嚴清怡坐在馬車裏,神情還算平靜。

不管怎樣,七爺放她離開,就說明在魏府那件事已經揭過不提了吧?他身份高貴,肯定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揪住此事不放。

旁邊的春蘭跟冬梅卻好奇地四下打量不停。

陸家不缺銀錢,馬車布置得也很舒适,但跟這輛車比起來卻是小巫見大巫。

車壁上貼着柔軟的絨毯,窗簾是青碧色的素軟緞,座位上鋪着厚實的狼皮,有熱氣從腳邊往上鑽,整個腿都暖融融的。

而且車夫駕車技術一流,坐在裏面察覺不到半絲晃動。

春蘭跟冬梅還沒有享受夠,就聽車夫“籲”一聲停住馬,隔着窗簾恭敬地道:“已經到了府上。”

嚴清怡下車,客氣地道了謝。

春蘭跟冬梅各提着一包布料走進正房。

大姨母正喜滋滋地跟蔡如嬌商量着什麽,見到兩大包布,詫異地問:“這是幹什麽?”

嚴清怡絕口不提七爺讓她去桃花會,卻被她拒絕的事情,只笑着解釋道:“芸娘讓帶回來的,一是用來做樣品送到錦繡閣去,二來是做了出門的時候穿。要是別人問起,就說是錦繡閣的樣子,這樣好給她們招徕客人。”

“生意人的算盤打得就是精細”,大姨母伸手翻看一包,見五顏六色都是适合姑娘家穿戴的上好布料,拊掌笑道:“這真是剛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頭,裏面好幾塊新奇料子,顏色也好看,正好你們做兩身等三月三的時候穿。”

嚴清怡不解地擡頭。

蔡如嬌急忙解釋,“你走不久,魏欣她們府上就來人送了帖子,是三月三南溪山莊的。”

這算怎麽回事?

前頭剛拒了七爺,後面魏欣又來跟着添亂。

嚴清怡呆站着幾乎說不出話。

蔡如嬌只當她高興得傻了,搖晃着她的胳膊道:“我剛跟姨母商量穿什麽衣裳呢,我看你前兩天做成的那件銀條紗縫着桃花瓣的就極好,你穿不穿,要是不穿的話,能不能借給我?”

嚴清怡好容易回過神,開口道:“真不巧,我剛送到錦繡閣了。”

大姨母笑道:“還有十天的工夫,現做也來得及,這兩天讓柳娘子把手頭活計放放,先緊着你們的衣裳做,雨荷跟秋菊的針線活也不錯,她倆跟着打下手,肯定趕得出來。”

嚴清怡哭笑不得,心裏卻是明白,上次她能借着裝病躲過雲家的宴請,這次卻是不能了。

大姨母早些天就念叨桃花會,這會兒終于求到請帖,是無論如何不可能放棄的。

既然一定要去,就正兒八經打扮一番,順帶着給錦繡閣揚揚名,也不枉芸娘給她兩百兩銀子。

嚴清怡打定主意,便認真地跟蔡如嬌商議起衣裳來。

蔡如嬌穿桃花裙配月白色襖子,襖子的領口跟衣襟都繡上桃花,跟裙子上的桃花遙相呼應。

嚴清怡打算再做條湖藍色的層疊裙,也是配月白色襖子。但因層疊裙太過繁複,襖子就要簡單些,上面不繡花草,而是沿着衣襟滾一道粉紅色的牙邊。

這樣顯得不那麽素淡。

阖家忙活了七八天,嚴清怡跟蔡如嬌的衣裳都做好了,兩人穿戴整齊給大姨母過目。

蔡如嬌妩媚明豔如盛開的芍藥花,嚴清怡清雅嬌柔似婉約的白玉蘭,兩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漂亮好看。

大姨母非常滿意,給蔡如嬌選了牡丹花簪頭的金簪,給嚴清怡則選了鑲着南珠的金簪。

再過兩日,天愈加暖和了,春風吹綠了枝頭嫩葉,吹紅了山間桃花。

三月三,盛裝打扮的大姨母早早帶着蔡如嬌跟嚴清怡來到南溪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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