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先前的車夫跟護衛像粽子般五花大綁着, 嘴裏塞了破布, 正哼哼唧唧地掙紮啊。

路邊的坡地上貌似随意地站着六七個穿着土黃色裋褐的人,

壯漢已将擋路的馬車移到一邊, 留出條可供車輛通過的窄道, 而遠處, 隐隐傳來車輛的粼粼聲,顯然有馬車正往這邊走。

很明顯,就憑嚴清怡跟春蘭冬梅三人是無論不可能自己駕車去濟南府,也不太可能回到京都。

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又能說什麽?

嚴清怡戴好帷帽,與春蘭等人一道跳下馬車。

青柏伸手指了北面,“七爺在廟裏。”說罷便沉默無聲地走在前頭帶路。

那是座早已廢棄的土地廟, 土磚壘成的牆壁斷了半邊, 斑駁的大門上貼着對聯,對聯看着還挺新,應該是過年時剛貼上的, 上聯是:土能生萬物,下聯是:地可發千祥,橫批的四個字已經缺了兩個, 剩下半片紙在風裏呼啦啦地響。

踏進門檻, 是四四方方的小院落,院子中間的石板上刻着各色花紋, 有臺階通往正殿, 臺階兩旁的石欄杆上也刻着花紋。

可以想象, 這處土地廟曾經也是香火鼎盛。不知為什麽後來竟然敗落了?

嚴清怡無心探尋原因,拾級而上,進得殿內,便看到雕着繁複紋路的木窗前,有人負手而立。

他穿寶藍色錦袍,腰間束着白玉帶,頭頂兩尺處,一張蜘蛛網顫巍巍地抖動。

即便置身殘磚斷垣破窗爛門旁邊,他卻硬生生地站成了一副清雅的水墨畫。

聽到腳步聲,七爺緩緩轉身,春日暖陽自破爛的糊窗紙斜照過來,在他身上籠了層朦胧的金色。

嚴清怡屈膝福了下,淡淡問道:“七爺有事?”聲音冷漠而疏離。

隔着面紗,七爺瞧不出她的面容,卻清楚地察覺到她的戒備。上次在錦繡閣也是,開頭她不知他身份,分明是言笑晏晏,可知道以後,立刻警惕起來。就像萬皇後曾經養過的一只白貓,每當遇到生人靠近時,它就如臨大敵地弓着腰,豎起身上毛發。

七爺心頭浮上絲絲苦澀,輕輕嘆一聲,開口道:“沒別的事兒,就是想問姑娘,一定要回濟南府嗎?”

嚴清怡答:“我生在濟南府長在濟南府,家也在那裏,自然是要回去的。”

“我本想姑娘要是願意留在京都,我願盡些微薄之力。如果是因為郭家姑娘的造謠生事,姑娘盡可放心,她不會再胡言亂語。”

嚴清怡聲音仍是淡淡的,毫無情緒,“我不想留在京都,也不是因為什麽鍋姑娘盆姑娘,我要回去伺候我娘。”

“也罷,”七爺再嘆一聲,“福茂車行這幾人靠不住,一路的起居飲食都不曾打點,我另外請了榮盛車行的人送姑娘回去。姑娘盡管放心,他們口風都很緊,絕不會透漏半點風聲,別人只會以為仍是福茂車行的人送的姑娘。”

适才他讓人封了兩邊通行的路,就是怕被人看見。

一個姑娘家半路被人搶了,或者途中換了車駕,很容易傳出不好的風聲。

“多謝七爺費心,”嚴清怡冷笑聲,忽然掀起面前薄紗,雙眼一瞬不瞬地看向七爺,“還是跟上次在淮海侯府一樣?魏家宴客,七爺帶着随從躲在內院裏,随從把我推下水,然後七爺仗義救人。對了,我還不曾謝過七爺救命之恩呢,我該謝謝七爺嗎?”

她一雙美目本如山間小溪清澈溫婉,此時卻仿似千年寒冰,從裏到外都透着徹骨的冷意。

七爺怔住。

他早知嚴清怡對自己疏離而戒備,原想只是因為地位高下有別,沒想到竟然還有上次的誤會。

不過,羅雁回是他的随從,這筆賬算到他頭上也無可厚非。

七爺苦笑着解釋,“不瞞姑娘,上次我事先并不知道魏家宴客,到了門口才知道。我平常極少出宮,難得出門一次不想白跑。如果知道羅二會做出那種魯莽之事,我無論如何也會掉頭離開……姑娘想必不知,前年在濟南府,羅二吃了姑娘的杏子之後,腹瀉了兩日,他一直懷恨在心,可巧那天在花房見到姑娘,一念之差才推姑娘下水。”

嚴清怡恍然,心裏愈加憤懑。

原來其中還有這一段緣由,可她往年不知賣出多少杏子去,從沒聽說有人吃了腹瀉的,定然是羅雁回另外吃了不合宜的東西,倒把這筆賬算在她頭上。

說起來,還是自己人微言輕。

若是換成魏欣或者何若薰,他敢這麽大剌剌地對待她們?

自己千裏迢迢來到京都,就是為了提醒他交友謹慎,免得再遭前世之禍。沒想到,他竟是這般睚眦必報,蠻橫霸道之人。

一時心裏說不出的酸楚,下意識地把雙手絞在了一起。

她的手生得好看,修長白皙,養過這半年,手上的細刺早已褪去,而是變得細嫩柔滑,加上手背四個淺淺的小肉渦,非常可愛。

七爺的視線從她絞在一處的雙手移到她的裙子上。

因為要趕路,又怕着人眼目,嚴清怡沒穿那些漂亮衣衫,而是穿了在濟南府穿過的舊衣。裙子便是那條湖水綠的八幅羅裙,先前嫌長把底下卷了道寬邊,這會兒把寬邊放下來,恰恰合身。

可這樣,那道寬邊的顏色便比羅裙鮮豔了些。

看上去有些寒酸。

七爺心裏微微刺痛,話語愈加柔了幾分,“前次之事,我向姑娘賠禮,是我馭下不嚴。此次也是偶然聽說福茂車行的車夫不妥當,為表歉意才出此下策,不成想又驚吓了姑娘。我對姑娘并無惡意,跟随的幾人也都是特地挑選出來的,姑娘孤身行遠路,還是求個妥當為好,請勿推辭。”

嚴清怡聽得他言語懇切,思及先前那個車夫的确無禮嚣張,遂應道:“多謝七爺好意,”屈膝福了福,思量會兒,又道:“順便請七爺轉告先前的羅二爺,以後切莫再如此莽撞,行事前三思為好,得罪我一個民女事小,可要是得罪達官顯貴就不會這樣輕易了結了。”

話已至此,也算勸誡過羅雁回了,單看他能不能聽得進去。

再行個禮便要告退。

“嚴姑娘留步,”七爺喚住她,猶豫好一會兒,才低低開口,“我,我與姑娘雖只數面之緣,可我對姑娘……對姑娘已生仰慕之情……”

嚴清怡大吃一驚,旁邊的春蘭跟冬梅更是愕然地張大了嘴。

這怎麽可能?

加上濟南府淨心樓那次,到今天為止,他們才說過三次話,哪裏來的仰慕?

何況,她已經有了林栝,根本不想也不敢招惹皇室。

驚慌之下,嚴清怡“撲通”跪下,頭低低地垂着,“七爺恕罪,七爺乃天家貴胄,合該娶大家閨秀名門貴女才是正統,我一介平民不敢存攀附之心,且我已心有所屬,已經定親了,只待三年……兩年半後就結為夫妻,攜手度日。”

聽聞此言,七爺腦中有片刻的空白,緊接着便好似從九霄雲外傳來細細的聲音,“心有所屬……結為夫妻……”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響,震得他幾乎不能呼吸。

而一股腥甜從心底噴湧而出,堪堪擠在喉頭中。

七爺死死地咬住牙關,雙手扶住沾滿塵土的窗臺,平靜片刻,才淡淡道:“你去吧。”

“謝七爺,”嚴清怡如蒙大赦,根本不敢擡頭去看七爺,拔腿就往外走,直到出得廟門,才長長舒口氣,彎腰拍去了羅裙上的塵土,又将帷帽放下。

青柏在土地廟門口等着,見她出來,恭聲道:“姑娘請往前面馬車就坐,後面的放着行李。趕車的車夫姓秦,姑娘有事盡管吩咐他。”

先前那個身穿土褐色裋褐的濃眉大眼的壯漢,咧嘴朝她笑笑,面相看着吓人,态度卻很恭敬。

嚴清怡心頭發虛。

七爺之所以費心安排,想必是存着示好之心,可現在她已明确拒絕了,不該再接受這份好意。

可要想再讓先前三人随行,心裏卻是怵得慌。

猛側頭,瞧見旁邊被五花大綁的車夫,頓時想起适才聽到的話,上前問道:“是誰說我要去東昌府?”

車夫咿咿呀呀說不出話。

旁邊一人從他嘴裏掏出布條,車夫開口,“周管家雇車的時候就說定了的,把姑娘送到東昌府。難道姑娘要去別的地兒?那可跟我沒關系,我只按主家要求行事……要是姑娘讓那些人放開我,姑娘說上哪兒就上哪兒。”

嚴清怡猶豫不決。

這時七爺也自廟裏出來,臉上依然是清潤儒雅的淺笑,“嚴姑娘快些趕路吧,時候已經不早,別錯過打尖歇晌之處。”

壯漢應聲道:“說得是,嚴姑娘請上車。”

嚴清怡點點頭,往路邊走兩步,停住,回頭再對七爺福了福,“多謝七爺。”

七爺沒作聲。

嚴清怡上了馬車,馬車疾馳而去。

七爺目送着滾滾塵土中,車輛的影子漸行漸遠,默默地上了自己的馬車。

青柏随後跟進來,取過暖窠倒出盅熱茶,“七爺,喝茶。”

七爺捧起茶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杯壁上豔紅的雞冠,忽而手一歪,茶水溢出來,濺到七爺錦袍上。

青柏忙掏出帕子擦拭,又對青松道:“駕車穩當些。”

七爺将茶盅放在案面上,淡淡地說:“不幹青松的事兒,是我沒拿穩……她說她定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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