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定親了?”青柏心頭一跳, 低聲道:“要不我去查一下?”

七爺沉默片刻, 搖頭, “不用。君子有成人之美, 再者, 勉強得來……我還是先養好身體, 我覺得吐納真的有用,咳嗽輕了不少。”

青柏笑笑,“這個得長久堅持,練習上三年五載, 七爺的身體定然會強健起來。”

“三年五載……”七爺低喃聲,捧起茶盅淺淺啜一口,再不曾言語。

青柏偷眼掃過去, 瞧見他蒼白臉上近似絕望的蒼涼, 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他明白愛戀一個人,卻又看不到光明的感覺。

他在土地廟裏遇到小寡婦,一時善心大發, 給她尋了處宅子落腳。

本來想随手做件善事,也好為自己積點德,興許遇到兇險之事, 菩薩會念在他行過善的份上, 顯靈救他一命。

過得大半年後,他偶然又去那鎮子辦差, 順道往那宅子裏瞧了眼。沒想到小寡婦一眼就認出他來, 忙乎着給他煮了熱乎乎的湯面, 又頂着冷風去打了二兩酒。

正值冬日,外面北風肆虐,他坐在暖融融的炕頭上,喝着溫好的酒,吃着熱氣騰騰的面,而小寡婦畢恭畢敬地站在地當間,身上水紅色的衣裳補丁摞着補丁,卻漿洗得幹幹淨淨。

不等他吃完一碗,小寡婦立刻搶了碗去盛第二碗。

面很勁道,鹵子也鮮美,他連吃三碗,下炕出門時,瞧見廚房竈頭上一只粗瓷碗裏,用面湯泡着一小塊雜糧窩頭。

那一刻,他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他活了二十好幾,從不曾有人待他這麽好過。

他原先也是有家的,有爹娘有兄姊,有年村裏來了外鄉人,挑選資質好的四五歲男童,正好就挑中了他。爹娘收了五兩銀子,把他賣給了外鄉人。

後來,他被帶到曠野深處一處大莊園裏受訓。他記得跟他一批進去有百餘人,等十八歲那年出來時,活着的是八人,其中四人缺胳膊斷腿只能留在莊園裏打雜。

再然後,他被選中成為聖上的影衛,因為他面相和善擅長跟人打交道,頭兒專門讓他哨探情報。那些情報都是聖上不欲被錦衣衛及東廠知道的隐~秘事情。

他孑然一身,風裏來雨裏去,從不留下任何痕跡,也不曾與任何人深交過。

可就因為順手的一次善舉,卻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的滋味。

鬼使神差般,那天夜裏,他又到了小寡婦家。

小寡婦把炕燒得熱乎乎的,赤着身子鑽進他的被窩裏,“恩人救了我的命,我無以為報,我這身子還是清清白白的,恩人要了我吧。”

她肌膚溫潤滑膩,帶着女子獨有的馨香,他一下懵了,撲過去親吻她,揉搓她,可臨到緊要關頭卻停了。

他說他當得是見不得光的差事,說不定哪天命就沒了,不能害了她。

小寡婦淚眼婆娑地看着他,“我本該是要死的人,能認得恩人是我的造化,我願意伺候恩人。而且,說不定還能給恩人留個後。”

他怦然心動,能夠有個孩子留條根多好啊。

可猶豫再三,仍是把小寡婦推開了。

那次離開後,他把身上的銀子盡數留給了小寡婦。

再後來,他只要經過那附近,都會去看看小寡婦。小寡婦絕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兒,卻是用盡了十二分的心力給他準備一頓可口的飯。

有次,他喝湯濕了衣裳,小寡婦從衣櫃找出來一件給他換上。衣裳不大不小正合适。

趁着小寡婦盛飯的時候,他打開衣櫃。

整整齊齊的一摞,都是給他做的,有中衣有外衫,有裋褐有直綴,式樣普通,可針腳細密又整齊,花費的心思豈是一點半點?

小寡婦局促地說:“我平常除了接點漿洗的活計再沒有別的事兒,閑着也是閑着。這會兒天又長,做點針線打發時間。”

他想娶她,可又不忍心。

她已經被人傳說克夫克父,假如自己再早早死去,她還怎麽活,豈不被傳得更加不堪?

他硬着心腸說:“以後再別做了,我不過來了,要是有合适的人,你就嫁了。”

她低着頭,恭恭敬敬地道:“前頭街上有個老光棍,他托人提過好幾次親,那我就應了。”

那陣子,他心神不寧神思不屬,真想去看看她到底嫁了沒有,可又怕看過之後自己更加傷心。

連着辦砸了兩件差事之後,頭兒親自拎着皮鞭一下一下抽在他脊背上,直抽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可背上的傷再痛也比不過心底的痛來得教人心碎。

傷好之後,七爺跟聖上要人,頭兒對他說:“你即便留下,我也不敢再吩咐你了,七爺身邊安生,你去吧。”

臘月初八那天,他辭了七爺就趕往那個小鎮。

也許是近鄉情怯,他沒敢直接找她,在客棧裏貓了一天,等到天色暗下來才偷偷溜進她的家。

她熬了臘八粥,盛出來兩碗。

她燙了黃酒,倒出來兩盅。

她說:“今兒臘八,相公,吃碗臘八粥,”又說,“相公喝口酒,暖暖身子。”

可是,窗戶紙上迎出來卻是她孤零零的身影。

他再忍不住,破門而入。

她愣在炕上,眼裏滾着淚水,卻是硬撐着不落下來。

他輕輕喚她的名字,“貞娘,咱們成親吧。”

“不,我不願意!”她哭喊着拒絕,卻撲上前狠命地打他撓他咬他。她用了十足的力氣,咬得他肩頭生痛,可心卻甘甜如蜜。

他讓她把過年的紅燭找出來點上,拜了天拜了地,入了洞房。

從此,他成了有人心疼有人伺候的男人。

七爺成全了青柏的好日子,青柏也想成全七爺,可又不敢貿然行事。

回到和安軒之後,青柏偷偷問小鄭子,“七爺怎麽看中了嚴姑娘?”

小鄭子撇下嘴,“還不是因為羅二爺?從濟南府到京都,他念叨了一路嚴姑娘,又說她狡詐,又說她欺騙,聽着我的耳朵起繭子。七爺開頭沒當回事,後來再聽,臉上就帶了笑,回來之後還畫過嚴姑娘的像……七爺身邊從來沒有過姑娘,如果早放上幾個,說不定根本沒嚴姑娘什麽事兒。”

青柏低低嘆一聲,眼前浮現出嚴清怡澄清明澈的眼眸俏皮靈動的梨渦,論模樣真不算是非常出衆,可站在那裏嬌嬌柔柔的,就是教人忍不住去呵護她。

七爺從不曾認識別的姑娘,難怪會對她動心。

可嚴姑娘既然定了親,倒不如往七爺身邊放幾個人,沒準七爺就慢慢把她忘了。

青柏商量小鄭子,“七爺年歲不小了,貼身衣物總不好一直讓針工局做,而且這和安軒也太安靜了,不如找幾個宮女過來侍候,只別找那些心術不正的勾引七爺壞了身子就成。”

小鄭子想一想,“是該如此,不過這事得七爺拍板,我去問問七爺的意思。”

七爺正在書房。

案上攤了兩張畫像,一張是先前畫的,嚴清怡穿着小厮衣裳在淨心樓賣杏子那幅,另一張是最近畫的。

藍天白雲,芳草如茵,有個少女側身站着,穿月白色襖子,湖藍色羅裙,清雅嬌柔仿似月夜盛開的玉簪花。

雖然不曾畫出少女面貌,可只要去過桃花會的人一眼就能認出是嚴清怡。

小鄭子捧着茶壺在門口輕輕喚聲,“七爺。”

七爺收起畫像,淡淡應道:“進來吧。”

小鄭子續上茶,将青柏的建議提了提,“姑娘家心細,伺候得周到,再者七爺的衣裳也就不用麻煩針工局那邊了。”

七爺笑道:“也好。”

小鄭子喜出望外,忙打發個小火者往坤寧宮回禀。

不過三天工夫,司禮監監官便帶着十六個相貌周正行止端莊的宮女到和安軒以供挑揀。

七爺沒出面,讓小鄭子做主。

小鄭子挨個看了看,挑出兩個容顏最出衆的,給她們另外取了名字,分別叫采萍、采薇。

七爺笑道:“名字取得好,小鄭子學問有長進,”卻根本沒看那兩個宮女,就揮手讓他們退下了。

小鄭子商量七爺,“讓她們在書房伺候筆墨,還是在內間伺候起居?我瞧着都是好相貌,跟在爺身邊,爺看着心裏也舒坦。”

七爺思量番,做了決定,“站在門口打簾吧,進進出出的人都能看得見,大家心裏都舒坦。”

小鄭子嘔得差點沒吐出血來,慌忙跟青柏商量,“七爺這是什麽意思?”

明明是同意了讓宮女來伺候,怎麽又指派了打簾的活計。

打簾誰不能幹啊?

要宮女進來就是做些太監做不了的事兒。

青柏一時也沒什麽主意,問道:“七爺最近怎麽樣?”

“跟先前差不多,”小鄭子詳詳細細地說,“卯初起床,練習一刻鐘吐納,卯正吃早飯,辰正在院子裏溜達着散步,然後在書房或者看書或者寫字。午正用午飯,飯後歇晌,差一刻申初起床,看會書或者瞧瞧賬本就到吃晚飯了……就是七爺現在不畫首飾樣子了,那些石頭也都收了起來,也沒提起過嚴姑娘。”

青柏道:“沒提就好,說不定過陣子就忘了。”

兩人正竊竊私語,書房裏傳來七爺的招呼聲,“小鄭子。”

小鄭子連忙應着,颠颠走進去,“爺找我?”

七爺淡淡道:“算起來嚴姑娘已經走了七日了,應該到了濟南府,你去問問青松,那邊有音信沒有?”

小鄭子忙道:“好,奴婢這就去。”

這七天的路程,嚴清怡一點苦都沒受,比上次跟大姨母同行還要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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