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針安定, 讓唐軟度過最難熬的一夜,人終歸是一種最會替自己的心理尋找各種能獲得舒适安慰感的動物,等到天亮之後, 再沉痛的原因也能在自欺欺人中得到開脫。
唐軟閉起眼睛, 用不太靈光的頭腦找了一千種理由,可能最能勸說他繼續留在沈顧身邊,而不再怨恨自己懦弱的理由。
便是沈顧的腿。
他雖不愛我, 但我也不會白白受更多沈家的恩惠, 沈顧在小甜番裏對我那麽溫柔, 我也能回報他這些溫柔。
但溫柔可能也只是溫柔。
沈顧的腿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五年後,丈夫就能順利站起來。
只需要五年而已。
唐軟用被子緊緊卷裹自己。
我曾經發誓, 要用全部的努力來換取丈夫的喜歡, 讓他愛我,只愛我這個唐軟。
可惜, 他如今再也拿不出更多的勇氣來應對自己諾言,像只不敢再次試探世界的蝸牛鑽進單薄的殼裏, 戰戰兢兢。
一只溫柔的細手伸進被子裏,摸準唐軟的額頭處細細撫摸他, 女人的聲音極具柔美,仿佛甜口的砂糖于舌尖慢慢融化。
“軟軟, 還有哪裏很難受嗎?”
沈夫人端來了潤肺安神的糖水,細膩地關懷着家裏的小媳婦。
唐軟一聽是媽媽的聲音, 連忙露出臉,嘴角彎成最盡力的弧度, 輕聲說, “媽媽, 我很好, 不用太擔心我。”
沈夫人給他喂了糖水,找一塊方枕替他調節好最舒适的角度,話在嘴邊猶豫半晌,又下定決心問,“和小顧吵架了?還是他單方面欺負你?”
唐軟搖頭。
沈夫人最懂自己的兒子,原本沈顧的性情并非如此,自從沈顧大難不死後,性格中突然呈現出一種生人勿進的自我防禦意識,有時連她這個做母親的,都很難真正觸探到兒子的內心深處。
沈夫人即使見唐軟搖頭,也未能真正放下心來,只叮囑道,“當初也是我們抱着自私的念頭,才讓你嫁給深陷昏迷的小顧身邊,希望等我們百年之後,兒子不會躺在病床上一直可憐兮兮地等死。”
“後來他蘇醒了,這份慚愧又逐漸轉變成擔憂,你們兩人沒有感情基礎,我想你這麽乖巧聽話,小顧應該會很喜歡你的。”
“我的兒子樣樣優秀,可也太過自信,凡事喜歡自作主張從不讓我們夫妻插手。或許他對你的感情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積累,如果你能忍受,再稍微給他一點時間。”
“如果不能忍受......”
沈夫人真心喜歡善良的孩子做自己家的小媳婦,嘆口氣道,“離開或許對彼此更好。”
唐軟本安靜聽着,唯獨沈夫人的一聲離開令他分外難過。
沈顧雖有不好的地方,但爸爸媽媽是好的。
他對這份難得的溫柔起了貪念,就如沈顧說的一般,他極度渴望着父母的關心。
人一旦習慣了享受洋洋溫暖,又如何能勇敢與寒冷相伴?
幾乎是一瞬間,唐軟扯住沈夫人的手,幾乎哀求道,“爸爸媽媽不要趕我走。”
起碼,在沈顧能站起來之前,讓我再貪心一點點。
但如果......
沈顧要娶唐淩回來......
那個時候我再離開,是不是顯得更可悲,更可憐,更要恨死自己?
沈夫人全然猜不透唐軟眼底濃烈的憂傷,反手也抓緊軟軟的小手,輕聲安撫道,“我和你爸爸肯定是喜歡軟軟的,我沒了你連飯都吃不香,你爸也特別喜歡你給他制作的手工擺件,就連小顧......”
沈夫人嘆口氣,“小顧也是離不開你的,不管他如何嘴硬,今天早晨伺候他的傭人就被狠狠罵了一頓,說傭人笨手笨腳的,害得那小夥子一臉沮喪快崩潰了似的。其實小顧早在卧房門口轉了好幾圈了,一直打問你的情況,我沒讓他進來而已。”
四只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
沈夫人算是懇求道,“再給他一點時間,小顧會好好待你的,既然心裏始終舍不得,稍微再試一試好嗎?”
軟軟被她柔亮的眼睛一凝,快要流出眼淚。
好吧,好吧。
雖然我不能總是原諒沈顧。
但是......
唐軟妥協地想,就到唐淩嫁到沈家那一天為結束吧。
雖說沈顧計劃在家稍微陪伴唐軟幾天,但是早晨公司的加急來電還是将人匆忙招走。
唐軟見不到他心情反而稍微舒暢一些,沈顧若在家,難免要鬧出許多不快讓彼此更加難受。
平常用過早餐之後,主管後廚的傭人便會拿着菜譜找沈夫人确認中午需要做哪個系列的膳食,春秋增補,冬夏守衡,都需要按照家裏成員的營養需求進行調配。
自從唐軟來後,沈夫人逐漸将這個任務慢慢轉移到了唐軟身上。
沈夫人其實也有意要訓練他處理家中簡單事務的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照例由軟軟選擇今日中午的食譜。
多少為難。
家傭說沈慎言從今天起也要在家裏吃飯,肯定是要照顧客人的飲食口味,雖說沈慎言也沒少在親哥親嫂家蹭飯,長時間用餐可決然不同。
唐軟抿了抿淡粉的嘴唇,輕聲道,“我去試試吧。”
家傭将菜譜交給他,驀地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小夫人,我想求您一件事......雖然想說看在平常一起聊天的薄面上,不過您始終是這個家的雇主......若是不行就算了。”
唐軟幾乎脫口而出,“只要我能做到,你不用這麽客氣。”
家傭立刻求道,“我家小柱......也就是我老鄉家的孩子,昨天晚上幫少爺翻身,結果他粗手笨腳地惹了少爺不快,聽司機老張說,少爺已經支會叫他拿兩個月的酬薪,明天必須離開沈宅。”
“這小柱子也是個苦命的孩子,能在沈宅找一份輕松工作也是他的福分,若是離開八成就要落到工地幫人家扛水泥打苦工。”
“所以求小夫人在少爺面前美言幾句,好歹罰那個倒黴孩子去庭院裏收拾花圃,也比丢到外面傻呵呵掙那些辛苦錢要好。”
若是其他的請求,唐軟肯定會熱心應承,沈顧向來不可能會聽他的,他也不能跟沈顧再撒嬌。
他已經夠不上沈顧那個身邊人的位置了。
但若直言拒絕,他又不是會說八面玲珑話的個性,瞧那傭人面露懇切的神情,嘴不由心,只好勉強同意去試試。
沈慎言的工作室被燒得七七八八,由助理接洽去保險公司談理賠的事情,他則消閑獨坐,專門挑一個仰面見光的地方,端着咖啡杯細品香醇咖啡的絕妙滋味。
唐軟若有似無地敲了兩聲門。
獲得小叔叔的準許,才敢冒出頭問,“您方便嗎?”
沈慎言噗嗤笑道,“小孩兒,你再用老氣橫秋的詞語來稱呼我,我可要生氣了。”
招手的姿勢十分随性,與唐軟第一次見他的肅冷格外不同。
唐軟紅起臉鑽進屋內,擡眼一瞧沈慎言竟未穿戴整齊,随意套一件寶藍色真絲浴衣,兩條逆天長腿如蘭草般交疊,傾斜依靠在藤編竹椅,慵懶但不失風采。
他瞧唐軟小倉鼠似地又要溜出去,笑得愈發燦爛,“我又不是光着身體,你也不是一個黃花大閨女,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想來也對。
唐軟又紅着臉,只是站在門口随時能跑出去的位置,舉起菜譜擋半張臉問,“我是來問問,不知道小叔叔您......你喜歡吃什麽菜,有沒有什麽忌口......”
偷瞄到人影好像沒了。
一雙大手分別朝繞過他的腰際左右一搭,緊緊摁在門上。
于是門關了起來。
兩條修長的手臂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包圍圈,将某人圍困于那一點可憐的空隙,難以環轉。
“軟軟,我以為......”
深邃的眼神搖曳,分別示意彼此的距離,“咱們已經屬于好朋友的關系了。”
雖說彼此險些貼身擁立,沈慎言的言辭卻異常冷卻,并非挑逗的油膩對白,而真像一種直面的質疑。
唐軟小聲道,“可是......你是小叔叔呀......”
沈慎言的下颌有意無意蹭了一下唐軟蓬松的發梢,收回手臂放他自由。
軟軟的臉紅撲撲的,若是再逼近些恐怕要淌出眼淚,甚至下次再瞧見自己來,最先會選擇逃開似的。
親戚這種身份,想要靠近一個人很便利,但想更靠近一點,則要擁有頑強的意志。
沈慎言并非打算玩弄面前的小可愛,也不想令軟軟難于做人。
他已經打定十二萬分的決心。
他要讓軟軟對自己更放松才行。
伸手摸摸小可愛的頭發,輕聲道,“小叔叔也可以是別的關系,懂嗎?”
瞧唐軟似懂非懂地偷窺自己,一雙嬌媚如水的眼睛迎光生亮,既膽小又謹慎。
就是那種介乎與純情的邊界,總是無形中勾引任何男人心的呆萌美人。
沈顧......太便宜他了。
沈慎言的雙臂未能如願,換成一派清風合宜地環于胸口,朝人問,“你想知道我喜歡吃什麽嗎?”
“我基本上不怎麽挑食,不過有幾樣菜如果能天天吃到,那簡直是給個皇位都懶得繼承那麽開心。”
于是沈慎言報了幾道菜名,有葷有素,居然都是唐軟最拿手的菜色。
或許是湊巧吧。
唐軟微睜開眼睛凝視小叔叔英俊成熟的面容,他一直沒有什麽得心的朋友,若是非要結交一個能直通他心靈,懂他喜好的人。
沈慎言簡直太懂他的喜好了。
唐軟思忖,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的朋友,不一定小叔叔說得對,他與小叔叔冥冥中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欣喜的感覺不過一秒鐘。
唐軟又氣餒想,小叔叔開玩笑的罷了,逗他這個傻子玩呢,徹底打消不該有的念頭。
謹慎問,“小叔叔想今天中午吃哪幾道?”
沈慎言幾乎脫口而出,“你做嗎?我真是交了什麽好運,你要是親手操刀的話,我真太幸福了。”
深感自己話由不對勁,繼續道,“你瞧我多倒黴,連唯一工作生活的地方都被燒個精光,若是能吃到好朋友親手做的飯菜,估計很快就能振作起來。”
不知道為何,他說話很好聽,很順耳,看似不經意的每一個文字,從小叔叔的嘴巴裏如淙淙流水一般吐露,總讓唐軟覺得自己有被肯定的價值。
軟軟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撥雲見日一般洩露出一絲絲明豔的光芒。
他笑起來是極美的,有些人的風情天生而成,無須任何雕飾,只消心情愉悅便能如花朵般綻放。
沈顧從來都沒見他這般發自內心地笑過。
但沈慎言卻看呆了。
喉頭微微滾動,在唐軟的頭發間依依難舍地又撫摸了幾把。
我的寶貝應該一直微笑,只對我笑。
餐桌上一家人其樂融融,沈慎言很風趣,把沈夫人逗得合不攏嘴,沈沖倒是見慣他這個自小頑皮的弟弟淘氣的模樣,即使三十多歲有所收斂,也還是從不經意間流露出不羁束縛的舊習。
沈顧晚上終于處理完公司的全部事宜,正式放自己三天大假。
全家人坐在沙發上談天說地,就連唐軟也乖乖地坐在沙發的一角,手裏擺弄一張淺紅色的折紙。
大家全然遺忘就在同樣的位置,昨夜的氣氛是如何凝重,唐軟失魂落魄地發出刺耳尖叫。
直到沈顧出現在客廳角落,陰霾似乎又重新籠罩回整個家中。
他想叫一聲唐軟。
唐軟早聽見他的保镖護送主人進入走廊的聲音,立刻化身為一只小兔子,驚慌失措地鑽進他的兔子洞裏去。
沈顧的視線撲個空,唯獨跟父母打個招呼,一臉冷然地略過小叔叔的存在,擅自搭乘室內電梯返回自己的卧室。
推開門後。
唐軟原是躲進這間屋來的,以為沈顧會在客廳與父母寒暄,哪知上樓速度竟這般快。
手裏拿着整套換洗的睡衣,不是準備去洗澡,就是要搬去其他空屋子住的潛臺詞。
沈顧的輪椅足夠寬度,恰恰把卧室房門把控得寸土不讓。
唐軟原地矗立半晌,不知該往哪裏走。
沈顧最先開口問,“你今天沒有出門接我。”
竟有點委屈抱怨的暗示在話語裏浮現。
“沒有小毛毯蓋着肩膀,脖子痛到要死了。”稍微撫摸了一下自己禹禧的膝蓋。
“你想去其他屋子暫住幾天也可以,走之前幫我查看一眼腿。”
唐軟已經打算要繼續再待一段時間,對于沈顧的要求又不能明顯不理睬,只好道,“你自己往床上爬。”
居然連碰都不想碰觸丈夫。
若是以往,沈顧的表情決然是黑的。
如今竟一句話不吭,伸出手臂緊扣安裝在床沿的輔助架,爬上床俨然像掉一層皮似的大汗淋漓,臉色驟然蒼白。
唐軟無論說多少狠話,抱怨,甚至詛咒,唯獨對眼前這個該死的家夥冥冥中又留存一塊最柔軟的部分,根植于心髒深處。
我真賤啊。
但他還是替沈顧脫掉鞋襪長褲。
沈顧的一雙腿呈現微微水腫的狀态,膝蓋斑駁的舊傷猶如刀子一般割戮唐軟的脆弱心房。
“這......一晚上而已,腿怎麽......”
唐軟自己先痛徹心扉,眼眶瞬間紅了起來道,“你為什麽不好好吃藥!萬一腿要惡化了怎麽辦!”
心底又怨。
你為什麽總要這般折騰我!是因為我活該愛你更多,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