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時間追溯至四年前,先皇還在時,金陵城中所有的達官貴族都知道無公主之名、待遇卻強于公主數倍的嬴家的大小姐嬴煦與十一皇子謝景琛關系最好,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又時常形影不離。
彼時兩人是金陵城所有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沒有任何一個人懷疑先皇會将嬴煦許配給謝景琛。
——他們的關系那樣好,若能喜結連理,必然也是佳偶天成。
而他也是真的喜歡嬴煦。
何況那時的謝景琛還是陛下最為寵愛的皇子,又年少便上過戰場,拿過軍功,金陵城中除卻嬴煦,唯有他最風頭無兩,風光無限。
自然也不曾有人懷疑過,他是先皇最為屬意的儲君。
一切的一切,都只直到此前只有文采斐然之名的六殿下被冊封為太子的那一天。
在他受封太子,執掌東宮印玺,二與之相對的是謝景琛被發配到西北蠻荒之地當天。
嬴煦這個脾性驕縱虛榮的女人,竟然為了自己的一世榮華,對謝景琛毫不留念的投入了他的懷抱。
想起這樣的一段往事,皇帝不禁忍不住的皺起眉頭,好像是有些想不通他當初怎麽就會同意娶了個這麽虛榮且刁蠻,還曾經看不起自己的女人做妻子?
他喜歡的,明明應當是溫柔善良的女孩子才是。就像是他的心上人那般。
何況嬴煦還不單單是虛榮驕縱,還麻煩。當初被她為了皇後的位置無情抛棄的謝景琛就是對她情深一片,不,那不止是一句簡單的情深可以概括的。
嬴煦當年受寵,被先皇給寵得無法無天,傲氣甚高,目中無人慣了,又是打小受人追捧,身邊的每一個人無一不是順随着她的心意行事,所以即便謝景琛是難得的在當年入了這位嬌貴的千金的眼,被允許同她一起玩——不過若是以嬴煦的說法來講的話,那就是給她當跟班,但也不見得有多把他看在眼裏,每日呼來喝去,頤指氣使。
可謝景琛卻是心甘情願的任打任罵,不管嬴煦想要做什麽,這位當時在朝臣們眼中前途無量的皇子都只會附和的說着一個“好”字。
——他甘願做嬴煦最忠實聽話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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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嬴煦開口,他什麽都敢做。也什麽都願意做。
永元二十三年,也是先皇駕崩的兩年前。
那年嬴煦十四歲,還未及笄。
皇帝曾親眼在禦花園中見到,素日裏恣意随性,意氣風發不給任何人面子的鮮衣少年亦步亦趨的跟在仙女般好看的小姑娘身後,語氣讨好的喚着她的名字,“阿煦,阿煦你走慢些……”
那時也不知他們兩個之間是發生了什麽,嬴煦那張好看的小臉上挂着很少對謝景琛的不耐煩,明明是在發脾氣,可聲音甜軟的就如同在撒嬌。
“謝景琛你好煩哪!你別跟着我!”
那雙如同浸了春水般的鳳眸瞪着跟在自己身後的少年,“我養只狗好歹它還會叫喚兩聲護主呢,你能幹什麽啊?”
“我,我也會叫啊。”在旁人面前不近人情的俊顏少年收起自己全部的冷硬,露出如同小狗一樣濕漉漉的眼神,眼眸之中盡是面前的少女。
随後似乎是為了哄她開心,特意的柔着聲音,專門的模仿着小狗的叫聲,“汪?”
而嬴煦在聽到這一聲之後,也說不出她是惱是怒,只是兇巴巴一手推開身前的少年郎,嬌嗔道:“走開啦你!”
沒有人知道,那時無意間看到這樣一幕的他,心中是有多麽的羨慕謝景琛……嗯?
不對,他為何要羨慕謝景琛呢?明明他又不喜歡嬴煦這個貪慕富貴的女人,只不過是礙于她是先皇還在時賜婚給自己的妻子才讓她做了這皇後之位……
在這一瞬間,皇帝倏地就感覺有些頭痛。隐隐的有些覺得不知為何自己的記憶是如此的……錯亂?
——細思之下,好像某些東西都隐隐地有些合不上條理?
原本是因為懷疑嬴煦給遠在西北的謝景琛傳了信箋——她那麽任性,什麽事做不出來?所以專程來未央宮質問她的皇帝心下不禁泛起兩分茫然的漣漪。
皇帝這副神色,如果在他面前的換作是任何一個恪守禮儀、懂得尊君的人,那麽對方都會立刻開始對他噓寒問暖,關心他是否近日以來操勞國務太累,讓他注意身體為重。
然而和他在一起的偏偏是嬴煦這個從小就在皇帝頭上撒野的姑娘,嬴煦自我慣了,今天皇帝這架勢又是專門來找她不快的,所以看着他這副神色,想到他剛剛的問話,反唇相譏,“我聯系他作甚?莫名其妙,倒是你,謝六,本宮看你是發癔症了吧?”
自打先前那件事之後,皇帝就一直都很反常。
不像以往順着她的脾氣,有事不管是不是自己錯了都要先認錯哄她,所以嬴煦在這句話音落下之前,都已經做好了要和皇帝扯頭花互怼——如果她說不過那就動手的準備。
不過在一句話落下之後,嬴煦就發現原本神色中就帶着點莫名恍惚的皇帝變得……更加恍惚?
她罵皇帝發癔症只不過是随口一言,但端看皇帝的這副反應,倒是真的有兩分是發癔症的模樣。
一想到這裏,嬴煦頓時就是後退兩步,和皇帝拉開距離,害怕自己也被傳染上也不知皇帝到底有沒有的癔症。
看着她這個過于明顯的“小動作”,皇帝的唇角不自覺的微揚,似乎是被嬴煦這完全都不帶掩飾一下嫌棄的真實樣子給可愛到,旋即便很快垂下,心中則是變得愈發驚恐,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只看着嬴煦嫌棄朝自己瞥來的眼神,就如此的……不能自已。
明明他對自己這位驕縱蠻橫,虛榮傲慢,還總愛無理取鬧的皇後沒有感情。
他真正喜歡的人如今正在浣衣局才是……
意識起這一點,皇帝幾乎是一眼也不敢再看嬴煦,整個人完全是有些人落荒而逃的離開未央宮。
至于他原本專程來此要問嬴煦的有關于謝景琛之事,更是全數被他抛到腦後。
看着皇帝的這狼狽的離去身影,嬴煦不禁側了側頭,睜着那雙漂亮的鳳眼,帶着兩份震驚的喃喃道:“他真的發癔症了啊?”
直到這一刻,嬴煦這才真的開始覺得,皇帝他好像是真的有些……不太對勁?
“喝藥了,喝藥了——”
掀開行軍帳的簾子,裴行舟走進,将自己手中端着的藥碗放下,在桌面磕出重重的聲響,提醒着坐在桌前的人趕緊喝藥。
謝景琛疑惑道:“這是什麽藥?”他怎麽就不知道自己還生着病?
聽到這一句,裴行舟不禁沉默了下,随後在自家上司的死亡注視之下,他有些尴尬地咳了聲,“……驅邪的。據說很管用。”
一句話說的謝景琛擡起眼睑看他,目光分明是在說覺得把這所謂的“藥”端來給他的人比他更需要喝這“藥”。
“你別拿看傻子的眼神看我啊。”他擡腳勾過一旁的木凳,在謝景琛對面坐下,而後看着那張俊朗的少年面孔,說着,“從那天你醒了以後,整個人是真的很反常。”
一月以前,謝景琛病好之後,忽然之間讓他去整兵,說要打回金陵城,篡了皇帝的位。
這不是從前的謝景琛能夠說出來的話。
雖說一直以來他都在期盼着自己所選的明主能夠一舉反了如今金陵城的那位。
但裴行舟心中也知道,謝景琛既然在當年太子初立,嬴煦被指婚與新太子之後,沒有去和當今争,那麽今後也不會了。
他是不可能去打擾嬴煦安靜的生活的。所以……
他摸着下巴,口吻之中不乏八卦的好奇問道:“我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麽,導致你忽然的做了這樣的決定?”
謝景琛只是聲音淡淡道:“他欺負阿煦。”
皇帝欺負嬴煦,所以他要殺了皇帝。僅此而已。
短短五個字,把裴行舟聽的以手掩面。這樣的回答,倒當真是屬于謝景琛的行事風格,嬴煦就是他的行事準則。
不過緊接着他就反應過來,“不對啊,你從哪兒拿到的消息說當今欺負大小姐了?打從來到西北以後,你不是害怕大小姐知道了不開心,都不敢讓人刻意打探她的消息嗎?”
一句話音才剛落下,他立刻就想起了此前謝景琛初初醒來時的連今夕何夕都分不清,還鬧着要去給“死去的”嬴煦陪葬的事。
不由得頓時警惕起來,對他問道:“你知道現在是六皇子登基的第四年吧?”
聽到這句,謝景琛倏地就笑了一下。
在對方随着話音落下,手已經扶住碗檐,看着随時都能把桌上那碗“藥”灑到他身上來“驅邪”的動作下,回道:“是,我知道如今是正德四年。”
而比之這一點,他記得更為清楚的卻是,
——正德五年,冬,身在西北的他,收到了嬴煦的死訊。
那一日西北的雪下的很大,北風呼嘯,然而比凜冽的寒風更為刺骨的,是他收到的消息。
他放在心尖上,動手打人都要先擔心她是不是會手疼的小姑娘,死在她嫁人的第二年。
而她的夫君,卻是在她屍骨未寒之刻,另立新後,舉國歡慶。
皇帝對嬴煦所做的事,又何止是簡單的一句欺負可言?他把她害死了。
他是把嬴煦害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