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金樽美酒

陸安衍知道這兩人是故意為之,不過其實他的酒量并不差,何況若是不喝倒了他們,兩人纏着,待會兒行動只怕會有些耽擱。

思慮了一下,他挑起地上的酒壇,開封而飲,如長鯨飲水,姿勢優雅潇灑,身上幹幹爽爽的,但酒壇很快就空了。

姜修竹看了一眼那裏,臉色微變,他知道陸安衍身上傷勢不輕,十天時間,哪可能就完好如初。

今日能夠行動自如,只怕是用了某些藥物。那樣的身子怎能喝酒,他起身踏前一步,卻讓對面的拓拔野帶着人攔了下來。

拓拔野笑着舉杯道:“今日多謝姜大人的招待了,姜大人,請。”

“姜大人,請。”跟着的西戎來客一個個舉着酒杯對着姜修竹喊道。

姜修竹眸色沉沉,他當然看得出來眼前的人是來拖着他的,只不過他們并不知道,他平時不愛喝酒,但他的酒量卻是,千杯不醉。

姜修竹心中擔憂陸安衍,壓着一股子火氣,冷淡地道:“既然使者團如此熱情,那麽我們還是換壇喝吧。”

兩邊的對飲将酒宴的氣氛推到了熱鬧的極致,一壇壇的酒壇空了下來,西戎使者團的人一個接着一個醉醺醺地踉跄離開。

姜修竹腳下的酒壇鋪了滿地,他的臉頰微微發紅,眯着眼看着對面的拓拔野,冷冷一笑,舉着手中的酒壇遙遙相敬。

拓拔野看着地上東倒西歪的使者團,面色如常地回敬一杯。

而陸安衍這一桌,雲淩和巴魯兩人已經是滿臉通紅,站得搖搖晃晃的。反之陸安衍,卻依舊是原先的模樣,坐姿端正,面色煞白,若不是滾得滿地都是的酒壇以及身上未散的酒味,只怕要以為這人并沒有喝過酒。

他擡頭看了看外面的時辰,站了起來,對着身邊伺候的小厮和酒娘道:“勞煩,把這兩位使者扶到拓跋将軍那,我出去透口氣。”

他對着眼神沒有離開這邊的拓跋野點了點頭。

拓拔野看着雲淩和巴魯被扶了回來,眼神沉沉地盯着陸安衍離開的背影。

這時候,大家都以為陸安衍是去更衣了,畢竟喝了這麽多的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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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安衍出了花廳,腳下微微晃了一下,他不着痕跡地扶了一把牆,從腰間摸出一顆藥丸,塞進嘴裏,嚼了嚼就吞下去,閉着眼靠着牆調息了會兒。

睜開眼,看了一下四周,他迅速地從一條小道離開,到了盡頭,動作輕巧地躍過圍牆,隐沒在牆外的後街裏。

紅門外,白雪鋪陳,層雲遮月,最靠近後街的轉角處,有一個乞丐貓着身坐在角落,淩亂的發絲遮住了他的眼。

陸安衍一步一步地走過來,每一步好似都有一種奇妙的節奏,角落裏的乞丐掩在發絲下的眼瞳微縮,反手抽出小腿處的匕首,貓着的身子陡然舒展開來,腳尖用勁,整個人掠了起來,匕首直指向步步逼近的陸安衍。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而對方就是來殺自己的,他還不想死,但陸安衍的來處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要想走,他只能殺了來人。

乞丐的想法很正确,筆直刺去的匕首,只要陸安衍躲開一瞬,只需要一瞬間的時間,他就可以沖出去,遁入暗處。

可惜陸安衍沒有給他這一瞬間,他冷冷地直面近在眼前的匕首,伸手精準地扣住乞丐的手腕,乞丐的反應與一般的武者不一樣,他的骨頭異常得柔軟,并沒有管被人鎖住的右手。

腕部對折一般地外翻,匕首滑落,左手悄無聲息地從下方接住,又往上一挑,刀鋒寒芒,直刺陸安衍,那泛着青光的刀鋒想來是塗了毒藥。

看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陸安衍,乞丐的瞳中露出一絲即将得逞的痛快兇殘之意。

驟然,乞丐只覺得從右手腕湧到體內一股寒意,針刺一般的痛,動作頓了一下,僅僅一瞬,陸安衍就捏住乞丐的左手,往反方向一卷,那把匕首順着勁狠狠劃開了乞丐的脖子。

在乞丐反應過來之前,陸安衍放開他,身形一側,避開噴湧而出的鮮血。

乞丐的匕首落了地,雙手捂着滿是鮮血的脖子,眼中還帶着尚未褪去的殘忍,嘶嘶的聲音堵在已被割斷的喉管裏。

陸安衍伸手捂着唇,低低咳嗽了數聲,而後抖了抖落在身上的細雪,一步一步地離開了紅門的後街,進入熱鬧喧嚣的紅門,此刻酒宴正酣。

後街裏一片安靜,細細的雪飄了下來,孤獨而安靜,空氣裏彌漫開一股血腥味,那個乞丐的屍體,終于不甘地倒了下去,砸在地上,濺起些許夾雜着鮮血的雪水。

雪色漫漫,上京城裏陰暗處或多或少都有鮮活的生命消逝。鮮血給這座都城蒙上了一股詭異的安靜。

不知道有多少暗夜獵手借着晦暗的夜色,在上京城的街頭、巷尾、檐角驟然出手,或是絞索,或是利刃,或是□□……鮮血讓白雪覆蓋,嘶喊堵在了喉嚨裏,遁逃被獵殺截斷……

東城街道,春風得意樓的後門上釘着一個人,那人被數枝□□密密麻麻地釘在大門上,鮮血從門上蜿蜒而下,血水流進雪地中,很快被飄落下來的雪花覆蓋,再流出來,又被覆蓋。

燈籠在風中明明滅滅,地上的血色時有時無。街道拐角處,十二處林霖蒼白的臉若隐若現,看上去像是收割人頭的死神,他盯着那個已然不動的人,嘴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确定對方死透了便悄然離去。

怡紅院裏,在紙醉金迷的屋子中,靡靡之音從窗外傳了進來,熏着濃濃香氣,房梁上吊着一個女子,長長的紅衣裳垂下來,她的雙腿還在掙紮,翻白的眼珠子上面滲出了血絲。

屋子對角裏,八處的暗探冷漠地看着,直到那雙白皙的腿不再動彈,無力地和着紅衣裳垂在半空中,凄豔卻又詭異。

不知道過了多久,暗探才緩緩從窗口離開,順帶得關上了窗子。

橋洞下,一個老頭慌亂惶急地躲藏着,滿臉驚恐,他的背後是數道狹長而深刻的刀口,鮮血淋漓。

貓在橋洞裏好一會兒,沒有聽到什麽聲音,他緩緩舒了一口氣,但這口氣還未吐完,便覺得喉嚨一陣涼,伸手摸了一把,手中滑膩得很,嗬嗬兩聲,他眼帶不甘地頹然倒地。

夜風中,只聽見低微而短促的哨聲,七處的殺手随之隐沒在黑暗中。

此刻,宮中禦書房下的暗室內,李明恪身着明黃色的單衣,面無表情地坐在位置上,聽着四處處長闫路的彙報。

“三十四顆釘子已經全部拔除。”闫路的臉上帶着些微疲憊,清冷地道。

李明恪看着桌上的燭火,有些出神。今夜紅門夜宴西戎使團,而十三處卻在黑夜中清除西戎的探子。

計劃是他和陸安衍之前拟定的,這些西戎探子他們早就知道,特地留到西戎使團到達的今天全部處理掉,既是一種示威,更是一種試探。

“安衍那邊進行得怎樣?”

闫路沉吟了一下,低頭回道:“行動很順利。只不過陸将軍的身子……”

李明恪聽到這句話,似乎很煩躁,他緊緊皺起眉頭,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悶聲道:“把袁老派去給他。”

突然,好像又想到當前這個特殊時期,陸安衍身子有恙不能讓人知曉,他又補充道:“算了,讓袁老去找榮銘,不要太顯眼。”

“是。”闫路淡漠地看了李明恪一眼,領命而出。

過了一會兒,李明恪站了起來,看着桌上的計劃書,計劃上的那一行行朱紅的筆跡,就像血染上的一樣,刺眼而又觸目驚心,他出神地看着,心思并不在這兒。好一會兒,才深深嘆了一口氣。

紅門裏觥籌交錯,陸安衍若無其事地坐回位置,他的表情很鎮定,看到西戎使團中拓拔野疑惑地看過來,陸安衍舉起手中的杯中,溫和一笑,将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殺人當飲酒,酒盡、杯空、人亡……

拓拔野眉頭往上微微一挑,看着陸安衍的笑,忽然覺得背後有點寒涼,不明所以地也将手中的美酒飲盡。

酒宴行至尾聲,席上人員盡皆有了醉意,面色或是大紅若桃李,或是微紅似暈染的胭脂。

唯有陸安衍,那張過于清俊的臉自始至終都沒泛起過一點紅,反倒是愈來愈白,甚至帶起了一絲病态的極淡的青色,在一衆紅臉顯得異常突兀。

酒終人散。

兩方人馬開始陸續離去,拓拔野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安衍,對着送客的陸安衍和姜修竹微一拱手,緩緩道:“兩位大人,好酒量!”

姜修竹的臉微微有些紅,身上的酒氣極重,但眼中卻清明地很,看了一眼拓拔野身後醉的幾乎站不穩的巴魯和雲淩,平靜地道:“遠來是客,自要招待周全。只是沒考慮周全您們的酒量,抱歉了,不過今晚的美酒想來巴魯大人和雲淩大人應該很喜歡,我讓人送了一些到官驿中,您們明兒可以慢慢品嘗…”

話語裏帶着一絲淺淺的嘲諷,區區這麽點酒量也敢在席上放肆。

拓拔野似乎沒聽懂姜修竹話語裏的譏諷,搖了搖頭,嘆息道:“西戎不如齊朝富庶,糧食不多,自然美酒不多。他們倆吶,是喝得少,不過往後,會有機會慢慢鍛煉的。”

那股子要吞下齊朝的狼子野心撲面而來。

陸安衍臉上露出一抹淺淡的微笑,語調溫和:“往後,會有機會的。我們陛下對于屬臣的賞賜總是慷慨的。”

他頓了一下,誠懇地道:“希望今晚的酒宴,拓拔将軍能夠滿意。”

拓拔野心頭一寒,沒有再說什麽,甩手離去。他的臉色異常地冷漠,今晚的酒宴總讓他感覺到一股不安,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心中思量着今日的種種。陸安衍、姜修竹,果然都不是什麽好相與之輩。

看着拓拔野離開,陸安衍忍不住低頭又咳了起來,他的手掩着唇,咳地身子都有點抽。

好一會兒,他收手放下,緩緩吐出一口氣,啞着嗓子對姜修竹,道:“姜大人,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姜修竹看着陸安衍這副孱弱的樣子,心中不安地道:“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榮銘來接我了。”陸安衍揮了揮手,随口回道。榮銘的馬車也确實是在紅門門口等着了。

“既然這樣,我就不耽擱你回去了。”姜修竹拱了拱手,又叮囑了一句,“如果,有什麽需要,盡管開口。”

陸安衍心中一暖,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他匆匆出了門口,上了馬車,車上榮銘臭着一張臉等着。

看着陸安衍一身酒氣地上來,榮銘氣得将手中的藥碗狠狠放到車上的小幾上,但還來不及開口罵人,卻見陸安衍朝着他倒了下來,而後是抽搐着身子嘔吐。

陸安衍并沒有吃什麽東西,因此吐出來都是酒水,酒水吐了榮銘一身,榮銘扶着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而後便聽得陸安衍撕心裂肺地咳嗽,他借着車內昏暗的燈,可以看見座位上淌下的不僅是淡如清水的酒水,更有暗紅的血漬。

“陸安衍!”

陸安衍握着榮銘的手臂,失了血色的修長手指微微顫抖着,他靠着榮銘,勉強開口道:“今晚、不回陸府。”

榮銘攬着陸安衍坐下來,一手搭上他的脈,臉色陰沉得吓人。他伸手将矮桌上的藥碗拿過來,扶着陸安衍,低聲道:“把藥先喝了,今晚我帶你去西城的別院。”

陸安衍渾身冷得很,實在是沒什麽力氣多說,只輕輕點了點頭。他抿着送到唇邊的藥,苦澀的味道蓋過嘴裏的鐵鏽味,精神慢慢地恍惚起來,他好像聽到榮銘在說什麽,可是卻怎麽也聽不清,閉着眼,昏昏沉沉的。

榮銘看着陸安衍煞白的臉,停下到口的念叨,馬車內彌漫的混合着酒氣的血腥味兒,讓榮銘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雖然動了內勁,但幸好十三針都沒有被崩出來。

他轉頭看着那半碗未喝完的藥,又是憂心忡忡,藥醫不死病。他真怕,有一日對陸安衍,會無藥可醫。

另一邊西戎使者團醉意濃重地回了官驿,拓拔野揮了揮手,示意下屬将醉醺醺的衆人都安置下去。他坐在大廳裏,端着茶杯細細思量着,想着今晚酒宴上的一舉一動,不知怎的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姜修竹,情報上說的是一個內斂的君子,可是今晚他的舉動很肆意,而陸安衍…

拓拔野的腦海裏總是浮起陸安衍中途離場後回來的姿态,那種姿态,很像一個狩獵歸來的獵手。還有齊朝的皇帝,今晚竟然避而不見,這種态度非常嚣張,嚣張地近乎挑釁。

這不合情理。

拓拔野的眉頭皺了起來,今晚的種種古怪,讓他心裏很不得勁。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匆匆入了官驿的大廳,是守在官驿的西戎使者,來人的眼底還帶着恐懼和慌亂,看到大廳裏的拓拔野,恭敬地行了一禮。

而後那人上前低聲道:“大人,今晚埋在齊朝的三十四枚釘子俱毀。”

拓拔野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他微微低頭,抿一口茶,過了一會兒,擡起頭來,眼中帶着一股寒意,一字一句地道:“李明恪!陸安衍!很好!”

廳裏的氣氛一陣冰冷,拓拔野忽然笑了起來,只不過笑裏帶着絲狠厲,恍如一頭嗜血的受傷孤狼,他端起手中的茶杯,一飲而盡,茶是熱的,心卻冷得很。

而後,他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落杯時力道稍重,竟然将杯子嵌入木桌裏。

沉默了片刻,他轉頭看向身前依舊弓着身的下屬,寒聲道:“傳訊給北荒,就說協議,我同意了。”

“是。”那下屬看了一眼拓拔野,低頭應道,迅速而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拓拔野坐在大廳裏,臉上帶着幾絲捉摸不定的神色,良久,才自言自語地道:“聽說李鳳儀是個美人兒,也不知是否名副其實?”

此時夜漸漸深了,但今夜京中卻有不少人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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