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入冬後,人間下了第一場雪,而他們接到了純陽教的回信,邀鐘馗過完年去荊州商議請許之南出關事宜,看來這幾次書信往來,并非白費。

相較他們如此在意那邪祟的身份,無量派反應平淡,離開蜀山後杳無音信,就連蘭吹寒都來信問過一次進展,無量派竟是連敷衍也省了,根本就沒查,這樣的态度豈能不讓人懷疑。再一想到鐘馗因為此事莫名地減了陽壽,他們就更堅定要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範無懾養傷期間,幾乎被“禁足”于天師宮,憋悶壞了,于是傷一好,就提出要在冥府四處逛逛。

解彼安這才想起,範無懾自來到冥府,幾乎只在天師宮活動,身為無常——哪怕并非正式授任,也該對此地多熟悉熟悉才對。

師兄弟離開天師宮,禦劍往羅酆山更深處飛去。這天師宮建在羅酆山山腳下,判官府及各冥将的府邸都環山而建,而四周薄霧缭繞,能見很低,常常有孤僻之感。其實冥府有鬼魂億萬,只不過各自都在各自應該待的地方。

仰視而上,能看到霧氣掩映的山間,是一座座宮殿與烽火臺,縱橫之阡陌有鬼火夾道,狼煙星火,幽幽綻放,讓整個羅酆山看起來像一座正在流瀉熔岩的火山,另有一條河水自天上來,飛流直下入九幽,去往無遠弗屆的黑暗之中。

人間的羅酆山,與普天下的山,大同小異,這番靈異的、幽森的美,只屬于鬼界。

解彼安挺拔地立于劍上,山間的陰風吹得他的白衣絮絮飄揚,獵獵作響,他贊嘆道:“很美吧。”

“嗯。”

“從這裏,能将冥府看個大概。”解彼安指着腳下,“陰差帶着人魂穿過陰陽碑,走過黃泉路,再穿過鬼柳,最先抵達的,就是孽鏡臺。孽鏡能照出人的善惡德行,若是善者或善惡相抵者,可直接送去投胎,若是惡者或善惡難辨者,就送去十個閻羅殿審判,那便是閻羅殿。”

半山腰處,分布着十座雄偉的宮殿,各表一旗。

“閻羅殿的地下,就是地獄的入口,如果你想去看看……”解彼安轉向範無懾,卻見他神色凝重地望着閻羅殿,仿佛那裏有什麽洪水猛獸,“……無懾?”

範無懾道:“我不想去。”

“嗯,那裏讓人很難受,不去也罷。”解彼安往前飛去,繞山小半圈,“這條河叫忘川,看到河上那座橋了嗎,那就是奈何橋,要去投胎的人,都要經過此橋,在橋上喝下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重入輪回。”

“孟婆湯。”範無懾輕聲說,“你喝了孟婆湯。”

“當然。”解彼安道,“人人都要喝的,你也喝了,不然不能投胎。不過,倒也有例外。”他指着忘川道,“這水自天上來,流到地下就變成了黑色,其實那不是黑,而是血紅,裏面溺着無數鬼魂,他們想帶着記憶投胎,不願意喝孟婆湯,就只能橫渡忘川,可絕大多數都在忘川中迷失了自己,成了孤魂野鬼。”

範無懾暗暗握緊了拳頭,低低說道:“我沒喝。”

“什麽?”解彼安沒有聽清。

我們曾約定誰也不喝,來時還要重逢,你卻背棄承諾,忘了我。

“為什麽要喝。”範無懾擡高了音量,“難道對這一世,對這一世的人,毫無留戀嗎。”

解彼安想了想:“留戀,必然是有的,但若放不下過去,下輩子怎麽重新開始呢。”

“為什麽一定要重新開始,很多人一輩子根本活不明白,從頭來過,也是重蹈覆轍。”

“你說得對。但我想,輪回是每個人的課業,修善,修惡,修貧賤,修富貴,修健康,修病弱,只有在每一世的考驗中都保持本心,一念向善,才能修滿功德,超脫輪回,免受其苦。喝孟婆湯,其實是給人重新來一次的機會,否則很多人就是會重蹈覆轍,執迷不悟。”

範無懾沉默了。

解彼安淡淡一笑:“再說,人生百年,到了最後時刻,連命都不在意了,重要到難以割舍的東西,其實很少。”

“很少。”範無懾凝眸望着遠方,“但只要有一樣,就值得赴湯蹈火。”

解彼安噗嗤一笑:“你小小年紀,怎麽口氣這麽滄桑。”

範無懾轉過了臉去,沉吟片刻:“師兄,能不能帶我去看看東皇鐘?”

“好啊。你是不是在民間聽過很多東皇鐘的傳說?”

“嗯。”

“你也沒去過昆侖吧?上古四大法寶,是不是一樣都沒見過?”

“……”

“哈哈,師兄今天就帶你見見世面。”

倆人飛進山脈中,兩峰間出現一片平谷,從天上看去,地面畫着一個巨大的法陣,陣眼正是一樽古樸的黃金大鐘。

他們落了地,更顯得那鐘大得驚人,如一株參天大樹,鐘身上有許多髒污斑駁的歲月痕跡,但銘刻着的符咒卻依然清晰。

解彼安不免驕傲道:“這便是咱們師尊的法寶,真叫人望而生畏啊。”

範無懾靜靜地看着東皇鐘,心中有幾分悸動。他是曾經用神農鼎鑄過劍,又駕馭兩樣上古法寶的人,可在見到東皇鐘的這一刻,他才相信民間所傳不虛,這東皇鐘,不愧是上古四大法寶之首,僅僅是靠近它,都有一種泰山臨于前,不得不俯首膜拜的神威。

解彼安走進了法陣:“無懾,可以湊近了看,還可以摸,沒關系。”

範無懾便走了過去,他伸出手,輕輕撫摸鐘身,觸感溫涼厚重,一想到它是百萬年前的神物,便叫人肅然起敬。

“這東皇鐘,人可以摸,鬼卻不能碰。”解彼安手指微曲,在鐘身上叩了一下,“但是我們是敲不出聲音的,也撼動不了它分毫,只有師尊可以。”

“有這神物,一統修仙界也輕而易舉,師尊竟願意将它放在這裏補結界。”

“所以師尊才受到世人敬仰。”解彼安眼中盡是崇拜,“雖然師尊這個人,有時候很不靠譜,但他一顆赤子之心,心系蒼生,是誰也比不了的。”

範無懾的心情有些複雜,他既是不屑,又不得不佩服鐘馗的胸襟,如此大公無私,他做不到。

他不要敬仰,他要臣服。他要那些被奪走的東西,一樣一樣乖順地回到他身邊,他要那個人,眼裏除了自己不再有其他。

解彼安将耳朵貼上了東皇鐘,輕聲說:“無懾,你聽,好像能聽到聲音。”

範無懾也學着他的樣子,閉上了眼睛。

九霄雲開,聖光普照,天際傳來一陣悠遠又弘大的鐘聲,咣——如龍嘯,如雷鳴,它的餘音聲聲不絕,穿越百萬年光陰,刺透人鬼神三界,牽引着萬物生靈的心跳,與其一同發出胸腔的共振,江河湖海,奔流四肢百骸,崇山峻嶺,雕塑皮肉筋骨,日月之精,幻化靈魂神魄。

它用鐘聲呼喚蒼生,振聾發聩,三界無不響應它的感召。

範無懾猛地倒退了一步,他大口喘着氣,額上浮了一層汗。

解彼安安撫地按住他的肩膀:“我忘了跟你說,東皇鐘的神力太強了,不能接觸太久,會亂人心智,我們回去吧。”

倆人走出法陣,範無懾又回頭看了一眼東皇鐘:“師兄,假使百年前有東皇鐘,會怎麽樣?”

“宗子枭定然掀不起那麽大的風浪。”解彼安斬釘截鐵地說。

“有道理。”所以此物必須永遠做一個結界,他絕不會讓任何人阻在他面前。

倆人在羅酆山轉了一圈,返回了天師宮。

一落地,解彼安的目光就落在了範無懾手上,似乎發現了什麽,“哎,你的袖子,是不是短了?”

範無懾微展開雙臂:“好像有點。”

“你長高了?”解彼安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胳膊抻直,比了比,“果然是猛蹿個兒的年紀,小半年的時間,衣服竟然就短了。”

“我明年就會跟你一樣高了。”

“真的嗎?你怎麽知道。”

“你等着看吧。”

解彼安撇了撇嘴:“還好當時做衣服的時候,裁縫想到你在長個,縫邊的時候留了點富餘,好改,不然這衣服就浪費了。”他低頭看了看,“褲子呢,也短了嗎?”

“有點。”

解彼安又繞到範無懾背後,突然兩手環住了他的腰,用手丈量起來,嘴裏還喃喃有詞。

範無懾的身體頓時繃緊了,一股幽香混合着溫熱的氣息,鑽入他所有的感官,他甚至能感覺到解彼安無意間擦撞他後背的胸膛,他連呼吸都停滞了。

“一拿,兩拿……”解彼安比劃了一會兒,“咱倆腰身差不多,你晚上回去先換上我的衣服,大了比小了穿着稍微少難受點,把你的衣服都給我,我給你改一改。”

範無懾深吸一口氣:“你還會改衣服。”

“那有什麽難,這點小活計去找裁縫,就太浪費銀子了。”解彼安笑着拍了拍範無懾的後背,“嗯,身板結實多了,看來我喂的不錯。”

範無懾偷瞄了解彼安一眼,面上不動聲色,實際心裏已然沁入一絲甜——

在冥界,有兩個節日格外重要,一個是中元節,一個就是春節。這期間,人間會有許多祭祀和供奉,陰間的人能收到來自陽間親友的心意,也有可能回去探望挂念的人。

解彼安早早就開始為新年忙活起來,他和範無懾去酆都城采購了許多年貨,對聯福字,窗花燈籠,鞭炮煙花,應有盡有,統統帶回來裝點天師宮。為了能夠吃到最新鮮的肉,解彼安甚至抱了兩只鵝回來養着。活物是不能進乾坤袋的,為了這一對兒鮮肉,倆人一路好一通折騰。

範無懾看着自己褲腿上被甩到的屎,覺得他身為魔尊的威嚴受到了極大的挑釁,偏偏那個“挑釁”他的人渾然不覺,還笑得那麽好看,給他擦汗的時候又那麽溫柔,他連火都發不出來。

“哇,哇!”薄燭叽叽喳喳地圍着他們轉悠,“白爺,不是不能帶活物回冥府嘛?上次天師帶回黑爺,府君還沒消氣呢。”

解彼安“噓”了一聲,“兩只鵝怕什麽,咱們三十殺一只,初二殺一只,府君要是吃了喜歡,就不好意思罵我了。”

“那你怎麽不多帶點雞鴨回來?我最喜歡你炖的雞了。”

“雞鴨很吵的,鵝只要周圍沒東西驚動它,它就不愛叫。”解彼安摸了摸大白鵝,喜道,“看,又白又肥,肯定好吃。”

“那這鵝,咱們怎麽吃。”薄燭問完這句話,恨不得口水就要滴下來。

“我好好想想。”解彼安問道,“讓你去送的請帖都送出去了?”

“都送去了。”

“那游巡是一塊兒來?”

“嗯。”薄燭點點頭,“就是一個人總睡着,吃飯的時候好別扭。”

“有什麽別扭,只要在一起就算團聚。”

範無懾奇道:“什麽意思?”

“哦,我好像還沒告訴過你,二位游巡……”解彼安笑道,“等他們來了,我再給你解釋。”——

除夕之夜,天師宮邀請的崔珏和日游、夜游都如期登門了,他也明白了那日解彼安和薄燭說的是什麽。

這次與崔珏一同前來的男子,便是日游,他與夜游穿着同樣的幽藍勁裝,他相貌英俊,儀表不凡,只是神色亦是冷若冰霜,而此前見過的夜游,卻像睡着了一樣飄在他身邊,這情形看來有些詭異。

解彼安把客人迎進門,日游落座後,就把夜游放在一旁的椅子裏,給她墊好靠背,擺正四肢和腦袋,動作都很輕柔。

範無懾不解道:“這是……”

解彼安将他拉到一邊,解釋道:“日游與夜游本是一對夫妻,聽說生前鑄下彌天大錯,但帝君為他們的深情所觸動,便罰他們各分日夜巡視人間,日游只有白天清醒,日落後就會沉睡,夜游則正好相反,夜晚活動,日出就會陷入沉睡,倆人雖然厮守,但每日只能匆匆看對方兩眼,可能連句話都來不及說。”

範無懾驚訝地看着他們。

“我時常想,這是帝君的仁慈還是殘酷呢。”解彼安嘆了一口氣,“他們眼神交彙的一剎那,就是彼此間的所有,其餘漫長的時光,只能守着一個沉睡的愛人。”

“可即便如此,也舍不得放棄。”

“嗯,如果他們投胎,就再也見不到對方了,所以寧願這樣相守。”解彼安輕輕蹙眉,“真是用情至深。”

範無懾心髒傳來一絲痛麻。他明白,這不惜一切也要将對方留在身邊的執念。

解彼安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年夜飯,色香味俱佳,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動。

崔珏好好誇贊了解彼安一番,鐘馗一直試圖勸崔珏多喝點酒,崔珏不勝酒力,喝一點就更愛教訓人,喝多了就詩興大發。

薄燭席間也沒了規矩,一邊吃一邊玩兒煙火棒。

夜幕降臨後,日游和夜游互換了狀态,夜游不時喂日游喝一點酒,還偶爾附在他耳邊說些什麽,面上是難得浮現的女性的柔媚。

解彼安和範無懾也喝了些酒,天南海北地聊天,這一刻,範無懾暫時忘卻了前塵往事,心無旁骛地做着他的小師弟。

天師宮已經許久不曾這麽熱鬧,每個人都紅光滿面,喜氣洋洋。

突然,他們聽得一陣吵雜地叫聲,似乎是鵝叫。

崔珏茫然地左顧右盼:“怎麽,怎麽好像聽見什麽東西在叫。”

解彼安的酒一下子吓醒了,薄燭也緊張地看着他,悄聲道:“怎麽回事?不是說鵝不愛叫嗎。”

“肯定是有什麽東西吓着它了,我去看看。”解彼安說着就往外跑去,可還沒踏出九醞殿的門檻,一抹朱紅的身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紅、紅王?”

江取憐手裏拎着兩個紅泥小酒壺,微微笑道:“你這天師宮,怎麽會有鵝?”

解彼安朝他擠眉弄眼加擺手。

江取憐挑了挑眉:“我還以為我們無常是個乖孩子,卻原來早被他師父教壞了。”

解彼安正窘困着,範無懾站在了他身邊,戒備地說:“你來幹什麽。”

“來和大家一起過年啊。”

“沒人邀請你。”“”

“我知道。”江取憐笑盈盈地說,“我臉皮厚,不請自來。”

“……”

江取憐旁若無人地踏了進去,“天師,府君,我來給你們拜年了,哎呀,游巡也在啊。”

鐘馗虎着臉看着他:“你來幹什麽。”

“身為同僚,也不邀我一同過這團圓節,好讓人傷心啊。”江取憐晃了晃手裏的酒,“我可比你們大方多了,這兩壺百年陳釀,天師想不想嘗嘗?”

鐘馗兩眼放光:“行吧行吧,來者是客,坐吧。”

江取憐笑呵呵地坐下了。

“我警告你啊,不要打我法寶的注意。”

“我确實打你法寶的注意,但只要你看得住,就無須擔心,對吧。”

鐘馗瞪了江取憐一眼:“廢話少說,來陪我喝酒,這個崔子玉,不行。”

解彼安目瞪口呆地看着鐘馗和江取憐對飲了起來,倆人之間互嗆話頭,唇槍舌劍,可竟也不妨礙他們喝得興致高昂。

範無懾把解彼安拉到一邊:“不要理他們,好好吃飯。”

解彼安小聲道:“咱們不能喝了,得幫師尊看住紅王。”

“放心吧,有我在。”範無懾凝望着解彼安,眼中是自己都未察覺的深情,“師兄,這是我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年,往後……往後也一起過年吧。”

解彼安笑道:“當然,咱們以後都一起過年。”

範無懾舉起酒杯:“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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