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誘鼠(1)

有些動物在安全的環境中反而會變得不安,因為它是在充滿威脅的環境中長大的,祥和意味着殘酷的黑暗即将來臨。

赤宴刻意與小桃同步,而小桃漫不經心地總比赤宴快半步,餘光能夠察覺到他的動作,而他無法正面直視她。信陽早已被這種緩慢而枯燥的趕路折磨的發瘋,所以在林子裏亂竄,時不時冒出來盯一下赤宴的位置。

兩人獨處。小桃感覺到亂跳的心髒就在嗓門底下,一張嘴就會把它漏出來。在剛學習燒茶那幾年,和赤宴獨處的時間也不在少數,為什麽現在的感覺不同于往日?想到這裏,小桃有些悲傷的認識到,因為她和赤宴之間的距離是固來就存在的,只不過那時一切都還無關緊要。就像小孩子兒時可以胡鬧、犯錯,長大了就失去了這些權利。

“不是你的錯。”

赤宴驀然開口,小桃初聞這話沒有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

“不是你做錯了,是他們壞。”赤宴看着小桃的眼睛說,一臉真誠樸素而驚豔,夜晚的白山茶一樣,默默無語但聖潔出衆。“所以不要縮起來,什麽都怕。”

有件事,說出來很丢臉。小桃為這件事感到慚愧,然而又歡喜雀躍,恨不得告訴面前這個人:他一說話,她就動心了。

“我認錯是為了讓他們不為難我,是為了生存,長殿。”

月色朦胧,兩人的聲音都癡纏了些暧昧,看向對方的眼神赤誠而遙遠,終究是有過“兩心相悅”的時候啊!

“是不是想着什麽時候才能不過這樣的日子?”赤宴的眼睛裏映出明亮的月亮,“我知道的。”

信陽聽到她說的那句“想取代赤宴”的話,已經傳達給赤宴了?這有很大可能。信陽是赤宴的忠犬,肯定什麽都會說的。那麽,是不是他讓信陽帶她到三千河的?沒道理啊,那樣的話為什麽又現身來救?

“小桃……”不等她回答,赤宴繼續說,“其實你現在就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用怕誰,不用向誰認錯求饒,我不是給了你這樣的自由嗎?”

這不是瞎扯嗎?小桃想。

“我打不過信陽大人。”她說。

赤宴笑了。一種極具深意的笑容,說明表面所展現的并非心中所想。小桃看不透那他的內心是如何想法,但是招來了信陽。他從背後偷襲,一掌拍到小桃背上,連赤宴也反應不及。小桃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的因為身體沒有複原所以做不到,也許是根本不想救她。小桃趴在地上,右邊身子痛的厲害。赤宴的目光仍然落在她的眼睛裏,月色一般冷清。

“你看吧,赤宴,我說的對不對?”信陽圍在赤宴身邊叽叽喳喳道,“她表面上乖巧的要命,聽話的要命,肯定是受欺負的對象,實際上陰險的很。是不是和貓一樣?你說,是不是?赤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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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被赤宴看得久了,心神不定,有些着魔。小桃就着躺倒在地的姿勢,擡起腳狠狠地掃向信陽的膝彎。信陽正激情澎湃的求的赤宴認可,毫無防備,突然挨了這麽一下,十分狼狽的跪下去。

赤宴明明可以接住信陽,但是他沒有。他身體微微一閃,躲過了信陽即将抓住他的那只手。這一動作被小桃看在眼裏,心裏稍微平衡些,一下子幹勁十足,爬起身沖信陽的背上砸一胳膊肘。信陽“吱哇”尖叫,反手抓住小桃往下一拉。小桃倒下去的時候勾住信陽的脖子,兩人一下子扭打在一起,在赤宴面前滾來滾去。

“你放開,有本事別玩這些小把戲。”

“這叫作巨蟒纏身。”

“你還叫巨蟒?!蚯蚓才對吧!啊!你掐我!嘗嘗我的厲害!”

赤宴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信陽,停下。”

“為什麽叫我停?她先動手的。”

信陽臉上挨了清脆的一巴掌。是小桃打的。

“長殿,你聽聽!叫我先停下不是明擺着幫她嗎?我不停。我捏,捏,捏……”

赤宴慢慢變了臉色,剛想插手,兩人如不慎跌倒的老虎,立即爬起來向前沖,快的只留下一團沙塵嗆的赤宴直咳嗽。

信陽和小桃你追我趕,看起來誰都用盡全力,卻不相上下。小桃知道,信陽的能力不僅僅如此,他是在故意和她打鬧。縱是打鬧,小桃也應付的精疲力竭。因此,趁機躺在一處緩和的草坡上,不肯再動。不過話又說回來,信陽明明看她不順眼,恨不得将她扔到深淵裏去,怎麽有心情搞這些幺蛾子?

“他開心了。”信陽坐在小桃身後幾米處,望着林子裏的小路說。

“誰?”剛說出口,小桃就明白信陽指的是赤宴。他做了什麽讓主子開心了?把她揍了一頓嗎?臉上肯定都是被信陽捏出來的紅印子,脖子也疼,胳膊上有好幾處淤青。早上被赤宴捏出的傷還沒恢複,這下倒好!其實,看着信陽深沉穩重,為別人操心的樣子,覺得他身上的戾氣也不是那麽重。也許也可以接近一點點,至少能平等的說上幾句話吧。“信陽大人,其實,除了長殿之外,你對其他人好一點點,就會很讨人喜歡的。”

“滾。”

信陽毫不猶豫的回複。

赤宴捂着嘴巴,接連不斷地低聲咳嗽,步伐急躁而緩慢。他的身體似乎受了重創。早上見到的時候,還精神煥發的樣子。小桃想,其實從那時候就開始不對勁了吧。當時信陽看向赤宴的目光,好像知道将會發生什麽事似的。到底發生了什麽?是有什麽要緊事因為救她而耽誤了嗎?她看向赤宴的眼神,焦灼的,慚愧,內疚,想要彌補。

“信陽呢?”赤宴氣喘籲籲趕到,扶着一棵樹,看向下方的小桃,臉色黑的吓人。小桃心想,這就是開心?她伸出手,小心翼翼指向赤宴身後,忽然覺得這關系到站誰的陣營的問題,是投靠信陽呢,還是投靠赤宴?

“在你……身後……”

一句話被打斷成兩半。上天沒給她機會選擇陣營。就見信陽一腳把赤宴給踹下來,當然,當狗腿子的,以下犯上,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小桃的反應确實慢了許多,眼見着他們倆骨碌碌滾下來,路線一定經過她坐的位置,偏偏腦子想到的時候,忘了指揮身體行動起來去避開。最佳時機已經錯過,于是,三個球骨碌碌朝山坡下滾。

背上不知被誰踢了一腳,身體滾過石頭的痛感也很清晰。這麽下去,肯定會破相,不然就是掉進湖裏。她記得,這下面有片湖。有什麽把她包裹起來了,溫暖,柔軟,陽光刺眼,白色的蠶繭,幹燥的雄性氣味……小桃回憶起那天見到的一對夫妻。那位美貌女子的味道,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呢?為什麽這麽奇怪?

她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是不敢面對。趁着赤宴回頭去搜尋什麽,小桃手腳并用,默默地向上爬,聽見赤宴和信陽又打起來了。他們是在以這種方式為娛樂吧,還是信陽了解赤宴,剛剛在赤宴的臉上,小桃确實找到了心情大好的跡象。

這都是為什麽呢?

信陽說要來抓她!小桃回頭一看,一只腳已經被信陽抓住,而赤宴抓住了信陽的腳。他們一個接一個趴在地上,月亮的幽光斑斑點點,林中的小鳥雀露出好奇的腦袋觀察這些家夥在玩什麽游戲。

漸漸地,七十二宮的年輕魔王、魔王的忠犬,還有前魔王的遺民玩鬧成一團,他們确确實實是在玩鬧,唯獨小桃是竭盡全力保護自己。盡管如此,還是很歡樂。小桃剎那間冷靜下來想到,這是她長這麽大第一次毫無顧忌的開懷大笑,這樣的時刻恐怕不會再有了。說到底,她也是為了讓赤宴開心才鬧得這麽歡快,因為那一句“我不是給了你這樣的自由嗎”,她覺得不能拒絕。

大概已經到了夜半。歡樂以信陽發現赤宴手背受傷告終,他匆匆忙忙去找藥,留下小桃照顧他的主人。

所有的束縛又回到他們身上。剛剛那段時光只是牢頭片刻恍惚給他們放出來的黃粱一夢。

沉默許久,夜晚的風踉踉跄跄在山間橫行,樹葉以健壯的身體發出将死之人的喘息:這一切由盛轉衰,衰而複盛,生生不息,只有我即将逝去。小桃在衆多或喜或憂的聲響中聽着赤宴富有節奏的呼吸聲,忐忑不安地悄悄扭過頭去瞧他。赤宴随意的一扭頭,就笑眯眯捕捉到了小桃的心思,一個早有預料,心有成竹,一個做壞事被抓個現行,戰戰兢兢。小桃在心裏用思緒把這一幕完整的刻畫下來,因此沒有任何動作去掩蓋剛才的行為。

赤宴也在等待,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打破沉默:“為什麽,不來找我?”

“什麽?”小桃不知他所雲。不過聽到他的意思是本可以信任他,去找他幫忙,結果她沒有,他還有點在意,因此心中竊喜。

“想學防身之術,為什麽不來找我?”赤宴盯着她,進一步靠近,非逼她說出實話來。小桃果然受不了這個,目光開始躲閃,臉頰泛紅,但她躲不掉。“有我在,何必去找別人?別忘了你現在得以驕傲的本領都是我教的。”

他對過去那些時光是什麽樣的感覺?回想起來也感到幸福嗎?珍惜那些記憶嗎?留戀嗎?她喜歡他,但是清楚地知道赤宴一直以來是站在魔王的立場同她接觸的,她也該好好的安分守己,不能越界。

“長殿那麽忙……”

“你是不是記恨我?”

小桃想起很多事。愛恨交加,應該這麽說吧,如果他能夠接受她的喜歡,那個時候她可能會放下一切,情不自禁,毫不猶豫奔向他。

這都是妄想。她不能。

赤宴躺倒,目光仍然落在小桃臉上,眼睛裏映出月亮的影子。“小桃,你喜歡我叫你小黛還是小桃?還是叫小桃吧。現在的你比較快樂一些。要多笑,笑起來才讨人喜歡。小桃肯定記恨我了,對不對?”

“不敢。”

“那就是了。”赤宴篤定道,一邊皺起眉頭,一邊擰過身去要藏起來哭似的。

“長殿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小桃怯怯地轉過身子,跪在一旁,探過頭去看赤宴的臉,他似乎不高興了。

“疼。”赤宴說。

“是怎麽回事?”等了一會兒,他沒說。小桃也不再問,盤算着月婵應該能夠打聽到,過後再問她就好。“那我去給您燒杯茶。”

小桃要走,赤宴連忙爬起來,按住小桃的肩膀,動作有些粗魯。知道這位是無法靠近的人,他還有意無意的做出親密舉動,撩撥心弦,實在可惡。

“你要學什麽,我教你。我什麽都會。”赤宴大言不慚道。他在衣袖裏摸索着什麽,來來去去沒拿出什麽來,看起來倒像是撓癢癢,他也沒解釋。最後說:“明天開始,我教你。”

還跟着赤宴學燒茶那一陣,他說什麽,小桃就信什麽。他說朝陽露臉時在彩雲亭見面,一起去采早茶,就一定會在那個時候出現。他說會送小桃一個小禮物,雖然等待的久了些,但最終是送了的。他說東邊的山頭上風景好,要帶小桃去看看,過了兩年,他也實現了承諾。但是後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那些女孩子們漸漸長大的時候?還是小桃能夠獨自采茶燒茶的時候?他早上說過的話,下午就會忘掉,更別想讓他想起幾天前的承諾。

因此小桃并沒有将這件事放在心上。雖然想象一下那種場面,令她感到激動又畏懼。回到房間的時候,一群女孩子都還沒睡。過幾天就是小莺出嫁的日子,雖然不能穿嫁衣,但是仍要好好打扮打扮。她們見小桃回來的如此晚,若是在往日肯定會将她審問到天明去,今天卻沒有注意到她。

月婵總是在她們之中扮演着領導的角色,一邊指揮着大家給小莺戴珍珠白的步搖試試,一邊退出來,坐在小桃旁邊,有意無意的看了她一眼,見小桃神色平淡,便忍不住問道:“今天有人看見你被信陽拖走了,你們去哪裏了?”

這話問的好像是信陽帶她出去玩似的。

“差點被殺。”

月婵顯然不信。

“看你的樣子肯定是發生了什麽好事!”

小桃心中一凜,不由得偏過頭去,揉了揉還在發痛的臉,疑惑着它難道沒腫起來嗎?“你聽說長殿今天受傷了嗎?”

月婵一聽,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着,身懷千金,握住仇人把柄般自信滿滿,道:“他呀!爬到松樹上去抓松鼠,結果從樹上摔下來了。”

“摔下來了?”

“你不信?我可是親眼看見的。他從潭裏爬上來的時候,還抱着那只松鼠,剛好碰見我很不好意思就把松鼠塞給我一瘸一拐的走了。你看,松鼠還在鳥籠子裏。”

“我們的魔王竟然從樹上掉下來了。”小桃陷入某種沉思,“這樣的魔王怎麽能保護七十二宮?”

“你以為他有多厲害?小桃,你還小,沒見過什麽世面,當然覺得他很厲害。”

“真想下山去看看。”

“下山?小桃。”月婵那張只會笑的臉突然嚴肅起來,“我們誰也不會有這種想法。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這是一代又一代傳下來不用多言的規矩。”

我可不知道還有這樣的規矩。蘇席常常跟着他爺爺下山采購,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有規矩也是你們的規矩。我父母從來沒有教過我這些。小桃想着,湊了會兒熱鬧就睡了。第二天醒來,屋裏只剩下她一人,也就只有她有偶爾能睡個懶覺的特權。

起床,燒水,煮茶,先給赤宴屋裏送一壺,再去北邊的大殿送兩壺,還有西邊的長廊裏需要五壺。赤宴屋裏的茶是必不可少的,其他地方可有可無。小桃戰戰兢兢的生活,這麽些年,偷過的懶只有一次。想想昨天發生的事,她想,再偷一次懶吧。于是,挑挑揀揀,多試了幾身衣裳,走出門,松鼠被挂在房檐底下,她玩了一會兒,在窗口的籮筐裏撿了些幹菜吃。最後才背上竹筐,打算去閑逛,要是遇見誰質問她偷懶,她就說是在采茶。

“早上好啊!”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冒出來。小桃歡快的腳步一頓,擡頭看去,赤宴正坐在一塊高高聳起的大石頭上啃着蘋果,“咔擦咔擦”咬的很響。信陽站在一旁,居高臨下,一副“我不喜歡你,快給我滾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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