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庇佑

七十二宮上還有幾人遭遇了與屠柳類似的事情。同行的人都說沒有看見什麽,也沒有發現事發之前有任何反常,身上沒有任何傷口。病症來的像場風,不留痕跡,無可查證。這都是小桃聽說來的,有幾分可信她也不知。也有長輩為此做過努力,最終都不了了之。在小桃的記憶裏,她小時候可沒有此類事件發生,詢問了月婵等人,确實是沒有過。不過那個時候,窦疾一族默默約定了似的,誰也不會靠近那裏,以免打擾了神靈。

神靈?

為什麽會說神靈?月婵擰眉半晌,答道:“或許就是那麽一說,就像不能在水底下睡覺,天暗了要睡覺,天亮了要起床,有些地方不能去,自從它在那兒起我們就不能踏足,很簡單的事情嘛!”

一番問詢很不可靠,小桃無法只能拜訪屠柳之外的其他人查找線索。結果一一碰了壁,還平白無故遭受了連番侮辱。這可是把此生沒受過的侮辱和委屈都受盡了。無人可求,無人能幫忙,小桃背着她的小夥伴——藥簍子,在熟悉的小島上亂晃,心裏期待着上天能夠給她些什麽指示。越走越靠近萬鈴花林,一個人守在路上,樹一樣挺立。小桃轉身欲走,又不甘如此膽怯,偷偷地繞道而行,從另一個方向靠近,信陽還是擋在前面。

現在見到他,第一反應就是害怕。小桃原地站着,看着十步之外的信陽,心裏思索着對策,信陽亦面無表情,靜靜等待。

一只箭穿林而過,引得獵獵風聲。小桃急忙回頭,那箭卻從她的頭頂飛過,直沖信陽額心。信陽不動,只等那箭快到了近前才揮手斬斷,可斷箭仍然劃傷了他的腦門,一串血跡蜈蚣一樣蔓延開來。見了這幕,小桃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罪人,信陽沒有做錯什麽,萬鈴花林确實有危險,他不放任何人進去是對的。翠河這一箭,聲稱是為了幫她。

“有魔王親自教,你就看不上我這一把破箭了?”翠河的笑也不像笑,任何表情在她臉上都讓人看不懂它原本的意思。

“我學箭是為了找回尊嚴,沒想到一開始就要先放棄尊嚴,所以我不願意。”如果翠河還願意教她,她現在願意跪了。赤宴教了那麽幾次之後就忘記了這回事,根本不是稱職的老師,而且和他在一起,她忍不住去猜疑他的心思,十分不自在。

“當日若是你跪了,我才不願意教你。”翠河說。

小桃聽了,兩眼放光,看着翠河。信陽從她背後走來,慢慢靠近。翠河把小桃往邊上一推,對信陽挑釁道:“小桃你想去哪裏就去吧!這條狗跟了你一路,肯定沒安好心,我替你解決了他。”

“不能進去。”

信陽這一句話說的委屈。小桃不忍,擋在兩人之間,勸說翠河,“他是盡忠職守!”想到翠河那句“他跟了你一路”,而她沒有任何察覺,不禁渾身冷顫。又說:“萬鈴花林确實危險,我不該去的,你們不要為此傷了自己人。”

翠河怒道:“誰要跟一條狗自己人?”又怒視小桃道:“你別忘了,是誰殺了窦疾,搶占山頭,把我們都變成他手上的遺民?”

小桃一頭霧水,翠河不是赤宴一族的嗎?而且,我們現在生活的比以前好,不是嗎?她與父與母沒有任何感情,從有記憶起,沒有人主動同她講話,沒有人關照她的起居日常,進進出出都是孤獨一人,她不像是與大家生活在同一空間的人。這話說出來定要惹怒翠河,因此她閉上嘴,不再制止翠河與信陽之間的對戰。

其實不是非要來萬鈴花林,只不過到了此處,小桃忽然覺得這裏才是她靈魂歸宿之地。那一晚經歷的一切在眼前重現,小玄鹄的臉,血,尖銳的枝桠,倒掉的樹,耳邊萬物落井下石的無情,過去未來亘古不變的殘忍。她的心隐隐作痛,肩膀明明被刺穿,結果一覺醒來連個傷疤也沒有留下,如果這是神靈對她的眷顧,為什麽不對別人也好一些?對大家都好一些,就沒有争鬥,沒有剝奪,沒有“不得不舍棄”這樣的借口?她來到一處花枝墜地成山之地,看見一個小小的土丘,上面的土是新翻的,旁邊還遺留着一個人的腳印。她在旁邊新踩了一個,蹲下來仔細比對,兩個腳印相差近一半。

是他。小桃想起赤宴的臉來,毫無顧忌。到底是敵是友,他站在怎樣的立場,小桃一時難以斷定。或許這就是他身為魔王的“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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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的身體散發金光,還是萬鈴花林的陣法散發金光?生長在這裏的花兒,只是顏色濃厚,永不凋謝,日夜輪番盛開和合瓣,哪裏會睜開眼睛看人?這樣想着,小桃又質疑起這樣的判斷來,眼見為實,還是神魂颠倒,夢境作祟?她躺下來,正午的陽光穿過枝葉,灑在她的眼皮上,沉沉入睡的人兒絲毫不受影響。夢中的世界格外清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哪裏有動靜,哪裏是前路,哪裏的花草該長成什麽模樣,會随着她的喜好而設。

時光堆積,觸手可及。萬鈴花林充滿神靈的氣息,金光細密,從土地深處到蒼茫的天空,自開辟出一方空間來,護得此地永世安寧。小玄鹄躺在他的墓穴裏,也變成了天上的人,神的一員。寬容、冤屈、大節、折辱、坦蕩、執着、毀滅、以萬物為賭注……種種情感和諧的共處一室。

小桃到處走。一朵萬鈴花打開它的花瓣,像是睜開一只眼睛,金黃色的花蕊圍繞花心一眨一眨,唱出了婉轉哀涼。她将耳朵湊近,想要仔細聽一聽它說些什麽,這一聽便聽到了她的心。

心中嘈雜,扯開回憶,數不清的人生,數不清的人臉,妖魔神怪,然後看到了天宮,仙鶴成行,彩雲漫漫,仙氣缭繞,一位年輕的神渾身披着薄薄一層金光,站在玉欄杆旁向下看,看的是一位十一二歲的神女,眼睛裏快要落下淚來。那神女眼中融有萬物,飽含關切萬物之意,與菩薩不同,她多了幾分孤傲和無情。一身華服,祭奠天地,戴一面烏金面具,其實類同于畜生用的口嚼。高貴與折辱,重任在肩與弱女子心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獨此一幼女走在亡路上。

接着,她看到了刑黛灼小時候,父母親高坐于王位,而她渾身血污,一只小獸還咬着她的胳膊。然後是赤宴。她跪下,他也跪下,将一張笑臉塞進她的視野中。她扭頭,他也探頭過去,追随她的眼睛。她閉上眼睛,感覺到他的呼吸慢慢逼近,猛然間入了她的腦海,一下子再也躲不開,腦子裏無時無刻不裝着他。

“為什麽?”

“你在看什麽?”

“為什麽是我?”

“在看,我的心。”赤宴認真答道。

一定是因為我先把他裝在了心裏。赤宴是她痛苦的來源。小桃想着,求助于這萬鈴花林中的千百位神靈,包括小玄鹄。他們醒過來了,睜開眼睛,絲絲金光一下子被注入了靈魂。他們将赤宴從她的腦海中拖出去,伸出屬于神的雙手,将他四肢困住,吸取他的理智。

赤宴開始反抗,力量堪比衆神。

不過她知道,這力量也是源于她。看着赤宴受難,她不忍,于是給了他無比強悍的力量,讓他毀滅衆神。然後呢?

沒有答案。

沒有答案的恐慌,致使她在一瞬間從夢中醒來,渾身酸軟,被抽盡了力氣似的,胸腔中好像因為裝了太多的虛無而不适。那種不适讓你覺得身體快要爆炸,但你确信還有一根弦沒有崩斷,還可以忍受。

天色已昏,萬鈴花林飽受摧殘,折損大半。金光法陣時時現身,萬鈴花開合無度,充滿花香的空氣如道道劍光聚集,有着割人的痛感。一切恍然夢中,陰影如山,重重疊疊。一股衰弱的氣息頻頻從巨大可懼的花枝組成的牆內傳來,她的心感應到什麽似的,慢慢靠近,而那聲音被壓制着越來越細微。小桃雙手拉住花枝,将耳朵靠近,結果腦海中一大團烏黑的烏鴉從某處驚飛起來,如磅礴海流,藍色的火焰在燃燒。她渾身一震,後退幾步,種種聲響越發清晰起來,蟲鳴之聲如滾滾天雷,風吹葉動如震天鼓聲,腳踩枯葉如碎骨成灰。

屠柳的病因或許來自于此。

小桃邊逃邊想。她的身體,視覺,聽覺,心跳,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這會是病發的前兆嗎?她會不會變成屠柳那樣?母親該怎麽辦?赤宴看到那樣的她,會怎麽樣?越想越陷入這種恐懼中,無法自拔。她停下來,彎着腰,手扶雙膝,劇烈喘氣,等待着病症吞噬她的理智那一刻。

然而,一切如常,耳清目明。她微微側頭。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為什麽做這個動作,後來回想起來總覺得是有什麽東西在暗中驅使着她。一叢荊棘中挂着幾顆紅色的小果子,玄鹄從記憶的深河中浮現,那天,咽下了一枚果子,雖然沒能嘗出味道,但此時此刻她萬分确定這就是那種小果子。摘了五顆,攥在手心裏,小桃想象着如何将它們煮成茶湯,送給屠柳喝,猜測之後會不會好轉。

林外,翠河與信陽早已不見身影,只留下幾支紮進樹幹中的箭,幾塊新打碎的石頭,還有幾處被壓倒的草叢。小桃懷疑他們兩個是不是打着打着就抱在一起在草地上滾了幾圈。信陽的眼睛看到翠河那張臉,會覺得醜嗎?

剛出萬鈴花林沒多久,小桃又在山崖邊上看到一種藍色的花。它的花瓣厚實,柔嫩,蜂蝶不近,藤蔓為屋,幾十年一開花,實屬難得。她剛剛把花拿到手裏,起身時瞥見山回路轉之處露出一位少年的兩條腿來,它們架在一起,輕輕地晃着。黑色描金靴,白色雲紋內袍和黑色波紋外袍,看這打扮,小桃首先想到赤宴,于是輕輕地轉身欲走。

赤宴聞聲一下子坐起來,腳下石頭滾的滾,碎的碎,揚起一團灰塵來。小桃也回過頭來,第一眼便看見他嘴裏叼着一根長長的萬鈴花枝。

他怎麽敢?

小桃被自己這個想法吓了一跳,不過是折了花枝而已,有何不可。她小時候為了打秋千,扯斷好些花枝,不也安然無恙嗎?

“手裏拿的什麽?”赤宴探出半個身子……

小桃能感覺到他現在是如何一副嘲笑她“小家子氣、柔弱無能”的高傲表情,內心不喜,将手藏到背後,回道:“沒什麽。”

“我又不搶你吃的,怕什麽?”赤宴身體往後一倒,小桃微微擡頭便可看見他的上半身。他的臉上有傷,脖子上有一圈淤青痕跡,身上衣服也破了幾處,隐約透出紅色來。她的目光連忙挪到腳下,因為單單一圈淤青就會讓她胸悶氣短,似乎自己的脖子上也套了繩索。好好地總做這些假傷幹什麽,那樣一副表情,誰會相信他是受了傷的人?想到這裏,小桃心中對赤宴産生了幾分嫌棄。

赤宴正以一副輕佻無為的樣子看她,“我可是抓到你進萬鈴花林了,以後得立個規矩。你說,大家都因為害怕避之不及,偏偏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進去找死,給大家惹麻煩,是不是得立個規矩?小桃,我覺得你很不錯,會守規矩,對不對?你說該怎麽罰不守規矩的人?”

她想到三千河的陰森可怖。寒風襲背,小桃一咬牙,張開雙手,送到赤宴面前。他似笑非笑地嘴角抽了兩下,拿起一顆果子放進嘴裏,細細品味,滿心歡喜。

“算了,立下規矩我也要守,好麻煩。”赤宴欲拿第二顆,小桃不緊不慢說道:“這是用來做藥的。”

“哦。怪不得這麽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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