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護崽
小桃在前,赤宴在後。按尊卑來講,實在不妥當。可小桃現在顧不了那麽多。赤宴婆婆媽媽,話多的很。小桃十分頭疼,她想起來,自己忽然間變得越來越沒有忍耐力,無論多麽小的一點小事兒也能讓她體會到其中的千彎百繞,而且對待魔王越發的沒有耐心去假裝恭恭敬敬。月婵曾經教過她如何在赤宴面前做到挑簾九分不露面,意思是既給他呈現真心,又留有底線,可進可退。她有點兒忍不住要對赤宴呈現“真心”,絲毫不留餘地了。只怕那時兩人會撕破臉皮,最後的下場只有她羽化登仙了。
她腦子裏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再度懷疑是在萬鈴花林被種了病症,一觸即發。赤宴在後,見小桃走的越發步步生風,身體有些吃不消,疾行幾步趕上去,拉住她的肩膀,順勢将她的身體環在懷中,另一只手掩着她的眼睛。
小桃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思緒一派清明,皮膚觸到他的手,只感到溫軟怡人,剛剛的那種躁動一下子被吓退,無影無蹤,山河明媚,歲月靜好,愛人在側,我心得道。
“你看見什麽了?”
“看不見。”
“閉上眼睛。”赤宴的聲音在耳邊循循善誘。
“白色的……雲,是天宮,還有黑色的,三千河。狐貍。”
“還有什麽?”
赤宴被困在萬鈴花枝中,隔着一堵花牆看着小桃,脖子上的束縛越來越緊,而他為了不驚擾到她,屏住呼吸,一道藤鞭甩到他背上。小桃因為害怕而轉身遠去,而赤宴的嘴角慢慢流出鮮血。
恨意無處發洩,所以一邊裝作單純無知的小桃,一邊動手操縱那些花枝要致他于死地。所以,她是誰?她不是她了。
赤宴原本只是同她開個玩笑,見小桃呆萌上鈎,被蒙住了眼睛還說看見了什麽,怕是在做夢吧,不免失笑,又要逗她,一句話還未說完,懷裏那小姑娘爆發出推山之力,轉個身,一巴掌扇到他臉上。
大架小架打了很多次,從來沒有一次這麽委屈。他倒在斜坡上,一邊臉迅速紅了起來,小桃沖過來騎在他身上,一手拎起他的衣領,一手握拳又要打。赤宴偷偷覺得好笑,這一拳頭能有多大力。他似乎忘記了剛剛那一巴掌可是把他打得躺在這兒了。
小桃不知為何,舉起拳頭要砸下去又驀然收回,兩手拽着赤宴的衣領,瘋狂拉扯,怒吼聲噼裏啪啦蹦到赤宴臉上。
“你這傷是不是真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疼。”赤宴一手伸到背後去扶腰,五官擠到了一起,但那笑意還明晃晃布在臉上。“你是在擔心我嗎?是不是憋了一路了?就想問我這句話?”
她已經開始後悔了,情緒漸漸平靜,想起剛剛做的一切,想想赤宴的環抱,赤宴的手覆在她眼睛上的感覺,覺得從頭到尾都是一股不知名的沖動在作祟。她不是她了,這種感覺是可怕的。她似乎得了和屠柳一樣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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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宴還在那兒自我沉醉,“好了好了,你看,我沒事。你打架的本事,還是沒變。”
聽到這句話,小桃從赤宴身上下來,坐在一邊,臉慢慢發燙。眼前的白雲山水浸染起哄似的,給自己塗上羞恥的顏色,讓她無法擡頭。這才是兩三年前的事,第一次和人争得面紅耳赤,得理不饒人,就是和赤宴。現在的她,已經不敢那麽放肆了,只擔心腦袋不夠低,姿态不夠謙卑。母親強悍,時時護着她,總是做過了頭,倒像她們母女才是作惡,小桃總覺得對不起人家。再者,剩她一人的時候,那些人不動手只動嘴,說些難聽的話,猶如三千河的刺骨黑暗。
“你看,我白不白?”赤宴拉着小桃的胳膊,生生把她拽過來。“你看,我沒事了,別擔心。”
趁着赤宴去看天看地,抱怨信陽擅離職守,不見蹤影,小桃的目光慢慢上移,看見他敞開的領子裏,光潔的胸膛,沒有任何金色的印記。目光繼續上移,脖子上也沒有淤青,下巴處的細小傷口卻還在。
赤宴笑吟吟看她。小桃慌忙躲避,心想,上了他的當。又一想,這樣未免太沒有骨氣,那一夜救她的人不是赤宴,靠着的肩頭不是赤宴,花枝意欲殺死赤宴也不是真的,她又沒有那樣的本事,便大大方方看過去,不過總有些膽怯。她打了魔王,那可是魔王啊!是會被發落到三千河去的,但那是赤宴。赤宴不會怪罪于她。
赤宴剛要張嘴,還想說些什麽,山坡另一邊傳來清晰的聲音,讓兩人都不約而同屏氣凝神,眉頭漸漸皺起,眼神中積聚起怨恨。
那聲音說的是:“赤宴這個豬頭到底在哪裏?又是那鬼花的味道,啊——!真想把你捆在伏月崖上去喂鳥!”
信陽又怨又氣,一邊罵着,一邊把腳下的石頭踢到山澗去。他處處忍讓,打起十二分精神避免傷了翠河,可翠河招招致命。他心憂小桃,想去找人幫忙,卻看見赤宴已經趕來,定是去了萬鈴花林。翠河占不了上風,于是說:“既然你處處為我着想,為什麽又要向我出手?”他就站着沒有動,翠河的箭射穿了他的肩膀。他才了結這次糾纏,跑進萬鈴花林去尋找赤宴,差點在裏面出不來。現在出來了還是找不到赤宴。雖然知道憑着他的能力,肯定不會出事,但是看不見他安然無恙就會感到不安。為什麽要盯着小桃?她那麽愛鬧騰,幹脆不管不顧、聽天由命、任她生死好了!再結實的圈也保護不了喜歡逃出圈的羊啊!
他越想越覺得氣憤,一面捏着碎石子亂丢,一面向前走,萬鈴花的味道越來越濃,他想避開,又擔心這一避萬一錯過了救赤宴的機會怎麽辦,于是決定走過去看一看再避開,嘴上又罵了一次赤宴“豬頭”。他轉過山彎,雙目風平浪靜,毫無波瀾,甚至有些冷漠。
赤宴和小桃兩人,兩對美目齊刷刷盯着信陽。今日的風兒一度有些喧嚣。
三人的身影在落日餘晖中被拉得細長,互相交錯。天色已暗,有些事情結束,有些事情才剛剛開始。
煮茶的三間小屋建在石潭旁邊,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不過大家也都知道這裏在做些什麽,是誰長住此地,這個人人可去的地方反倒沒有人光顧。門前有一片竹林,屋後是一片桃花林,更有參天菩提作為籠罩,将小屋給掩蓋了個嚴嚴實實。
屋裏屋外挂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都已經被曬幹,散發着幽幽香氣。門邊靠窗的地方擺着兩排石鍋,用來煮茶,還有一口大鍋,竈臺上擺放着種在竹筒裏的花草。房間深處是一張竹床,地上鋪着稻草,這是休息的地方,與煮茶之處只隔了一道高高的門檻,都由小桃一手布置。當初赤宴教給小桃煮茶的手藝,也是在這裏。其他兩間小屋做儲藏之用,連小桃也忘記了裏面放着些什麽。
赤宴借口小桃弄傷了他的臉,賴在這裏不走。信陽确是重傷,赤宴不走,他也不走,于是化成犬身,躺在稻草上睡着。
小桃煮出一碗茶來,端給赤宴喝了,常常去瞧他臉上的傷口如何,誰知過了兩天,那道小小的傷口還是鮮紅的顏色。小桃不想再去理他,自顧研究能夠治療屠柳的茶來。現下她沒有任何依據,赤宴也沒有任何用處,只會說些風涼話。一會信誓旦旦說,“放這個準沒錯”,等煮出一股子廁所的味道,他又說,“肯定是你弄錯了,你看,我說的沒錯,我讓你放葉子,誰讓你把花一起放進去”,她心裏幽怨,拉着赤宴一一确定了要放什麽藥材,她才動手,結果還是不如人意,赤宴仍然有話可說,有錯可指,“是火太大了”,“你擦了什麽東西?這麽香,肯定會搞壞的!”
小桃以前沒發現,七十二宮的魔王竟是這副欠揍樣子。
為了不受赤宴打擾,他問什麽,小桃就懶洋洋随便應付。赤宴興趣不減,不是跟在小桃身後問東問西,就在小桃旁邊把花花草草編成花環,按大小擺放在地上,還不讓小桃踩壞。小桃深感厭煩,仔細看向赤宴留在這兒的借口,赤宴心情大好,喜滋滋地把臉轉來轉去,好讓小桃看個仔細。
“在看什麽?”
他說這話的時候,小桃能感到他在自戀,一定期待她說出誇獎他的話,然後将早都憋不住的“我就知道”的笑容綻放出來。
他那道傷口怎麽看都不像是真的。
赤宴正坐在地上,小桃走過去,蹲在一旁,伸出一指。赤宴的目光緊盯着那根手指,紋絲不動,直到小桃的手擦去了那道傷口上的紅色印跡,皮膚上光潔如。他一驚,僞裝謊話被拆穿的緊張,“啊!都是我的錯,我給忘了。”
忘了什麽?忘了自己的傷口是假的,她去碰的時候沒有攔着?也是,她平常不會做出這麽唐突的動作。不對,他是等着她去碰的。發現了又怎樣?她沒資格去說什麽,赤宴若是厚臉皮,他沒有理由也能待在這裏不走,她奈何不得。這裏一草一木,都由赤宴主宰。
小桃倒出一碗煮好的茶,用木勺攪了攪,聞到一種苦澀的味道,思索再三,新的配方總要親身試試的,先不說有沒有用,總不能傷人。赤宴本來在逗弄信陽,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攔下了她的手,臉上一副惡作劇的表情,端走了那碗茶,用木勺舀起來揚了幾遍,仔細聞着味道,察看顏色,裝模作樣,看似內行。小桃如此想着,突然又覺得不對,赤宴是內行啊!這不是他擅長的事情嗎?都怪那張臉,太不可靠!
“要試藥,何必自己來?萬一出事,要誰來繼續這事?”赤宴精明道。
可小桃對赤宴的好意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這幾天做的事純屬沒有目标的一通瞎忙,并不知道能做出什麽來。赤宴湊在碗邊吹了吹,小桃的心提到嗓子眼,不讓她來試,難道要讓堂堂魔王來試?她正要阻攔,只見赤宴将碗放在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命中信陽的狗頭,信陽醒來,大夢初醒,意識不清,顫顫悠悠像赤宴走來。
“你的藥熬好了,我可是廢了不少功夫,快點喝吧。”赤宴大慈大悲道。小桃欲言又止,被赤宴溫和的瞧了一眼,只好乖乖閉嘴。
信陽伸長脖子在碗邊聞了聞,又無精打采的回到稻草上去睡覺。
“你不識好歹啊,信陽。”
“長殿,還是我來吧!”小桃要從赤宴手上拿碗,赤宴一邊咒罵信陽,一邊得意的将碗舉高,一邊擋着小桃,一邊将碗中茶一飲而盡。然後将空碗丢進小桃懷裏,攙着她的胳膊,七搖八擺,走向床鋪,一頭栽倒,昏睡過去之前誇獎道:“好喝。”
小桃嘗了一口,苦澀至極,咽進肚子裏惡心不已。良藥苦口,似乎有理,不過,冥冥之中覺得還欠了點什麽。苦思冥想一番,她又開始研究煮茶的材料。盡管沒有任何經驗與憑據,但是追随着心中的感覺,她似乎找到了可循之法。
轉眼間月明星稀,小桃忙碌至此,終于能夠歇息片刻。她跪在床邊,仔細看着赤宴的睡顏,那樣的眉眼,那樣的鼻子和嘴唇,呼吸輕微均勻,安靜乖巧,就算是看上一輩子也不膩。她看着看着,直到腿都麻了,才想起自己要幹什麽。她小心抓過赤宴放在肩窩裏的手,搭在床沿上,拿起腳邊早先準備好的刀和碗,手扶他的食指,将刀輕輕搭在上面,還在擔心會不會弄醒他,一把冰涼的劍先靠近了她的脖子,一絲疼痛猛然間從脖子傳到大腦,整個人都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你在幹什麽?”
是信陽的聲音。
她的咽喉微微一顫就感到脖子上流了更多的血出來。劍移開兩分,小桃戰戰兢兢回答:“取血入藥。”
“你大可以向他開口,為什麽偷偷摸摸?”
“對不起,我一時着急。”她一時昏了頭腦,不知為何産生了“非赤宴的血不可”這種想法,于是想試一試。告訴赤宴?她萬萬開不了口。
信陽收回劍,推開小桃,從她手裏拿過刀,毫不猶豫,快刀斬亂麻,将血接在碗中。小桃連連阻止,“夠了夠了,一滴就夠了。”信陽劃得太深,血一下子就蓋滿了碗底。信陽從胳膊上扯下一條白布,将赤宴的傷口細細裹好,頗有一番大仇得報和有恩于赤宴的快感,一擡頭卻見赤宴睜着眼睛看他。
“不是……剛才有一條狗進來,咬傷了你。”信陽急忙辯解,示意小桃快把證據藏好。“你看,我不僅幫你打跑了狗,還幫你包紮了傷口。”
赤宴的目光移到床邊的匕首上,上面還殘留着未幹的血跡。
他生氣了。
信陽低下頭,乖乖跪在一旁,不敢再有半分辯解。小桃将新煮的茶倒進裝有鮮血的碗中,滿心慌張,盡量裝作什麽事都不知道,拿起一把菜刀要切點甘草,見刀上有花瓣的殘跡,伸手就擦,刀刃鋒利,将手指割開一道口子,血流如注,頓時心痛不已。砍指如砍心。
“怎麽了?”赤宴顧不得教訓信陽,幾步便走到小桃面前,看見她手指縫見流出的鮮血,雙手一裹,将她的疼痛裹在溫暖的關懷中。小桃擡眼去看他,在他的眼睛裏找到了不痛的法門。“別怕,沒事。”
現在聽到這句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可貴。小桃因為疼痛的表情驟然轉而為笑,對他的手的觸感更加敏銳。
“手擦利刃,一代豪俠。”赤宴幫小桃包紮好傷口,最後如此贊道。又見茶碗熱氣騰騰,端起來聞了聞,頗是滿意,側頭喚了信陽來:“把這個送去給屠柳,若是有所好轉就說是我做出來的東西,若是不行,就說是小桃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