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煙火(2)
身為魔王,赤宴的承諾不可信。這是七十二宮人人知道的事情,部分原因是記性不好,還有一部分是因為覺得自己什麽都能做到便無論什麽事情都先答應下來。至于後來如何,他不會過多操心。他說要想辦法買煙花回來,連月婵也沒有當真,誰知這天傍晚,山上突然熱鬧起來,許多山魔湊在一起,忙着清理場地,布置煙火,将紅燈籠從山腳一直挂到山頂,還不到傍晚,燈火已經點燃。夜晚悄悄降臨。
萬事總得尋個緣由。赤宴說是為了給山上增添喜氣,好迎接即将而來的祥瑞。聽說聖輔見到這一場面,立馬氣勢洶洶要去找赤宴算賬。後來,沒人見到聖輔,也沒見到赤宴和信陽。不止是月婵,屠柳人等也參與其中,諸事不顧,只管開心玩樂。
小桃默默地給大家添茶倒水,将果盤添滿,扶起被踩壞的枝苗,撿起珠子手帕等物還給失主。煙花在頭頂爆開,接連不斷,映亮整座山峰,舉目望去,一條火龍盤踞在林中,時時有綠色的眼睛一閃而過。她本以為自己是喜歡這一切的,像月婵一樣,沉醉其中,不願意放過每一次煙花綻放,腦袋仰起來不曾看過腳下。
那燦爛煙花于她而言,是熊熊烈火穿透了一張網,網中的寧靜被驅散一空;是熊熊烈火砸進晨間的湖,湖中的萬千蟲魚在一瞬間喪命;是燃燒着的萬箭齊發,刺進她心裏千千萬萬顆心髒。每一顆心髒一個人,一個人幾十年,太陽已經蒼老了幾十年,一山一水跟着蒼老了幾十年,在一瞬間灰飛煙滅。那些煙花明明不是出于她手,但是落在她的眼睛裏,天地間的一切,包括樹木蟲草,遙遙弱星,煙火燈籠,掙紮在地獄之門的人們,全都是她一手造成。是她起了殺意,借用煙火的光,要将這一切收在囊中,□□致死,毀個幹淨。
種種嘶喊、求救、咒怨、憤恨的聲音此起彼伏,她是其中一員,又是施予災難的人。一個個熟悉的地方,一張張熟悉的臉,扭曲着,從她的眼睛裏湧入身體中,她手中提劍,仍然千瘡百孔,無能為力。
她一邊陷入瘋魔,一邊規規矩矩做着手上事。猶如傀儡。她還保留着一絲絲理智,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即将病發,變得和屠柳當初一樣。治療其餘幾人的茶湯中沒有加入赤宴的血,因此沒有見效。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一旦傳出去,赤宴可能會成為獵物。那麽萬一她病了,誰能救她呢?
燒光了,水沸了,黑暗被火光驅散。她一閉眼,身體在衆人的臨死瘋魔中被撕碎,風吹過她的皮囊,熱氣沖頂,最後一絲理智也被燃燒殆盡。她什麽也做不了了,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兒。因為害怕,所以不願意離開人群。現在,愈加害怕,反而愈加盯着煙火,承受更加殘酷的洗禮。她捏碎了一把山核桃,一只木盤,不小心被盤踞在地面上的老樹根絆倒,她一拳砸下去将那碗口粗的檀木斷成兩半,接着一連打了三個噴嚏,不過這次天譴不僅沒能使她清醒過來,控制自己的心神,反而像是打開了洪水的閘門。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變化。一只溫柔的老虎正在喚醒它的本性。
劍,和血,赤宴的臉,能夠給她帶來安寧。
月婵說:“我喜歡赤宴,我恨赤宴。希望他能喜歡我。”
姜绮說:“我要成神,早日離開這肮髒的地方。”
蘇席說:“娶妻當娶天下第一絕色姜绮。”
小莺的新郎說:“我早知道小莺已經被玄鹄殺了,但是好不容易求來的婚禮怎麽能中止,我不能對不起父母,況且那玄鹄假扮成小莺,只想和我好好過日子。”
小莺也有恨。她的恨連帶起小桃的恨,化成一把匕首,朝新郎的脖子刺去。這時,小桃感到雙眼如針刺,天上雷電已臨,手上握着一根尖頭木棍,一把重錘般向目标物落下,拗不過不可抗拒的力量。那山魔有些警覺,回頭來看,剎那間只聽見有個身形嬌小、動作敏捷的東西朝草叢裏去了。一陣冷汗漸漸蒙上額頭,他知道自己躲過了一劫。
那股黑色的無形之物比頭頂的天空還大,比整座山還要沉重,但藏在她的身體中卻如無物,小桃覺得自己幾乎忍不住,她想要見血,世人所有的恨意聚集在她的雙手之上,驅使她去毀掉七十二宮的一切。鮮血迸濺在赤宴的笑臉上,那是她記憶中的種種片段,每一幕都噴灑了新鮮的血液。恐懼,她想起自己是極其害怕這種場面的,即使聽旁人随便提一句也會身臨其境般感到恐懼,但她現在沒有絲毫恐懼,這意味着她失去了保護,強烈的欲望快要開閘洩洪。她馬上就要按照腦中的構想行事,将那一切都變成現實。
她不顧一切向前奔跑,離煙花越來越遠,離紅燈籠越來越遠,完全處于黑暗之中。可是,有光。她全身籠罩在藍色火焰當中,身旁一頭猛獸,身高将及菩提樹的一半高,露出綠色的眼睛,尺長的獠牙,口中涎水在地上積聚成一小灘,散發出惡臭的味道。她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這獸。她伸手抓着樹幹,希望自己不要動手傷害了面前那獸。一旦沖破枷鎖,那麽她就該下地獄,為世間所不容了。
樹幹一邊被抓下一塊來。她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毀滅的欲望噴薄而出,她一頭紮進盤錯的樹根間,緊緊咬着一根最堅硬的木頭。唇齒間血液溢出,碎木從她的嘴裏落下來,風還在輕輕地吹着樹葉,月亮漸漸從烏雲中現身,身旁的怪獸低吼了一聲,噴出的熱氣吹到她身上,這一切的感知令她更加無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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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笨拙的獸更近一步的時候,她俯下身子,捉住自己的胳膊,一口咬下去,越來越用力,彙聚到牙齒上的力量刺進自己的血肉中,一部分力量便從新的傷口中慢慢流散開來。她漸漸失去氣力。
猛獸一挑頭,比她身體還粗壯三五倍的菩提從先前被抓出來的一個凹口處斷裂,接着它用自己的獠牙接近小桃的腹部。它想将自己的食物插到獠牙上,帶到安全的地方去享用。巨股涎水滴到小桃的後腰,一股惡心之感襲上心頭,如天将神兵般,頓時號召起所有殘存的力量,小桃用那只流血的手抓到一條樹根,不管它是不是還與主幹結結實實長在一起,就拼着全身的力氣轉身朝猛獸的頭砸去。
火光熄滅,周遭一片黑暗。雷電劈空,如同白晝。
樹根斷裂聲,耳中歇斯底裏的千百種叫喊聲,猛獸的哀鳴聲,砸倒一片樹木聲,驚飛的鳥叫聲,一時間亂作一團。一眼望去,整片的血肉模糊,即使承受了巨大的天譴,她仍然覺得精神暢快了些。
大開殺戒,這才剛剛開始。
赤宴來了。她想。
信陽趕到此地,化身成人,燃起一支火炬,看見一頭蛤狽躺在地上低聲□□,半邊腦袋被砸成漿糊,周遭的草木遭到煙熏火燒,卷着葉子。約有兩百年的菩提從根部折斷,一小部分是被蛤狽的獠牙給刺穿才斷,還有一小部分是類似于猴的利爪給捏碎。此處的血跡還未幹涸,小桃的氣息同血的味道一樣濃重。赤宴随後趕到,信陽細細說了一遍他的發現,又添上一句,“小桃怕是已經被它給吃了。”
“你覺得七十二宮上有誰能一擊命中,将蛤狽打成這個樣子?”
“狐族應該沒有這個本事。它們都是繡花枕頭。玄鹄?還是說……”信陽一時間想不出來有誰的本事在赤宴之上,還會屈尊偷偷地來到此地。
“去附近找找。”赤宴坐在樹根上,看着那一片狼藉,捏着自己的下巴,呆了一會兒,叫住信陽說,“就說是我幹的。”
信陽點點頭。他聽從命令行事,從來不去多想赤宴的動機。當下遠離了蛤狽,小桃的氣味又變得清晰起來,而且可以猜測剛剛路過此地不久,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更多的蛛絲馬跡。過了大半個時辰,迎面遇上赤宴,信陽才發覺自己是被那氣味帶着繞圈子。
“她會跑那麽快嗎?”信陽将後半句話吞進肚子裏,因為赤宴的情緒過于低沉。
赤宴揚手一揮,在空中灑出多團火焰,用來照明。他在草叢裏仔細看了看,捏出一小塊布來,信陽不解。忽然聽見幾聲貓叫,他們發現兩三只珍珠虎站在樹枝上,回頭看了一眼,跳進森林裏消失。它們的脖子上綁着白色的布條,與赤宴手上之物看起來一致。
珍珠虎長相如貓,體型如貓,食肉,最喜夜間兜圈子捕食。看來是有人故意将帶有小桃氣味的布條綁在這些小獸身上,這是為什麽呢?信陽心想,她若是被害,實在可憐。
“珍珠虎體型雖小,但也難對付。一刻功夫,我們得見過十幾只了吧?都綁着這帶子。誰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捕獲這麽多珍珠虎?看來是早有預謀。信陽,去問問翠河。”赤宴說。
“問她?”信陽不願,“她搞這些是為了什麽?”
“對啊。”赤宴對天深思,“為什麽要用區區一個窦疾遺民為餌?算了,信陽,我們不上當,回去吧。不要因小失大,去看看別的地方有沒有情況。”
他們臨近湖邊,雖有微弱月光,但被高山擋住,因此湖面黑黢黢一片,聽得風平浪靜,并無古怪。湖面之下,小桃将兩人的對話全聽在耳中,心上漸漸放松,本想爬上岸去,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去。水流湍急,她被拽入了漩渦,此時無論什麽綿綿之恨都被綿綿化去,只剩下地獄大門敞開。
“撲通”一聲。應當濺起水花,湖面什麽也看不見。
“赤宴!”
她聽見信陽的聲音。
“水很冷,會凍死的。”
對啊,會死的。赤宴佯裝要走,在原地盯着湖面沉聲等待,忽然間跳入水中,向最深處游去。小桃在腦海中勾勒出事情的整個過程。他是想看看潛入七十二宮,又是殺魔獸,又是拐走窦疾遺民的人到底是誰。她當然不能露面。就算能夠撒謊說自己是被害者,赤宴也是信的,但她現在衣不蔽體,渾身是傷,這麽一副樣子,怎麽能出現在他面前?
赤宴空手而歸,帶着信陽徑直去了小桃的住所。煙火盛典早已落幕,衆多女孩們也都回到了休息的地方,聽到有人敲門,先是大驚小怪亂喊一通,紛紛穿好了衣服。其中一個光着腳就跑去開門,渾身濕透的赤宴站在門前,那女孩先是一臉震驚,随後就陷入了赤宴的美貌中,又是心疼又是喜歡他此時的可憐樣子。
“小桃回來了嗎?”他問。
月婵聞聲,再仔細照了一遍鏡子,低眉順眼地走到門邊,兩手扶門,做關門狀,刻意擋住赤宴的視線。其實站在赤宴的位置,也只能望見正堂的兩根柱子,看不到裏間的任何人。
“她已經睡下了。長殿,剛剛玩得太過火,身體吃不消。”
“叫她出來。”
“長殿是有什麽緊急事,我可以明天等她睡醒再轉告。”
赤宴淡淡一笑,退後一步,“剛剛在路上遇見一只蛤狽,像是吃了一個人,所以才确認是不是她。”
“阿林,叫小桃出來。”月婵側身讓道,向裏間喊。
赤宴仔細分辨屋內聲音,一頓竹椅摔倒、赤腳踩木板、低聲笑語、小心呵斥的嘈雜,接着小桃半睡半醒,撒嬌不快道:“我要睡覺,不起。”
“長殿叫你。”衆姐妹七嘴八舌勸說。
“哎呀!我就不起。你們騙我,讓他滾蛋。”
少女嬌語,七分稚氣,三分妖嬈。信陽聽了,抓耳撓腮,臉頰紅個通透,自動退後幾步,等着赤宴。沒一會兒,赤宴走到他身邊。信陽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故意的?”
好色也能做到這種地步?可之前沒見他對小桃有意思啊!
月婵關了門,又貼在門上聽着。幾個姐妹在窗戶處瞧着外面,确定沒人了,才出聲說話。衆人臉上一半竊喜一半擔憂。
“月婵姐,萬一小桃真是被蛤狽給……怎麽辦?”
“我們騙長殿說小桃在,可是明天也找不到她該怎麽辦?”
“再等等吧。”月婵說,“小桃她膽小,不敢獨自一人亂走,怎麽會遇上蛤狽?或許是去了她母親那裏。到了明天看情況再說,出了事我擔着。”明知是大事,但她說出去的謊不想由自己拆穿,因為是赤宴。一時糊塗而已,月婵想,希望小桃不要出事,上天保佑,幫幫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