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落地(2)

聽說許多地方出現瘟疫,桃生久居神殿,鮮少外出,也不關心此等事宜,本以為生活明日還如今日,悲戚一幕不會在她面前上演。記憶裏,是因為一次瘟疫,小桃身為魔王窦疾之子,被送上祭壇,赤宴動亂,窦疾出逃。七十二宮換了主人。小桃自認為生活從悠悠無光之處來到了平凡的人間。

對了,桃生就是小桃,也是刑黛灼,是天宮公主金靈的轉世。如此多的身份,于她來說,莫過于一棵樹上挂滿的樹葉。不論別人給那些葉子起什麽名字,她仍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這是最後一次游街。人們的歡欣雀躍沉重幾分,他們焦灼、不安,看着眼前種種,不知前路在何方。桃生細聽人群中的聲音,得知青城附近有好幾個村莊被一把大火給燒個幹淨,都是為了避免瘟疫流散。

青城岌岌可危。因此金蔚日複一日的提起回到天上的日程。金蔚是天上的神,自然想回就回,只是要帶妹妹回去,便多了些麻煩。

“師妹!小桃子!”

“別喊了!我覺得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你的師妹。她不像是真人。”

桃生眯了眯眼睛,一股卷雲獸的惡臭鋪天蓋地而來。這并不代表真的有卷雲獸靠近,而是危險的氣息。在凡間,許多地方都偶爾會有這樣的味道。她微微側頭,看見擠在人群裏的兩張熟識的面孔,是尚正弦和重寧。

“她看我們了!”尚正弦踩在一尊石獅子的腦袋上,揮舞一方紅綢,但是立馬就被兩名士兵給一左一右拽下來按在地上。

遇見故人,心有起伏。桃生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情變化,疑惑的是,本不該這麽冷淡。尚正弦也是她曾想過伴随其左右一生的人,為什麽毫無所謂?她失去了什麽……

神殿內,金蔚匆忙趕來妹妹的房間。他一臉焦灼,腳下生風,很少如此急躁的太子殿下在看到妹妹房間空無一人之後,順手砸掉了一只花瓶。門外有人影晃動,金蔚追出門去,一腳剛踏出門檻,便明白自己掉進了陷阱。金蔚原本打算今天一早就接妹妹回家,結果路遇妖怪攔路,耽誤了些時辰,一到這裏才知道妹妹被安排去游街,這樣一來又會耽誤許多功夫。而且詭異的是,這一陣子貞姑娘為了周邊瘟疫的事四處奔走,根本不會出現在神殿的人卻一如往常安排大小事宜。

他只能想到一個人,槲閻生。這個陰魂不散的惡鬼找上門來了。當初掉以輕心,害的妹妹成了槲閻生的盤中餐,這是第一樁令他難過的事。後來為了天下蒼生,将這個來歷不明的東西捆綁在妹妹身上,這是第二樁。多次交手,金蔚明白,天上地下,沒有槲閻生的對手。若是把妹妹帶到天上,槲閻生還總不致于追上來,做出毀天滅地的事情。

槲閻生的劍抵在他的脖子上。

若是要殺為什麽不在那一瞬間下手?

劍身如游龍甩尾,金蔚若是躲閃慢了半拍,一定會人頭落地。可是沒想到槲閻生的速度比他快得多,躲過了一招,沒能躲過砍向他左肩的一劍。槲閻生用劍,頗有武藝不精、一腔怒火的粗人氣質,只是一味的砍殺,毫無技巧可言,但就是這麽簡單的招數,身經百戰的金蔚生生挨了一劍,肩上如同扛了一條火龍,又重又疼。

槲閻生并不想要他的命。

“你妹妹她已經說了原諒我。”槲閻生一擡臂,輕飄飄的一個動作,手上的劍裹着刺眼的金光向金蔚刺去。金蔚仍然沒能躲過,腹部被穿了一個大窟窿,想着這件事的時候心緒大亂,似乎胸口也空空如也,被吞噬幹淨,但是緩了緩神,深切的察覺到那不過是錯覺。腹部只是輕微的刺痛,胸膛也很完整。槲閻生對他的反應胸有成竹,如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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槲閻生應該是晚輩,比金蔚遲了三五百年才成形,不過在氣場修為上遠比金蔚高了好幾個檔次。認識到這一點,金蔚的不甘和怒火先被挑起。明明知道不如人,可他不甘,願意竭盡全力,拼死一戰,告訴世人他才不弱。

這是他的弱點,金靈被害那年,因此中計,如今同樣如此。可是他不甘。他有這麽選擇的權力。要說有什麽後顧之優的話,他沒了,就沒人保護妹妹。但是,他活着也保護不了。不是非得需要他才行,沒有他在,這麽多年,妹妹不是好好活過來了嗎?

“我自由了,太子殿下。一個是你妹妹在魔界的親生母親,一個是你妹妹,幫助我獲得了自由,你的陰謀毀于一旦。”槲閻生笑道,“我要告訴你,你上當了。當初是青玺告訴你我是遠古時期被封印的魔頭龍王,蘇醒過來必然複仇,對不對?你這個蠢貨為什麽不求證确認一下就對我下手……哦……不對,你也是為了替妹妹報仇,是我的錯。現在無所謂了,太子殿下,我希望你知道,要是我想毀天滅地的話,早就這麽做了。你以為你妹妹困的住我?她不行,她希望讨好所有人,她會時不時忘記自己受過的痛苦,所以始終是一個不長記性也無法成長起來的小丫頭。”

金蔚一時難以自辯,好像鋪天蓋地的怒火還沒來得及沖出去,就被對方一句“你搞錯了”給堵回來,反撲到自己身上。

“青玺的話,你想殺也行,想折磨也行,不過別費功夫審問了,他現在是我的人,意思就是,你審問他相當于是在同我對話,明白了嗎?”

乍一聽來無甚奇怪,細細一想詭異至極。

“你也錯了。槲閻生!”金蔚毫不顧忌選擇了一條無可挽回的道路,他知道是自己的私心在作祟。在更加強大的對手面前,人很容易就放棄自己所堅持的正道。“你逃不掉的。那個咒縛沒有可解之法。你苦思冥想出來的解決方法不過是自欺欺人。你做過的事就算刻意忘了身體也會記得。無論做什麽你永遠無法贖罪,無法挽回給別人帶來的痛苦,這才是咒縛的根源,所以無論怎樣你都逃不掉。是生是死,是醒着還是睡着,你的兒女也會繼承下去。無論如何,你逃不掉。”

一字一句,金蔚說的真切。他的內心生出勝利的快感,忽然間耳邊“轟”的一聲,險些魂飛魄散,周圍房屋四分五裂,紛紛倒塌,他的身體也随之下墜。

身為天宮太子,如此模樣實在丢臉。不知道是不是誇大了槲閻生的實力的關系,些許膽怯才表現的這麽無能。

槲閻生手上變出一把古劍。金蔚認出這是他曾經從天宮裏偷出來送給七十二宮的聖輔那把,忍痛割愛,就為了求人照顧妹妹。槲閻生也跳下來,看那如狼似虎的冷冽眼神,金蔚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刺穿了。

“救我。”

輕輕的一聲。卻如針刺心頭。

“救我!”

是命令。槲閻生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過去的日日夜夜,他想着這雙眼睛,恨着這雙眼睛,又忍不住憐惜着住在那裏面的靈魂。

雖然說是剛剛爬上樓就遇見一股股蟒蛇般粗的藤蔓從地下瘋長出來,将半座城的樓宇眨眼之間摧毀撕裂,墜樓之事難以避免,但是她是被人推下來的。

是照顧花園的一位小姑娘。同她年紀差不多大。

剛來時桃生便會感嘆世事無常,人各有命,天意難違,又嘆人間利欲所驅,冷暖自知。西邊角落裏有一樓閣,院中雜草叢生,看起來荒無人煙。槲閻生卻說那裏住着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享譽五十年,後來得到城主特別照顧才安置在那裏,不過近來病重,無人在榻前侍奉,常常能夠聽到□□。桃生偶爾夢見她,遇着一個月黑風高夜,悄悄地去瞧了瞧,那位美人早已死在床上,身體僵硬。

“是活活餓死的。”

聽了槲閻生這句話,桃生腹部疼痛異常,忍着嘔吐感将一桌美食席卷一空,後來吐了好幾天,過了大半個月才好轉。

快死的時候才知道活着有多麽珍貴,活着的時候總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

一根斷木迎面砸來,桃生仿佛看見一個處心積慮要置她于死地的人,這一次一定萬無一失。就在這生死一刻,一襲白衣從眼前晃過,她的身體落進一個溫厚堅實的懷抱中。他,反抗了天。天意是能夠反抗的……執迷許久,她竟然忘記了最初深信的這一點,随波逐流着。

不過,他應付起那鋪天蓋地的要命兇器來頗為吃力,沒過多久,尚正弦便攜着桃生狠狠摔在地上。尚正弦仍然撐起身體,保護桃生不讓任何東西傷到。

桃生回來的路上脫掉了游街穿的禮服,只剩下一套裏裙,行動依然不便,又撕了一塊衣裙遮臉,原本是想順了槲閻生的意趁機逃走的,沒想到他為她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傷害金蔚。縱然沒有兄妹之情,桃生也不願意因為自己讓一位疼愛妹妹的哥哥受傷。

“你知道我是誰?”

“過了這麽久你還是這麽天真!”尚正弦的臉偶爾皺在一起,費勁的擠出笑容,“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只關心你自己嗎?小桃子,好疼啊!如果不是你的話,我會這麽拼命嗎?”

“你怎麽認出是我?”

“朝夕相處那麽久,肯定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又不是你,以為誰都像你那麽笨嗎?”尚正弦的汗水滴到桃生額頭上,那一瞬間她緊閉眼睛,連嘴巴都在用力,尚正弦‘撲哧’一笑,“你怕什麽?有我在。我就知道你會害怕,所以追過來了。這叫作‘心有靈犀’,對不對?正在看青城第一美女游街的時候忽然感到天靈蓋有壓迫感,心裏也怪怪的,我也不知怎麽就找到你了,是天意吧?小桃子,你怎麽了?”

她用盡了力氣,快要支撐不住了。那樣的話,不僅是她,尚正弦也會……第一個死的會是尚正弦……

槲閻生緊盯着她,一步一劍,斬斷前路上的重重藤蔓,這些感應着他的召喚而來的魔物正在被桃生操控着保護尚正弦不被碎木石塊砸傷。

“他來了。”桃生的雙手在泥土中摳出血來,她感到腦中被塞了石塊似的,被金水泡着似的,沉甸甸的,緩緩地流散出尖銳的刺痛。最後一根弦快要崩斷。“師兄,快走,他來了!”

尚正弦摸到不遠處的劍,回身劈去,槲閻生一擡手将他竭盡全力的攻勢輕輕擋下,他發現面前這張略顯年輕的臉龐上,那雙眼睛裏沉沉而出的滿是仇恨。

被仇恨附身,沒有勝者。

尚正弦被迫單膝跪地,承受那加倍增長的力量,只要稍稍放松一下,再全力以赴反擊……唯一需要擔心的是放松的這一瞬間會不會被對手捕捉到?他沒別的辦法,身為凡人,力量有限。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一腳踹飛。在槲閻生的眼裏,他就和攔路的朽木沒什麽兩樣,沒把他捏碎完全是因為當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槲閻生毫不猶豫,對着桃生舉起他的長劍。

只要一下,他就可以解脫了。痛苦是暫時的,在那之後就可以永遠的自由了。金蔚他千算萬算,總不能算到這一步。只要金靈再死一次,還有什麽能夠禁锢他的?只要他能借着這恨意狠下殺手,之後如何,他絕對都是能挺過去的。只要做到這件事就成了。

桃生看着他的劍刺下來,身體中的水順着藤蔓流向各方,處處遇上槲閻生那冷冰冰的帶着殺意的目光。千千萬萬個槲閻生在舉劍,她的千千萬萬個部分将被殺滅,絲毫不剩,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在這一刻,她已經開始死去,想要逃逃不掉,孤注一擲,悄悄地自我消亡,散出去的生息逐漸反噬,蟻群貪婪食蜜一般啃咬着她。

尚正弦和金蔚一左一右,兩面夾擊,雙雙被槲閻生打飛出去。槲閻生真正被激怒,洶湧浪潮一般朝金蔚撲去,一時間刀光劍影,煙塵滾滾,倒塌的房屋,斷裂的樹木,海嘯一般的聲音,似乎要将整個地面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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