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山回
那一天,伫立幾百年的青城,毀于一旦。
這像是一個信號。青城被毀之後,妖魔鬼怪之類四處流竄,家畜傷人,瘟疫橫行,山塌水湧,種種災難随處可見。凡人的傳說之中,這一切罪惡的源頭都在一座叫作“七十二宮”的魔山上,那裏的魔王,叫作蘇席。魔王窦疾意欲統一魔界,為凡人守護荒疾之地,無奈久攻不下。
這些故事日複一日地送進床上沉睡不醒的人耳中。她在夢中感知到日出日落,星光璀璨,風吹雨打,知道這間茅草屋中是誰來來往往,故事中的人物如同小時候常常聽聞而自由幻想的那般形象,模模糊糊,并不真切。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關心自己是誰,自從身體深處的眼睛睜開那日起,她只在意一件事,關着自己的這個牢籠什麽時候會打開。她等待着,一晃神已經過了很久,自己的模樣也變得陌生,這讓她更不确定自己是誰。
無助,蒼涼,寂靜,等待,沒有盡頭。
尚正弦黃昏時分歸來,風塵仆仆,一臉疲倦,不過那劍眉星目,亮堂堂,雄赳赳,就算他負了重傷,也會讓人以為他是在假裝柔弱以博同情。尚正弦是個能忍耐的人,即使确鑿鑿将死,也能笑得出來。
這戶人家的婆婆整日裏神神叨叨,眼睛也看不清楚。聽着有人進了院子,先大聲吼幾句,确認了尚正弦的身份才放下手中的鐵耙,像泥鳅一樣滑到尚正弦身邊,說起這一整天的事情,說自己被吓死啦之類。尚正弦稍微搪塞兩句便将老婆婆糊弄過去,說裏面那人終日不醒、不食,絕對是空談,不可能有人這麽活着。他要來一碗粥,說要去照顧妹妹吃飯。
尚正弦一邊關門,一邊解衣服,甩掉外衣,趁着間隙兩口喝完那碗粥,将空碗随手一扔,倒在床上,看着房梁上一只老鼠正在那裏敲打。
這種狀況什麽時候是個頭?魔獸已經不是魔了,而是更奇怪的東西,不斷的考驗他作為人的底線。以為是害獸拼盡全力斬盡殺絕的時候發現對方竟然是一個與他相差無幾的凡人,相伴一路的朋友最後卻是披了玄鹄皮的魔獸。要不是老八,他的身體上可能就會多了個窟窿,而不僅僅是擦傷。
他現在有點兒怕疼。小時候明明很疼卻為了面子嚷嚷說“一點也不疼”,現在真的疼,他不知道該對誰去說,誰又能幫的了他呢?要回去嗎?家裏人絕對不會笑話他,在這樣的世态下,一定期盼着家人團聚……越是這樣想他就越膽怯,身上的傷越發的疼。怎麽會變成這樣?心志不堅,什麽都做不成。父親教導的話,他從小自認為奉行的很好,沒想到現在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心志不堅”。
得從源頭上解決問題,光是從怪物口中救人怎麽足夠?赤宴守着七十二宮是好還是壞?若是魔界被統一,人間這場浩劫真的能結束嗎?這幾年來,多方人馬幫着窦疾攻打七十二宮,其中以天宮為首,均以失敗告終。天宮的立場是消滅所有魔族團夥,不過窦疾已向天宮稱臣,用自己的心腹手足五十餘人做了人質。一個魔人,做了玄鹄的主人,也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料想也不是什麽見得人的手段。可幸的是,槲閻生消失了,不然窦疾拿下七十二宮勢在必得。
槲閻生消失,竟然是壞事。
“師兄……”
似乎哪裏不對勁。尚正弦終于意識到:身下這張床上的人去哪裏了?他進來的時候便是空的,她去哪裏了?猛然回過神來,眼前的一張臉像是憑空出現的,吓了他一跳。實際上小桃那麽看着他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屋子裏只有兩間房,兩張床,晴天的時候尚正弦睡在屋頂上,雨雪的時候守在小桃的房門外,即使知道小桃并非凡人,不必遵守某些規矩,尚正弦也會嚴于律己,替她着想,夜深人靜之時不靠近她半步,以免惹出是非。凡人對床的依賴是難以想象的,尚正弦覺得這也是磨滅他意志的原因之一。
在師妹面前丢臉了……唉……她會不會覺得在她熟睡的時候他也是這般放肆?
“師兄,你姓什麽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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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正弦聞言,本想退後的身體立馬被扯回來,給小桃頭上敲一記,“連我名字都不記得了?你太傷人心了!虧我照顧你這麽久,從破林子裏救你出來,一路帶着你輾轉十幾個村子,整整五年啊!姐姐,我跟父母在一起的時間也不超過五年!你竟然……哦,對不起,你剛剛醒,不記得是應該的,沒關系,慢慢來,我知道你心裏其實是很愛戴師兄的。”
“你變臉也太快了!好像另一個人。”
“誰?”
尚正弦自顧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劍,滿不在乎五年以來初醒的小桃。
魔王赤宴。兩者如此相像,不過,有什麽不一樣的。
“多謝師兄照顧。”小桃說,“不過你為什麽變矮了?我記得你似乎是比我高出很多的,難道是被魔獸給吞掉了一半?”
尚正弦蹲在門口,停下手中動作,回過頭來,似笑非笑,一雙眼睛落在小桃身上似乎又落在了更深遠的地方。
她一瞬間明白過來,尚正弦和赤宴的不同。赤宴是用喜掩飾悲,而他的本質仍然是喜,帶給人愉悅。尚正弦的本質是悲,真實的他只有那麽一丁點兒,随時都有可能消失,而他本人這麽多年辛苦累積起來的殼足以迷惑他人,堅不可摧,但是誰說得準呢?也許某一天會從內部壞掉。
“你很漂亮。”尚正弦從身側桌上遞給小桃一面鏡子,“你要看看自己嗎?”
這顯然是一句謊話。她的臉上仍然裹着布,這似乎成為了習慣。因為自知醜陋而羞于見人。從記事起便是,遇見赤宴時便是,現在仍然是。為什麽會把這種事記得這麽清楚?不對……她現今的記憶是一條河,取哪一瓢便找回哪一幕,只要什麽都不想,她整個人就是一片空白,以為自己昨天也是這麽度過的,從出生開始就認識了尚正弦,一直都是這麽活着的。
小桃推開尚正弦手中的鏡子,坐在床邊,目光四處搜尋,兩腳一下一下地在半空中晃。
“你說是五年,為什麽這麽對我?你付出這麽多,可讓我怎麽還呢?如果你說不需要我還的話,那該怎麽辦?我這輩子都會好好記着你的。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想到信陽。他是她第一個喜歡的人,但是他深愛另外一個女孩。她感到胸口發悶,頭腦發脹,回望窗外,天上幾顆星星在閃爍。
“我只能喜歡凡人。”
小桃靜等他的下文。
“真想不起五年前發生了什麽嗎?”尚正弦手臂上的傷口在滲血,他随意擦了擦,見小桃直勾勾盯着,連忙勸慰,“我知道你應付不得這些事,不用勉強,不用假裝關心。我也不疼,別看了。”一番鬧騰,他回到正題,“知道赤宴嗎?他把你托付給我,放心,你出事的時候他沒有見到你,說是知道你并不想讓他看見。”
波瀾不驚。只是故事更加完整。
“還有一位神仙,叫作金蔚,是天宮太子。沒想到小桃你來歷不凡。”
“那我為什麽被抛在這兒?”
他的意思是,你有那麽多人關愛,細致到在緊要關頭考慮你的心情。既然如此受寵,為什麽我生來孤獨?
“去找你的家人吧,小桃,我往後要去的地方絕對不能帶上你。”
“我的父親叫作窦疾,我的名字是刑黛灼,等你想離開的時候我會去找他的。”
兩人默默對視,一個憂心,一個挑釁。一個是破敗的瓜果,快要失去他的信念,一個無所畏懼,針鋒相對。
“你一定不要瘋狂。”尚正弦說。
“你一定不要灰心。”小桃回答。
尚正弦笑起來,穿好衣服,說去幫她找些食物來。在凡人地界,百苦箴可不是遍地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