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至愛(2)
小桃正做着一個好夢。小時候,身在七十二宮那般花團錦簇的一個山坡上,陽光正好,擡眼盡是明亮,即使衣衫褴褛,也能享受徐徐溫暖。即使渾身傷痛,自由祥和的感覺也讓她幸福。回身看見一只鹿,長着大大的王冠,比她見過的所有動物都耀眼。它跑進樹林,她追過去,一時之間忘記了回家的路。盡管這樣她也是不擔心的,因為腳下土地,“處處是我的天下”……
一邊驕傲,一邊畏懼。
“咚”的一聲,門被踢開。與此同時,小桃從夢中驚醒,翻身坐起,迷蒙的雙眼盯着來人。她什麽也看不見,只是望着那個方向,知道那裏有一個熟悉的人。忽然間,她被打了一巴掌,不由自主撲倒在床上,接着,被抓住後領一直拖到空曠的地方。
在刮風。周圍的山頭上傳來各種奇怪鳥兒的低鳴。是淩晨,本應萬籁俱寂的時候。
一桶冷水兜頭澆灌下來。不僅冷,還有臭味。在這裏待了許久,她的眼淚第一次止不住的往下流,只是別人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不會心疼。別人也就罷了,為什麽偏偏是你?只剩下三天了,就算這樣也不能好好地做一位母親嗎?都是為什麽?在七十二宮的時候,為什麽假扮成別人照顧她那幾年?既然心裏這麽恨她……
“你只會哭嗎?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你哭!你除了哭有沒有別的本事?你是青魔後代,父親是大名鼎鼎的惡魔窦疾,縱然是我,也不會任人随意欺負,你拿出點該有的樣子來,好不好?我求你了。就算學了你父親,我也會替你驕傲。你倒是反抗給我看看!”
一棍子抽到小桃右臉上。她感覺到手上有來自身體內部的液體,大概是紅色的,血。還沒來得及仔細感受這疼痛,肩膀上又挨了狠狠一記。她把口中湧出來的東西咽回肚子裏。手指緊貼地面,能夠感覺到的只有石板的涼意。回憶中所有苦楚都翻倒出來,槲閻生的那張臉總也揮之不去。那位本來是溫文爾雅的小公子,都是她害得他,不止是他一個,還有衆生受難。千錯萬錯都是她一個人的錯,所以,該死。這些都是應該的。
“睡了五年?為什麽要睡五年?知道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嗎?你本來可以成神,為什麽寧願在這裏受這種屈辱?你是我的孩子嗎?不是!你有另外的父母親,有另外的家人,我又算什麽?你不要他們也不要我,你想要什麽?告訴我,就是為了在這裏一聲不響的去送死嗎?為了誰?你搖尾乞憐的樣子真讓人惡心!為什麽不反抗?告訴我,為什麽不反抗?橫豎都是一死,為什麽不好好反抗,試一試再去死?”
周圍慢慢聚起人影,隐在黑暗中,不遠不近,剛好足夠看清那每一棍子都落在何處,讓受罰者産生什麽樣的反應,剛好足夠聽清那一聲聲抽打在肉上的“驚心動魄”,就像冰天雪地裏,寒風掀翻一家人的屋頂,一瞬間擄走所有的財産。
在這一刻,她感受到了何為無窮無盡,何為永生。一個深淵能有多深?當那個人将她推倒在地上的時候,順便為她挖出了這個深淵,輕而易舉陷入其中,舉目星星點點的光芒,沒有一個是她的救贖。被抛棄的人。
聽過許多惡意滿滿的謾罵之語,沒有一句比得上母親的話,更加叫人心如刀割。經受過許多人的嫌棄忌諱,沒有一個眼神、一個表情比得上母親,更加叫人求死欲絕。小桃似乎想起了小時候,有這麽一段記憶,一個閃爍着磷光的洞口,冒着冷飕飕的涼氣,身側的杏花開的正好,她還在想到了明年又能見到黃澄澄如大□□頭般大小的杏子,和眼前一樣美麗的夫人,唇紅齒白,身上散發着初春的清香,皮膚白的像是陽光給鍍了一層光澤,不施粉黛而嬌紅。心中認定了可以在她懷裏撒嬌的人,忽然伸出手,像今天做過的一樣,揪住小孩的後頸,笑嘻嘻說要把她送到那個映出兩人面孔的水洞裏去。
是真的還是假的?毫無意義。她失去了她自己,雙目只留下夜晚的風在吹。
不知什麽時候,只剩下她一個人。泷光裹着一件黑色的破舊披風,受傷的小狗一樣慢慢挪到她身邊,給她一壺烈酒。刺鼻的氣味讓她逐漸恢複神智。她看泷光一眼。
“我害怕,所以沒能出來救你。”泷光的目光從小桃的傷口上滑過,思索再三,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丢給小桃。“只憑我也救不了你。但是要我看着不管也不行。我不會走的,要是可以的話,我就不會出現在這裏。必須打破些什麽東西,才能獲得自由。雪桐夫人,是魔王至愛的夫人,即使這樣,她也救不了你。所以一時沖動,想要用這種辦法讓你奮起反抗。夫人覺得你的潛力無限,絕不是表面的這樣柔弱。”
“我是。”她扶着泷光站起來,微微一笑,噩夢一場,起身的那一刻把所有的不快都撒在風中任之而去。我是誰?一個空蕩蕩的軀殼而已,無關緊要。
只剩下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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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如此從容。”就像太陽慢慢升起,無所畏懼。她說。
窦疾難得來看望她一眼,帶着一碗五顏六色的團子,泡在清湯中,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桂花香。
“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
她實在想不起來。看到窦疾如此溫和,小桃自以為得到了父親的關愛,心中更是想着“死而無憾”。這幾天山上也發生了些其他的事。窦疾對新來的雪桐夫人照顧有加,甚至于像個死皮賴臉的狗跟在後頭點頭哈腰,姜绮心生妒忌,先是光明正大找小桃麻煩,被雪桐假借其他名義一頓收拾,姜绮不滿,暗戳戳對雪桐下手,沒想到窦疾翻臉不認人,直接不留情面将她趕下山。聽說是姜绮在山腳見到尚正弦一張臉生的俊俏,又是普通凡人卻身手不凡,一時動心,勾引不成,得知老八與雪桐感情深厚,便指引他們上山去鬧。
果真,老八和尚正弦兩人聽信姜绮,以為雪桐在山上受到□□,掩藏蹤跡打算來一個釜底抽薪,沒想到成千上萬的玄鹄不是吃素的,只好一路打上山來。窦疾聽說,怒不可遏,又親眼見到雪桐看着老八的眼神,醋意大發,鬧成一片。
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雪桐被□□,老八和尚正弦像肉幹似的挂在柱子上,好讓雪桐能從她的窗口看到他們的悲慘模樣,和祭典的整個過程。親生女兒要死了,心愛的人要死了,有生以來追求的所有馬上就要死了。山上晚間的風甚涼,她沒有辦法遮擋。
小桃對這些事充耳不聞,心中毫無波瀾,即使聽到尚正弦在柱子上一搖一晃的求救,她也懶懶的擡頭望一眼,只感到周遭一片空蕩蕩的人聲。這天一大早她就被三五個老婦圍在屋子裏,梳頭沐浴,穿衣戴冠,直到夕陽西下之時才消停。這些婦人都是不大懂事的,不理會周圍的恩恩怨怨,喜惡單純,心直口快,些許愚鈍,說了不少好話,“少主真漂亮”,“刑黛灼的風範”之類,讓小桃為她們擔心會不會因此受到報複。
“傳說刑黛灼那時候可是差點成為主宰三界的青魔大王,生來不凡,天賦異禀,壯志雄心,聰明又漂亮。”
“我小時候見過那位的畫像,不瞞你們說,我們的少主這麽一打扮,真是像極了那位。不僅模樣,就連神情也像,眉毛微微一簇,臉上卻是笑意,平易近人又不容得旁人亵渎。”
“可惜了少主這眼睛……”
“無關緊要。”
小桃說。衆人沉默,似乎想起這位不容亵渎的尊貴少主即将迎來什麽樣的考驗。魔王早早設下祭壇,壘起高高的向天臺,命人日夜不休的打造一口大鼎,她們想起少主可能是聽着這些聲音一天一天熬到了現在,身為事外人竟然也不由自主地被扼住了咽喉一般。再看看少主,她從容,優雅,淡然,像是一位盛裝打扮走進花叢裏去赴會的公主,而不是即将赴死的犧牲者。
“吉時到了。”
“太陽還沒下山?”
“快了。”
少主被攙扶着出門,衆人看見天邊彩霞絢麗,心中陡升起從來不曾有過的悲涼。
“我自己可以走。”
聽說是特意為了她鋪上千金難買的紅色錦緞,點點金光閃耀,樓閣甬道兩側點燃了燭火,玄鹄退去,婦人們退去,留她一人沿着長長的走廊一直往前,起起落落。眼前的景色逐漸明了,星光,燭火,鮮花成簇,獨居高位,俯瞰山野。身後的火光吞咬着她的影子。
一生絢爛,唯在此時。周遭一切,皆無眷戀。我是天,空無一物。就像個空罐子,裝着成年累月的塵土,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盡管如此,幸好還能成為別人眼中的絢爛。
她如此想着。情不自禁回憶過往點滴,如風點枝,蜻蜓點水,她确實什麽也不剩了。只有桎梏,枷鎖,失去自己。
窦疾覺得自己已經坐穩魔界之主的位置,意氣風發,配得上他那身張揚華麗的袍子。窦疾倒一杯酒,走到祭品面前,将那杯酒倒在小桃腳前,臉上揚起滿足的笑容。
“父親,還有一件事,能不能幫我……”
話未說完,窦疾将那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擲,面上仍是從容微笑。小桃因那過于刺耳的聲音吓得閉上了眼睛。
“無名犬輩在我面前言語是大罪,你該死,有什麽資格提要求?”
連父親也不是父親了。她還記得父親端來的那碗五色丸子的香氣,還有那天他溫柔說話的音調。自以為的光榮,在最後時刻被戳破,她其實早就想到,這本來就是一場騙局,僅僅是窦疾為了報複天上、迎合槲閻生對三界撒下的謊。
“乖乖的閉上嘴去吧。”
窦疾背後發出一聲巨響。頓時,山間大亂,牲畜奔走,刀光劍影,火光沖天,在小桃的眼裏就像是一鍋煮沸的湯,到處冒着泡泡,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悲慘的吶喊,痛楚的嚎叫。
安靜。沸了的山上,小桃獨自一人站在她的祭臺上,覺得從來沒有享受過如此的安靜。這才是這世界的本來面目。
一群銀光閃閃的狐貍在火光之間穿梭,來去自如,肆意玩樂。
一只玄鹄沖上祭臺,揮劍欲斬少女的頭顱,完成這場祭典。那神似刑黛灼的少女靜立原地,目光灼灼如火,一副嬌弱的模樣在火光的映照下楚楚動人。玄鹄恍然間折服于她的美麗,反而舉劍揮向自己面門。跟着玄鹄而來的幾個同類,見狀驚疑片刻,恐懼無邊蔓延,一道閃電憑空驚起,劈裂了那一刻他們被困住的身體與不明之物之間的枷鎖,同時爆發出有生以來聚積的所有力量,三把明晃晃的劍一齊劈向手無寸鐵的華服少女。
三支利箭從黑暗中射出,命中三只玄鹄的後背。他們徐徐倒下,鮮血緩緩流出,刑黛灼默默退後一步,以免污了自己的腳。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利箭射來的方向,不多久,一位銀裝素裹,渾身皎潔月光加持的少年郎現身,唇紅齒白,一頭烏黑的頭發讓他看着有了朝氣。少年笑呵呵走來,讓那一身聖潔典雅的妝容打扮多了幾分靈動。
這是誰?
“你該不會是吓傻了吧?”
沒有多餘的時間再去揣測,刑黛灼一擡手,一個什麽東西從少年頭側飛過。少年猛然間反應過來,渾身僵硬,雙目圓睜,像是被吓傻了,活脫脫一個鑽在錦衣華服裏的跳梁小醜。
少年背後的一只玄鹄應聲倒地。他丢下手中弓箭,撫着自己的胸膛,微微喘氣,一步一步後退,跳過三只玄鹄的屍體,挪到刑黛灼的身邊,“幾年不見,大有長進。看來不是我救你,而是你救我了。別耽誤了,小桃子,車馬都準備好了,這些玄鹄不好對付,盡早逃了為妙。”
她仍然沒能想起來這個人是誰。
少年拖着她往高處逃,路遇攔路玄鹄,少年又叫又喊,差點跪地求饒。刑黛灼脫掉礙事的袍子,撿起一把劍,像模像樣的揮舞,殺出一條活路來。驀然回首,被懸在空中的尚正弦一臉欣慰的歪歪腦袋,擺擺手。刑黛灼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将一把短劍擲過去。尚正弦重重摔在地上,不過也算是獲救。
“吓死我了!”少年看着目光堅定的小桃越發的膽小如鼠,彎腰抱頭,柔弱不已。
小桃瞥他一眼,不覺失笑,有了依賴自己就會變得軟弱,這種事情在她身上沒少發生過,所以現在格外親切。她并不反感,反而不由自主将這戲做足,宛如一個可靠的姐姐,愛憐的摸摸可愛小弟弟的腦袋,告訴他不要怕。
“你該不會忘了我是誰吧?”少年神色一凜,轉而占據高位。小桃心中暗喊不妙,眼前這位怕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她試探性的點點頭,仔細觀察少年的神情。兩人全然忘記還身處在一場厮殺中。
巨大的雪白鵬鳥從遠處飛來,在懸崖邊上盤旋,等待主人乘背歸去。
“我是白熠啊!你忘了嗎?我曾經帶着你去逛了小貢都,騎着你們七十二宮的卷雲獸,那時候很開心啊,對不對?你竟然忘了?”少年臉上并無不悅,反而陷入了美好的回憶中,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模樣。“現在我不是貢太子,而是貢君了。”
小桃差點笑出來。她連忙用手掩臉,扭過頭去,久遠的記憶微微滲漏了一些出來:真難想象曾經那樣單純執拗的小公子能夠成為擔當大任的貢君,手底下的人一定在哄着他,逗他開心吧?
“你是不是在想,我這麽蠢怎麽能像我父親一樣當上貢君,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小桃自覺失言,連忙改口,“我沒有說你蠢,是覺得不适合,你那個時候是個率直善良的小狐貍,看不慣你父親的為人做派,一直說他是個壞人。甚至想要斷絕關系。我不知道這樣的你會做一個什麽樣的貢君。”
“我們還是快走吧。玄鹄是天下最難纏的東西。”白熠吹了聲口哨,大鵬振翅,眨眼間卻不見了。
小桃吓得腿軟,“要怎麽……怎麽走?”大概是要跳下去。
果不其然,白熠往小桃背後一推,緊跟着她跳下去,沒一會兒,大鵬馱着兩人盤旋在山間。大火仍然在燃燒,戰況慘烈。風三番兩次差點把她從大鵬背上掀翻,小桃東倒西歪,伏在白熠腳底下不敢像他一樣裝腔作勢。
“我記得你以前見不得這種場面,現在都能心平氣靜了。不是跟我一樣嗎?”白熠盤腿坐下,把自己的袍子脫下來扔在小桃身上,“我變得和以前的貢君一樣了,姐姐,我沒有辦法,雖然不願意,但是遇見困難的時候不由自主采取了和父親一樣的處理方式。我越來越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常常懷疑是父親的魂魄回來占據了我的身體。只有他才能做出那樣的事,我怎麽可能呢?要是像姐姐一樣,被大家保護着就好了,我常常那麽想。父親做他的貢君,不要讓我知道他是多麽邪惡,就讓我那麽糊裏糊塗的過着快樂日子多好。姐姐你也很想念在七十二宮的日子吧?是不是後悔下山了?赤宴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魔王,還有你的母親,你的夥伴們,誰還能像你一樣活在沒有死亡、争奪、背叛的地方?姐姐,你後悔嗎?”
我熟識的記憶僅僅是從前幾天開始的而已,問這樣的我後不後悔?我早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生,為什麽下山,得到過什麽樣的恩惠,該把哪些了不起的人放在心裏一輩子。我還是我嗎?一直是我嗎?
後悔嗎?
不。
漸漸遠去的山上有一個人站在懸崖邊上,看着她遠去。那張臉上沾了幾點血跡,一雙眼睛沉浸着千年沒有風波的寧靜湖水,真難得,在生死場上,他的心毫無起伏。世上的生靈都是這樣沒有感情的嗎?
“沒想到赤宴也來了。”白熠的話輕飄飄散在風中。
“是赤宴?”小桃喃喃。似乎找到了回到過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