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兔死

七十二宮山下有一小鎮,名為“梓約”,短短五年之內拔地而起,神魔混雜,車水馬龍,人稱“天下第一小貢都”,名頭直接蓋過隸屬于貢狐的小貢都。此事先是引起貢狐不滿,雙方交涉過幾次,赤宴卑躬屈膝,頻頻道歉,不過拗不過七十二宮現任魔王蘇席,三次大戰,貢狐皆慘敗而歸,再找天界撐腰。前事今事,矛盾頗深,天界想要鏟除七十二宮的心日益加劇,只是赤宴壓陣,總也不能得逞。

近幾年安寧些,說到底都是金蔚的功勞。曾有這麽一次,金蔚以太子身份同赤宴立下賭約,輸者聽從贏家發落。若是金蔚贏了,七十二宮也就落到了天界手中;若是赤宴贏了,七十二宮能夠得到幾年安穩,不受侵犯。聽聞兩位大将,在結界甚是牢固的山裏待了幾天,出來之後,兩位面色紅潤,毫發無傷,金蔚親自宣布退兵。衆人猜測兩位交情頗深,是演了一場戲給大家看,好名正言順的達成目的。七十二宮确實安寧了許多,最大的勁敵不再來犯,槲閻生下落不明,窦疾不敢輕舉妄動,許多魔王自願投入赤宴麾下,福音廣闊。不過,赤宴和金蔚的處境不怎麽好。赤宴被蘇席壓制、欺侮,毫無反抗之力,旁人也不能摻和。金蔚為打賭戰敗的事受到懲罰,一副吸收天地靈氣的神仙骨頭被換成了烏骨,時時刻刻體會着凡人痛楚,幾日不見,憔悴異常,笑起來宛如白鬼索命。

百人隊伍浩浩蕩蕩穿行在鎮上,前後花朵簇擁,高舉大旗,鼓樂聲聲,三十二人大轎上坐着一個穿金帶銀的年輕男子。衆人看他,雖然拾掇得如同天人,但是那張臉怎麽看怎麽像一條不忠不義的惡狗偷穿了主人的衣裳。

“這位是誰?如此陣仗?”還不知情的人問道。厲害人物他見得多了,還沒有見過哪一位如此張揚卻配不上這種排場的。

“七十二宮魔王,蘇席。”回答的人默默白了一眼,見到轎子将近,立馬換上一張谄媚的真誠笑臉,點頭哈腰,蘇席眼睛懶懶一瞥,冷哼一聲,揚起一邊嘴角。

“我們可都是奔着赤宴來的!這是怎麽回事?”

“別擔心,哥哥,小人得志而已,看他能嚣張多久?”

幾十人散開來将一座酒樓團團圍住,一個領頭的先去裏面知會,沒一會兒,客人們陸陸續續被趕出來,不論身份地位,統統拿了大棒吆喝,如同驅趕牲畜一般,也有幾個動起手來的,落了下風也只能丢了顏面又白白挨了打。蘇席最喜歡的節目僅僅只有這麽一段,他本想告訴那位領事的,換下一家,探出頭看了看日頭,陽光烈的不像是初春,內心煩躁不已,按照以往的經驗,這種心情必然是要出大事的征兆。他還是收斂一些為好,不然鬧過了頭,沒人替他收場可如何是好?因此臭着一張臉踩着下人的背走下轎子,等着腳下鋪了紅色錦緞才往裏走。

酒樓霎時之間被打掃的幹幹淨淨,找不到一點客人來過的痕跡,蘇席環視一圈,心情漸漸好起來,随意找個地方坐了,便有美貌少男少女前來斟酒捶腿,酒樓的老板留着絡腮胡,長得五大三粗,說起話來确實細言細語,矯揉造作,目光裏柔的能流出一條河來。

“難得長殿光臨,近幾日新來了位舞娘,您瞧瞧?”

蘇席猛地将酒一口灌下,盯着對面的臺子,沒有說話。這些人怎麽就不懂,他不喜歡那些風雅的舞蹈,他又不是像赤宴那樣的人,欣賞不來這些咿咿呀呀扭來扭去的東西,本以為當魔王是多麽暢快的一件事,這些日子以來他覺得被勒得喘不過氣的時候比遇上大晴天還多。他處處謹慎,唯恐被手下笑話,盡管如此,最終還是會被笑話。蘇席常常懷疑那個領事的替他張羅這些消遣的玩意兒只是因為他自己想要享受享受。

一聲開場鑼響,驚得蘇席渾身一個激靈,他看見管事的臉上挂着一如既往,不明不白的笑轉過頭去看那出場的舞娘。

想當初,小桃那才是一舞動山城,自她走後,那一連串的動作在山上流傳了好幾個月,随處可見。

“她是有大志向的……”

“什麽叫作志向?”

有幾個年長的談起小桃不像他人盡是嘲弄。蘇席如今恍惚明白了,小桃有膽量離開七十二宮,而他不敢。她下了山要去找誰,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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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那舞娘的身姿看起來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女,蘇席扭過臉,悶頭喝酒。一曲畢,蘇席心裏謝天謝地,甩了袖子打算走人,只聽“嗵”的一聲,蘇席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原來是舞娘不小心掉下了舞臺,幾個人手忙腳亂的過去察看,蘇席卻沒這心思,氣沖沖催着管事的快走,“盡碰些礙眼的事!把她殺了喂野狗。”

區區一個舞娘而已,他還是有些生殺大權的。

“我是姜绮,長殿,魔王長殿,救我!”

舞娘拼命的從幫助她的人手裏掙脫出來,擡起頭,伸出手,摔倒了又爬起來,短短幾步狼狽不堪,多虧她生的貌美,反而更惹人憐。蘇席定睛一看,心花怒放,還沒有一個人叫他“魔王”叫的如此懇切。蘇席擡腳跳下二樓,翩翩行至姜绮面前,扮作一位風雅公子模樣哀憐美人到極致,只是配上他那麽一張臉,總是不自在,姜绮可明白現在不是嫌棄這些的時候,忙撲入他懷裏,兩行眼淚說流就流。她明白這種人需要什麽,過了這麽些年,她也學會逢場作戲來達到目的。

“原來是姜绮公主,你怎麽會……”

從姜绮成神,離開七十二宮,後來聽說做了貢君的夫人,想着應當心想事成了,前兩年又眼見她常伴窦疾左右,笑靥如花,現在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蘇席覺得自己是撿了天上掉的餡餅。

“幸好遇見了你,我就知道只有你不會對我不管不顧。”一句話說完,姜绮早已哭得梨花帶淚,嬌柔多情,處處惹人憐。蘇席環抱着姜绮,心裏騰升起從來沒有過的驕傲,仿佛從這一刻開始,他真真正正被加冕為王,所到之處,盡是俯首之人。蘇席是一條火線,幾年前的槲閻生扮作聖輔點燃了他的第一段,如今姜绮點燃了第二段。他燃燒起來了,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發光發亮過。美人在懷,江山在手。美人一流淚,他就有勇氣殺掉身邊不順眼的任何活物,美人一嬌嗔,他就敢于對所有下屬發號施令,使得一切按照他的設想發展。

七十二宮在短短幾天內變了模樣。

赤宴回到山上時,看見所有人跪地勞作,不論是守門的,還是除草的,或是在屋頂上負責修繕的,無一不是跪着。屠柳的腦袋高高懸挂在七十二宮最顯眼的位置,鮮血尚在一滴一滴落在過往人的頭上。屠柳先是穩穩站在赤宴這一邊,後來聲稱不滿赤宴懦弱,與蘇席誓死同盟,曾以一己之力幫助蘇席力排衆議,用武力壓倒不從者,現在看到屠柳如此下場,赤宴恍然覺得這山上的一切都變了。盡管滿目晴空朗鶴、山花爛漫,但是他的內心無比荒涼。

昔日萦繞在他身邊的女子,在他離開時還是堂堂正正、不卑不亢的風貌,短短幾天就換上了一張卑躬屈膝,滿臉悲慘的臉。她們俯身在地上,竭力用磨損的衣裙把滲血的下肢掩住,傳達她們至高無上的魔王的指令:“赤宴大人私自下山擾亂窦疾驅邪祭典,魔王長殿命您像我們一樣跪地前行,往正廳請罪。”

“這蘇席是哪門子的邪神,跑來禍害我們七十二宮。時至今日,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赤宴,你先在這裏等着,我們去探探路。”赤宴身邊的人一臉疲憊還未散去,怒火又燃燒至極點。從赤宴腳下到正廳,大概有千層臺階,那是往日聖輔的居住地。衆人現在還能回想起來,那天晚霞漫天,紅的不似平常,蘇席勢焰高漲,一路殺來,收服審時度勢跟随于他的,斬盡違抗的,面對赤宴,微微念了個咒,就讓赤宴死去活來。那天大家才知道,聖輔是披着玄鹄皮的江湖騙子槲閻生,赤宴被聖輔用某種束縛術困着,發作時渾身顯現出金色的鎖鏈樣紋路,無法可解。随身攜帶的水魄是那鎖鏈的活鎖。如今鎖的鑰匙在蘇席手中。先前,蘇席崇拜赤宴,又依仗着赤宴撐起七十二宮在魔界的穩固地位,對赤宴恭恭敬敬,誰曾想,突然間,蘇席崛起,不再受制于人。

一襲錦緞華服緩緩映入眼簾。衆人喟嘆之際,剛剛的豪言壯語,抑制不住的怒火緩緩消散。池塘裏的蓮出淤泥而不染,唾手可得,眼前這位花容月色,光華照人,是真真的不可亵玩。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會把自身的美放大很多倍,牽制着一顆顆飽含欲望的心,一步步踏入陷阱。

“你們不必死守七十二宮,活命要緊。”赤宴說。

“不,赤宴守多久,我也守多久。這裏是最好的地方。”如此誓言,心不在焉。赤宴尚未屈服,喊着絕不屈服的屬下們先齊齊斬了自身半截尊嚴,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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