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演示廳被清空了,只有當間兒一排桌子。桌子前的空地上杵着個立式衣帽架,底下擺了個茶幾和兩個塑料凳。稍遠有個電扇慢慢轉着,風量不大,多少能制造出一點兒衣帶當風的效果。

蘇晉江記得,在電視劇中,這一幕是樹下石桌,背景是實地拍攝的水墨色山巒,雲霧缭繞,松柏蒼蒼,不用做特效就看着像仙境。

看見他進門,桌子後面坐着的那一溜人就齊刷刷把視線射了過來,從頭到腳審視他。導演微微颔首,指了指茶幾,身子往後一靠,用眼神說:請開始你的表演。

蘇晉江看這架勢,是用不着說什麽開場白了,更沒工夫醞釀情緒,上來就得入戲。

他入戲慢,以往拿了劇本以後,得花很長時間在腦海中建立起角色,然後一點一點把自己代入進去。幸好這部戲他熟,不然還真可能會當場卡在這兒。

蘇晉江在小凳上坐了,用食指和中指拈起茶幾上的棋子,在棋枰一角輕輕一敲。

只這一敲,便已然入了戲。

“晉江仙君”常常自己跟自己對弈。在他為數不多的幾次出場當中,獨自下棋的場景就占了一半。

何如許在表演這些場景的時候用力略猛,手指間一捏了棋子,便不自覺地先帶了三分殺伐決斷的肅然之氣。那模樣不像隐逸世外的神仙,倒像是在破《天龍八部》裏蘇星河擺下的珍珑棋局。

蘇晉江則用下棋表現取舍之間的優柔。一個人的棋局,看似花開無意,子落無聲,一顆心卻早已在滄海桑田之間打了幾個滾,最終荒蕪成雲淡風輕的樣子。

對于“晉江仙君”這個人物的心理,蘇晉江有自己獨到的理解——盡管頂着神仙的光環,但歸根結底,這也只是一個強迫自己不停吃蛤|蟆的可憐人啊。

空蕩蕩的棋枰對面,忽然有了人。一只指節修長的手探進棋盒,拈了一顆白子。

蘇晉江擡眸。一身黑色戲服的尉檀微側着頭,把玩那枚棋子。長發被風吹起,拂過白玉似的一張臉。

兩人默然晤對片刻,尉檀取出一支發卡——劇中是晉江仙君贈給洛水女神的玉簪——放在桌上,慢慢推了過來。

蘇晉江拿起“玉簪”置于掌心,眼波微動,“她……可還好?”

尉檀轉眸掃向他,“她昨日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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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晉江一怔,托着“玉簪”的手凝滞在半空。少頃,眼中的驚愕漸次散去,眸光暗淡,“有勞你特意告知我。”

尉檀問道:“你要這樣與世無争到何時?”

蘇晉江目光一閃,搖頭淺笑,“我只想保全她平安。”

尉檀将手中的棋子擲回盒內,“若天下大亂,你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劇本上的臺詞到這一句就結束了。但接下來才是最考驗演技的地方:蘇晉江要通過純粹的神态,對這句話做出反應。如果是實拍,這一場最後一個鏡頭将會給到蘇晉江的面部特寫。

後續劇情是,晉江仙君被洛水女神成婚的消息觸動,又目睹了西海之神在人間的種種暴行,經過一番掙紮,終于在天下大亂之際抛棄了避世無為的信條,挺身而出解救蒼生,也希望挽回愛情。但最好的時機已經失去了,他最終回天乏力,仍落得含恨而亡。

他不是悲情的配角,而是一個沒能逆襲成功的主角。

情緒處理上,既要在平靜的外表之下展現出人物內心的風雲激蕩,又不能讓觀衆産生他将會逆襲成功的期待。

最好的效果是,觀衆看到他這一刻的眼神就會明白:這個人物将要踏上一條不歸之路,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做出改變。

蘇晉江轉過頭,目光投向那些此刻并不存在的山巒。穿透想象中的雲霧,遙望西海,俯瞰人間。随後,他凝聚起渙散的目光,同時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長得仿佛凝聚了他一生的感慨。

這場戲,差不多抽空了蘇晉江這一天全部的力氣。

等到卸完妝,他幾乎連怎麽走路都忘了,更沒有馀力應付其他人亂七八糟的詢問,對所有圍上來的人一律擺手,踉跄到牆角給萬金撥了電話。

萬金留下的那個實習助理到了這會兒也總算想起來,自己不是到這兒參觀游覽的,趕緊拿了大衣,給他披上。

酒店一樓等候區,蘇晉江萎在沙發裏,勉強回想了一下導演剛才跟他說“回去等消息”時的表情,感覺上好像還行。

從角色中抽離,屬于他自己的情緒慢慢回來,他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忐忑期待:這一切都是真的該有多好。如果三年前的他從未錯過這場試鏡,他此後的路将會怎麽樣?

如果,如果,太多的如果。可人生真的能夠重來一次嗎?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蘇晉江一睜眼,視野裏是整整一片沒有焦點的白。他差點以為自己真飛升到天國之類的地方了,一轉身才發現原來是躺在卧室的床上,剛才側身面對着白牆。

床頭還是那個沒拆封的紙板箱,上面還擱着那本攤開的書,旁邊還是那個手機,不過屏幕黑着。

他的頭不疼了,身上還有點發軟,但基本稱得上神清氣爽,起碼是神志清醒。

但蘇晉江不太消受得了這份清醒的神志。他閉上眼睛默數了十個數,然後抓過手機按亮看日期。沒錯,那一串數字顯示得清清楚楚,這是試鏡翌日。

點開通話記錄,最後一通電話是昨天下午兩點二十五,他打給萬金的,跟他的記憶對得上。

蘇晉江陷入了深沉的哲學思考。

昨天他發着燒,可以認為一切都是臨死前的幻覺。

但今天他已經清醒了,而且日期也順利推移到了第二天。一切都進行得按部就班理所當然,只有他自己像個擺錯了位置的零件。

蘇晉江發現,自己需要面對四種選擇。

第一,他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第二,他記憶中多出來的那三年是幻覺。

第三,他現在經歷的這一切是幻覺。

第四,整個宇宙都是幻覺,物質和時間并不存在。但這個選項稍微有那麽一丁點超越普通人的接受水平,蘇晉江為自己的身心健康考慮,決定退回到前面三項。

綜合來看,蘇晉江不得不說服自己接受第一個選項。他記憶中的三年,與現在所經歷的一切,全都如此真實,而且各種細節都對得上。他只能認為,是自己活倒回去了。

正在出神,手機響了。

接起來,那邊是萬金,“今天好點兒沒?”

蘇晉江一聽這語調就知道有好事,直接問:“怎麽說?”

“王導中午給我電話了,叫我去談片酬。”萬金喜氣洋洋的,“可以啊小子!本來我一看有那麽多人搶這個角色,還覺着你可能沒戲呢。你猜怎麽着?王導那助理跟我說,昨兒你試完了以後,王導直接拍板,說最好的已經有了,這個角色不用再讓別人試了。”

蘇晉江“嗯”了一聲,側頭看窗外。陽光舒服得很,讓他想眯起眼睛。

“哎還有啊,”萬金又說,“尉檀的經紀人也跟我聯系了,問了問你身體怎麽樣,說以後在一個劇組,互相多幫襯。”

“哦。”蘇晉江說。

“哦什麽哦!”萬金提高了一點音量,“娛樂圈是拼情商的地方,你多長點兒心,多跟別人學學,知道不?人家願意帶你是情分,不願意帶你是本分,關鍵你得自己懂怎麽把握機會。你這資歷,能搭上尉檀這條線不容易,別自己心裏沒成算,讓人家想幫你都幫不上。”

“知道了。”蘇晉江說,“萬哥你放心,我以後在劇組見了尉檀,除了拍戲時間,一定每分每秒都抱住他大腿不放。我估計下次尉檀的經紀人打電話找你就是說這事兒了,叫你把我拉走。”

“少貧嘴。”萬金頓了頓,可能是在看時間,“先不說了啊,我這邊還有點別的事。”

蘇晉江挂了電話,全身一下子跟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舒暢,先前所有的疙疙瘩瘩都解開了。他呆了一會兒,下床在屋子裏漫無目的地來回走幾圈,然後站到窗前。

照在身上的陽光很暖,暖得他有點想掉淚。四月的天氣,草長莺飛。他第一次覺得,活着有多好。最起碼,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也還有機會去給自己創造無限的希望。

既然老天又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管它是夢是真,他要活出個樣兒來。曾經被自己那樣輕易就放棄的一切,他要一個一個,重新尋找回來。

手機又響了一聲,有條短信,號碼不認識。

蘇晉江打開,看見開頭四個字,心髒登時就是一颠——“我是尉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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