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鴻蒙》試鏡地點設在某酒店多媒體演示廳。劇組包下了演示廳附近的幾個房間,當作等待室和臨時化妝間。

蘇晉江裹着一件大衣,哆哆嗦嗦窩在角落的沙發裏。經紀人萬金拿着紙杯和藥片走到他面前,“喏。要是覺着不行就別硬撐,啊?”

蘇晉江搖搖頭沒說話,就着溫水吞了退燒片,靠在牆上養神。因為發燒的緣故,頭暈得厲害,身上一陣一陣發冷。他能從家裏打車來到這裏,完全是被一種奇異的精神力量支撐着——他想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有一陣子,他懷疑這是臨死之前的幻覺。他記得好像有個什麽民間傳說,夙願未了的人死後不能上天堂也不能下地獄,必須以某種形式了結了夙願才能上路。大概等他完成了這次試鏡,靈魂就真正飛升了。

肯定是這樣。蘇晉江閉着眼睛想,只要我還活着,就不會有好事落在我頭上。

萬金去走廊那頭接了個電話,片刻後回來,看着蘇晉江的神色有點為難,“我得出去一趟,你這兒……”

蘇晉江笑笑,“萬哥你去忙吧,完了我給你電話。”他知道對方在忙什麽——這段時間,萬金手底下的另一個藝人吳心準備出單曲,萬金正為了邀歌的事跑來跑去。

萬金同時帶着好幾個藝人,除了蘇晉江之外,其他基本都是二三線的人氣小鮮肉。公平地說,萬金對自己帶的人都很上心,并不會因為蘇晉江發展得不怎麽樣就對他另眼相看。但畢竟精力和資源就那麽多,對待不同的藝人,優先級肯定不能一樣。

這些蘇晉江都理解,事實上,就憑萬金三年後還肯不離不棄帶着他,他就對萬金沒二話可說。有的經紀人一看到手下的藝人不能賺錢,轉手就扔出去,像倒騰貨物似的。大多數新人沒經驗沒根基,不敢得罪人,就算明知被坑了一把,也只好啞巴吃悶虧。相比之下,萬金雖然有時候做事油滑了點,但總的說來還是夠意思的。

萬金也不跟他假客套,交待了一句“完了以後等我來接你”,留下一個實習助理就走了。

那個年紀不大的實習助理大約是第一次到這種場合,帶着一張好奇心過剩的臉東張西望四處踅摸。別說照看蘇晉江了,不把自個兒弄丢就是萬幸。

蘇晉江只好自己照顧自己,一邊慢慢喝熱水,一邊回憶幾場戲的臺詞。

《鴻蒙》試鏡之前不給劇本,考驗演員臨場發揮的彈性。此劇多數場景都是實地取景,有些戲會根據現場條件進行調整,所以,演員的表演方式要有一定的靈活度。

不過,蘇晉江早就熟知劇中大部分臺詞。這部劇他看過數遍,尤其是“晉江仙君”與“岷江仙君”的部分。

岷江仙君在劇中算男三號,幾乎可以說是為了尉檀量身定制的。尉檀也果然沒有辜負公司的期望,劇集播出之後,“岷江仙君”的風頭一度壓過了男主角。很長一段時間裏,每當網上出現“盤點屏幕上的禁欲系美男”之類的帖子,這個角色都必定會被拎出來大書特書。

岷江仙君與晉江仙君有幾場對手戲。蘇晉江覺得,這可能也是自己始終無法對這部劇釋懷的原因之一。他希望與尉檀有更多交集,即使是在演戲的時候——也只能是在演戲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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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另一邊有幾個等着試鏡的年輕人在說笑。蘇晉江起初沒在意,冷不防卻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他們嘴裏冒了出來。

“……好像是叫什麽蘇晉江。”

“我搜搜看啊……我靠,這tm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蘇晉江出演過的幾部作品名字被念了出來,随後是一陣哄笑。

“我要是演過這種爛戲,就躲進山裏不見人。”

蘇晉江往那個方向掃了一眼。說話的是個刺猬頭戴耳釘的青年,看見蘇晉江望過來,他也不躲不閃,微微揚起下巴,帶着點挑釁的意味與蘇晉江對着看。

蘇晉江收回目光。耳邊又飄來一句:“操,哆嗦成那樣,是有多沒見過世面。”

蘇晉江認識對方。這個叫丁梓衍的家夥,也是日後被《鴻蒙》捧紅的小鮮肉之一。

坊間有傳聞說,他從大學時代開始就喜歡上了同校的尉檀,一直在暗中追求,不知是真是假。娛樂圈這樣的地方,什麽樣的傳聞都不稀奇,就連當事人自己都未必辨得明真僞。

外面忽然一陣亂,接着就從電梯那邊呼呼啦啦過來一群人。蘇晉江一眼看見,尉檀穿着件黑色的短款風衣,手插在兜裏,略微低着頭。走他旁邊的那個眼鏡中年可能是選角導演,手裏拿着臺本比劃,看樣子應該是在說戲。

同樣是試戲,性質不一樣。蘇晉江是被戲試,能不能得到角色還兩說。尉檀則真的是試戲,人選橫豎不會變,只不過定個妝找找感覺,跟其他演員對幾場戲。

蘇晉江的目光像是生了根,落在尉檀身上,就再也移不開。三年前的尉檀還沒有後來那麽紅,但在圈子裏已經小有影響力。他的眉眼之間帶着蘇晉江所熟悉的那種淡泊,不言不笑,哪怕只是安安靜靜往那裏一站,就有着與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清雅。

蘇晉江想,這個人可能天生就是這樣的。無論外界條件如何變化,都改變不了他自身的氣質,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很“尉檀”的東西。

或許就像他的粉絲所說,當你想要去探究他的時候,你就已經被他誘惑了。

“阿檀!”戴耳釘的刺猬頭熱絡地迎上去打招呼,“上次叫你喝酒,怎麽不去?”

尉檀站住了,對他點點頭,“那天有事。”

“哦。”刺猬頭毫不介意,“好容易碰見了,要不等下一起吃飯?”

尉檀正要說話,忽地看見了房間角落裏的蘇晉江,愣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蘇晉江病恹恹的樣子吓着了。他回頭對眼鏡中年說了句什麽,又回過身拍一下刺猬頭的肩,“回頭我給你電話。”

然後,他用那只手很自然地把刺猬頭輕輕撥開,一側身進了房間,徑直走向蘇晉江。

“你不舒服?”尉檀問。

蘇晉江坐着,尉檀要跟他說話,只得稍微彎着腰。這麽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動作,出現在尉檀身上,不知怎的就讓蘇晉江覺得有點可愛。

“我有點發燒,不過能堅持到試鏡結束。”蘇晉江說了實話。不是為了博取同情,是害怕逞強過頭給別人添麻煩。

尉檀不方便伸手探他額頭的熱度,遲疑着端詳了一下他的臉色,模樣挺認真,仿佛用眼睛就能測量出對方的體溫。

這一瞬間的尉檀從冷淡禁欲風裏跳脫了出來,那個詞怎麽說的來着?對,小奶狗的顏。

蘇晉江突然繃不住,在心裏忍俊不禁地笑出來。真好。就算這一切的确都只是他臨死前的幻覺,能再見尉檀一面,他也死而無憾了。

這時尉檀已經轉身出去。不一會兒,蘇晉江就被導演助理帶到了旁邊的臨時化妝間,安排他第一個試戲。

其他人沒有對此說什麽。試鏡這種事不是排隊買票,未必先到先得。甚至很多時候,排得太靠前的人反而有很大的劣勢,不容易被記住。

趁着造型師簡單給他化妝的工夫,選角導演給他講了戲。蘇晉江一聽就了然于心,這一場他太熟了。

依照劇情順序,這是晉江仙君與岷江仙君的第二次對手戲,也是前者的命運轉折點。洛水女神苦等晉江仙君沒有音訊,絕望之下與西海之神成婚。岷江仙君将這個消息帶給晉江仙君,兩人之間發生了一段言簡意赅的對話。

臺詞不多,主要依靠演員的神态傳達情緒變化,也就是傳說中的“用眼睛演戲”。

造型師給蘇晉江勾眼角的時候,指尖碰到了他的皮膚。蘇晉江覺得像是被冰塊觸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體溫有多高。

造型師皺了皺眉,停下手,說了跟萬金一樣的話,“行不行?不行可別勉強。試鏡的機會以後有的是,身體弄壞了可是自個兒的。”

蘇晉江閉上眼睛,緩緩做了個深呼吸,說:“不要緊。”他覺出自己把這三個字說出了視死如歸的味道,也不知造型師臉上會是個什麽表情。

因為是試戲,妝容和服飾都簡化了許多。造型師很快捯饬完了,左右看看,好像特別滿意,“行啦。”

蘇晉江看一眼鏡子,自己愣了愣。因為發燒而泛紅的臉被粉底打出了層次感,眼角微挑,面若桃花。

他曾聽人說過,試戲或者定妝的時候最好稍微收着點兒,展示七八分就行,以免實拍時有落差。

說到底,他還是對自己沒什麽信心,生怕演技配不上造型,以後被人嘲笑“只有在jpg格式下才能看”。

又一轉念,蘇晉江釋然了。“以後”,誰知道還有沒有“以後”。如果這一切真的都是自己臨死時的幻覺,那麽,至死都不敢展示最好的自己,也太可悲了。

時間差不多了,蘇晉江穩定一下情緒,克制住因發冷和緊張而顫抖的身體,推開化妝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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