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拿完了參會資料,何如許和蘇晉江一起下樓,在電梯間遇到了費長槐。

費長槐四十出頭的年紀,身材略顯富态。除了“地中海”的發型之外,保養得不錯。跟人說話或握手的時候,他習慣于盯着對方身邊的空氣,好像GPS定位不準似的。但他并不是斜視,因為如果對方的身份比較高,他的視線落點就不會有絲毫偏差。

進了電梯,何如許問都沒問,就按了地下二層車庫的按鈕。

轎廂緩緩下行。費長槐對着蘇晉江前方一米處的空氣和藹地問:“來拿影視節的資料?”

“是的。”蘇晉江回答。

“挺好,挺好。”費長槐點頭,“年輕人嘛,多歷練歷練。工作方面,有什麽問題沒有哇?”

蘇晉江不大吃得準對方的意圖,于是也說起場面話:“目前沒有什麽問題,都挺好的。”

“哦。”費長槐又點頭,“公司前期的安排呢,如果有什麽不到位的地方,你可以——随時提出來。公司一向很重視藝人的長期發展,一定會幫你解決。”

他在“以”字上拖出了一個長長的尾音,仿佛抛出一道填空題,讓蘇晉江自己寫上內容。

電梯叮咚一響,停在了地下車庫。費長槐對着鏡條正了正領帶,說:“小何,李總他們的包間還是定在‘皇宮’,別忘了。”

“已經定過了。”何如許回答,“我剛剛還确認了一下,沒問題。到時候是我接您去,還是怎麽着?”

“再說吧。”費長槐走出了轎廂。

費長槐只有秘書,沒有私人助理。據說是因為他的性格難以相處,之前招過幾個人,不是他不滿意,就是對方幹不下去。何如許在短短時間裏居然就能跟他相處得這麽自然,好像已經給他當了十幾年的特助似的。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何如許的這一點都讓蘇晉江挺服氣。他仿佛有一種天賦,只要想跟誰混得熟,就肯定能做到。甭管真熟假熟,起碼看上去是那麽回事。

出了公司大樓,走在樹蔭掩映的停車坪上,何如許伸個懶腰,擡頭看看樹枝上鳴叫的鳥。

“嗳喲——最近忙得不行,沒日沒夜的。”他胳膊一伸,順勢搭住了蘇晉江的肩,“等這陣兒忙過去了,去植物園逛逛?馬上就該入秋了,又到桂花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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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蘇晉江說。這個城市每年的桂花節是一大特色,可以泛舟湖上,飲茶賞桂,品嘗各式各樣的精致桂花糕。近些年辦得更加風雅,還有詩詞會和書畫展,漸漸從市民的自娛自樂變成了本城的一個旅游項目。

“欲買桂花同載酒……”何如許說了半句,突然想到後半句不怎麽應景,急忙改了口,“我也就跟你在一起,才能這麽放松。”

蘇晉江笑笑,“是啊。”初到公司時,何如許是第一個跟他打招呼的人。那時的何如許笑得陽光燦爛,毫無心機的樣子,讓人覺得親近。

“嗳,對了,說起來,有個事我還想問呢。”何如許非常哥們地擂了蘇晉江一拳,“你什麽時候認識的謝少?不夠意思啊,一點兒都不透露。”

“我哪兒認識他啊。”蘇晉江說,“不對,我确實是認識他,不過他不認識我。”

“不能吧。我可是聽說了,是他欽點你參加影視節。”何如許笑得賊兮兮的,“咱們這影視節雖然比上不足,可也算是個大項目,不是誰想參加就能參加的。你看,我這麽想去,可沒人邀請我啊。”

“我也不是被邀請,是被借調去打工呢。”蘇晉江說,“我先替你探探路,等你去的時候,比我風光多了。”

謝紫鑫的話題就這麽被岔過去了。何如許盯着蘇晉江看了一秒鐘,拍着他哈哈一笑,“可以啊小子,口風這麽緊。”

“我不是口風緊,是真的沒信息。”蘇晉江找到自己的車,“我有什麽動作,還能瞞得過你?”

“行吧。”何如許後退一步,“那你先忙着,我不耽誤你發財了。有了空可要記得跟我聯系啊,別忽悠哥們傻等。”

蘇晉江把車開了出來,跟何如許道了別。後視鏡裏,何如許一直站在路邊,身影有些單薄。

對于這個人,蘇晉江的感覺有點複雜。他當然不喜歡也不信任他,卻也說不上厭惡。有時候,他覺得何如許像是另一個層面上的自己。他們互相借由對方,看到自己性格深處隐藏的真實。

就像他們扮演的兩個“晉江仙君”,看似迥異,卻互為表裏。

《黑色蝴蝶》原本要在今天拍攝最後一場重頭戲,結果卻出了狀況。布置現場的時候,道具師突然發現,有一個關系到核心詭計的重要部件沒有配備到位。

缺了這個東西,楚辰在劇中設置的機械密室就不夠完善。對于注重解謎的本格推理來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硬傷。

更換這個部件至少要等到明天,啓明只好改變了原定的拍攝順序,先拍結尾的場景。

所有的事件都結束之後,時過境遷,楚朝再次回到故宅。

這場戲中沒有楚辰,因為楚辰已經在前一場死掉了。然而透過楚朝的視角,楚辰存在過的痕跡歷歷在目。

楚朝慢慢走過空無一人的大廳,踏上斑駁的樓梯,站在深邃的長廊盡頭。鏡頭裏寂然無聲,觀衆卻看得出,他正在與一個來自往昔的幽靈對話。沒有人能聽到他們說了些什麽,只看到楚朝凝望戀人的眼神。

楚朝眼底的溫柔使人相信:如果楚辰的靈魂一直被困在這座密室般幽暗的宅子裏,那麽這一刻,他得到了安寧。

最後是一個固定機位的長鏡頭,一身黑色風衣的楚朝拖着行李箱,在路上漸行漸遠。

“卡——!”啓明舞動雙手,“過啦過啦!”

收工的時候,兩個女孩低聲讨論着劇情:

“……楚朝太可憐了,楚辰也是。”

“唉……雖然這麽說是不好,可我有時候覺得,性格有缺陷的人可能不應該跟別人建立親密的關系。磨合不到一塊兒,自己痛苦,別人也痛苦。”

尉檀從門外經過,恰好聽到了這番對話,不由得愣了愣。

“是啊,可這麽一想就更可憐了,也不是他們自己想帶着性格缺陷生活的。”

“沒辦法吧。就好像一個人得了病,是很可憐沒錯,可也不能要求別人跟他一起過病人的生活不是。自己走不出來,別人想幫也幫不了啊。”

尉檀沒再聽下去,低着頭,快步離開。

蘇晉江看見尉檀悶悶地走出來,就上去逗他:“怎麽了?你也入戲太深?”

“沒有。”尉檀搖搖頭,“晚上去我那裏?”

“好。”蘇晉江壓低聲音,“我想吃你。”停頓了一下接着說完,“做的飯。”

剛把車開進尉檀家樓下的車庫,蘇晉江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陌生的座機號,叫他晚上八點到××酒店××號房間找組委會,然後跟車去接一個國際航班。

“今天晚上?”蘇晉江驚訝。是有人通知他跟接待組一起接機,可是日程安排表上寫着,第一班飛機是兩天以後的。

“有幾組外賓提前了日程,我們這邊的信息剛剛更新。”對方說,“我給你發條短信,你去對接一下。”

不等蘇晉江再說什麽,電話就挂斷了。

蘇晉江查了查那個來電的座機號碼,是主辦方的某個單位,怪不得這麽粗聲大氣。

過了一會兒,一條短信發送到他的手機上,列出了嘉賓名姓和航班號,是一個意大利的電影團隊。

關系到外事,就沒有小事。蘇晉江立刻給組委會打了電話,問清楚細節。

按照接待組的說法,對方有領隊,會英文,接待組這邊也會派出跟車的翻譯,蘇晉江壓力不大,只要跟着車過去把人接到酒店就完事了。不過航班預計會晚點,要多等一會兒。

“主辦方臨時通知的,确實是緊了點兒,咱們這邊就辛苦一下哈。”接待組長的态度挺客氣,但是措辭之間一點兒也沒有商量的馀地,“貴賓通道已經對接過了,你就是跟着跑一趟。”

蘇晉江心裏有些不快。嘉賓調整日程是很常見的事,這倒沒什麽。可是組委會完全不提前詢問他的安排,直接拿主辦方來施壓,這就有點不近情理了。幸而今天收工早,不然他直接推掉。

等他挂了電話,尉檀問:“有事?”

“晚上接個航班。”蘇晉江看看時間,“來不及上樓吃飯了,我自己路上買點東西。”

“那我送你過去。”尉檀坐回駕駛室。

“不用,我打車過去。地方遠,你這來來回回的多折騰。”蘇晉江捏了一下他的手,“不知道幾點能回來,你別等我,早點睡。”

八點整,蘇晉江準時到了××酒店,跟組委會對接。

跟車翻譯是個年輕姑娘,馬尾辮,套裝裙,胸前挂着參會專用的翻譯證。蘇晉江一上車就看出她狀态不好,臉色奇差,捧着肚子,有氣無力蜷在後座上。看見蘇晉江,她眼睛一亮,一句話都還沒來得及說,五官就又抽成了一團。

“怎麽了這是?”蘇晉江問,“要不要去醫院?”

“沒事。”姑娘咬着牙,“沒事沒事。”

“這姑娘也真不容易,今兒一天光是跟着我的車就跑了有三四回了吧。”司機師傅同情地看着後視鏡,“飯都沒吃,這不,胃病犯了。”

“沒事兒的師傅,咱們走吧。”姑娘強撐着擺手,“趕緊跑完這趟,咱們今天就齊活兒了。”

“你這樣不行。”蘇晉江看看時間,“等到了機場,先去買個漢堡什麽的墊一墊。要是感覺不好,趕緊說,可別耽擱。”

學生時代的蘇晉江做過随行翻譯,知道其中的辛苦。

可能有人會認為,當翻譯是個挺輕松的活兒,無非兩頭傳個話罷了。但事實上,一般級別的随行翻譯就是個附帶傳話功能的跟班,主要工作是負責各種跑腿打雜。如果日程當中有規格較高的宴會,翻譯不能上桌,連好好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人性化的接待方會預先給随行人員提供一頓工作餐,要是遇上不那麽人性化的,就只好眼睜睜看別人觥籌交錯。

起初蘇晉江沒經驗,日程安排得緊了,就餓着肚子。後來同組的一位大姐悄悄教訓了他:“你在外頭就餐的費用都是能報銷的,他們要是不安排,你就自個兒見縫插針吃東西去,別傻乎乎的硬扛。要是現場有媒體,就躲廁所裏吃去。天天在外頭跑,三餐不定,自個兒得知道心疼自個兒。”

現在看見這個姑娘,依稀看見了自己從前的影子,讓他有點兒心有戚戚。

車子先去接了主辦方的一位工作組長,然後直奔機場。

工作組長是個長了一張尖嘴的中年女士。她坐上司機後方的位置,冷冷打量一眼副駕駛座上的蘇晉江,然後就開始劈頭蓋臉訓斥馬尾辮姑娘:“怎麽回事啊你?打了好幾次手機都不接!培訓時候說的‘手機二十四小時待命’,都是廢話是吧?要是不想幹,就別在這兒耽誤時間!”

馬尾辮姑娘疼得臉都歪了,不敢頂嘴,由着她唧唧歪歪。

司機師傅看不下去了,陪笑說:“領導,她今兒一天都沒閑着,這都跑了好幾趟了。晚上車少,肯定不會誤事兒,您放心,啊。”

尖嘴女士哼了兩聲,抱着肩膀往後一靠,“開車。”

到了機場,航班果然晚點。

在貴賓通道外等了幾個小時,馬尾辮姑娘的胃疼得實在撐不住了,沒來得及跑到衛生間,就把吃下去的漢堡和熱飲吐了一地。

蘇晉江一看,這架勢肯定是不行,也顧不得那位尖嘴女士在一旁跳腳,趕緊找車送姑娘上醫院。司機師傅挺仗義,打電話叫來了另一輛組委會租用的專車。蘇晉江記了車牌號和司機的聯系方式,墊付了出車的費用,叮囑姑娘到醫院以後報個平安。

這一通忙活完,航班已經到了。

“現在怎麽辦?”尖嘴女士瞪着蘇晉江,“你能翻譯?”

“我試試吧。”蘇晉江說。他的二外學的是意大利語,但因為使用的機會少,現在忘掉了大半。動詞變位什麽的是記不起來了,不過簡單的會話還應付得來。況且只要對方會英語,問題就不大。

尖嘴女士一臉不信任,但事已至此,也無法可想。

也許是之前的種種波折把今天的壞運氣都消耗光了,接機居然異常順利。意方的領隊英語流利,除了偶爾在“r”上帶一點大舌顫音,幾乎聽不出歐洲口音。蘇晉江翻遍腦子搜羅起來的幾句意大利語又被放回了腦子裏,壓根沒用上。

到達酒店的時候已經半夜三更。尖嘴女士陪着外賓團隊辦理入住手續時,馬尾辮姑娘給司機打來了電話,說看過了急診,沒什麽大事,就是餓得腸胃不調。

“那姑娘說謝謝你。”司機大哥收起手機對蘇晉江說,“現在的年輕人哪,真不容易。——你今兒晚上是住這兒,還是怎麽着?要是回市區,我可以送你。”

蘇晉江還沒說話,尖嘴女士踩着高跟鞋從前臺颠颠颠過來,一指蘇晉江,“你先別走,跟這兒待着,看看還有什麽事兒沒有。”

蘇晉江也怕還有環節沒對接上,就先留了下來,等組委會介入之後再走。

辦完了入住,把嘉賓都送到房間,蘇晉江暫時沒什麽事了,找了個地方待着,打開微信刷朋友圈打發時間。

啓明最新的一條朋友圈寫着:【雖然道具出了問題,尉檀還在生病,但我們這支偉大的劇組隊伍仍舊克服重重困難,完成了今天的戲份。還差最後一場就可以殺青了,噢耶!】

尉檀在生病?

蘇晉江一愣,他完全不知道。回想一下,尉檀今天确實不太有精神,但也看不出生病的樣子,他還以為尉檀是被劇情影響了心情。

想了想,他給尉檀發了一條消息:【睡了嗎?】

尉檀立刻就回複了:【什麽時候回來?】

再普通不過的幾個字,一出現在尉檀的頭像旁邊,就變得有了魔力。

蘇晉江心裏像被貓爪子撩着似地癢癢的,好容易才忍住調|戲對方的欲望,正正經經地回複:【我還在××酒店,過一會兒才能走。】

他在這句後面加了一個“親親”的表情,看看有點肉麻,就删掉了,添上一句:【你病了?】

尉檀很快回他:【沒事。一到換季的時候就會發燒,睡一夜就好了。】

【也不知道跟我說一聲,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尉檀的狀态變成了“正在輸入”,過了一會兒又沒了,什麽回複也沒有。

蘇晉江大致猜得到尉檀會寫些什麽,無非是“說了又沒有用”、“不想讓你擔心”之類的。蘇晉江習慣了尉檀的平淡,但又想趁機撒個嬌,于是假裝成不高興的語氣補了兩句:【你這樣讓我感覺你不需要我。戀愛不是這麽談的。】

剛把這一條發送出去,尖嘴女士又冒了出來,手指關節咚咚咚敲着牆,“你!哎,那個你!接待組的人呢?去給我找個說得上話的人過來,我們這邊需要調房!”

蘇晉江馬上去找接待組。雖然很厭煩對方的态度,不過調房是個不小的事情,出了岔子會很尴尬。再說,接待組從這裏一接手,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脫身了,免得沒完沒了跟這位女士打交道。

組委會的房間在樓下。蘇晉江怕尉檀還在那邊等他的回複,進電梯之前又趕着發了一條:

【先不說了,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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