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天蘇晉江比平時早起了一會兒,歸整房間裏的東西。
大大小小的紙板箱上,用記號筆寫着內容物和編碼。比如【衣-A-01】,指的是當季最常穿的衣服,放在衣櫥最外側的格子裏。
蘇晉江心情不錯,一邊整理,一邊像個神經病一樣念念有詞:“Ah! love,let us be true to one another!”
大學裏他就是這麽在寝室練口語背課文,反正大家都一樣,誰也不用猜測別人是什麽患者。
忙活到中午快吃飯的時候,屋子大致有個能住人的模樣了。還剩下一個封條有些陳舊的箱子,蘇晉江沒有打開,照原樣擺在了不礙事的牆角。
這個箱子是他離家時帶出來的,搬了幾次家都放在身邊,但從來不打開。倒不是因為裏面的東西有多神秘多金貴,就是用不着又舍不得扔掉。
拖完一遍地板,蘇晉江捶了捶腰,打算叫個外賣。手機就在這時冷不防響了起來。一看屏幕,蘇晉江愣了一下。
“aaa111”,是他在手機通訊錄裏給父親取的名字。這個號碼因此總被排在聯系人界面的第一位,但也僅僅是排在那裏而已。他幾乎從來沒有撥出過這個號碼,也沒有接到過對方的來電。
蘇晉江遲疑了一秒,才按下接聽。
“喂?”
他沒敢直接叫“爸”。如果電話對面應答的是個陌生人,他一點兒也不會吃驚。他甚至懷疑是不是父親的手機丢了,被別人撿了去,才會撥電話給他。
“喂。”确實是父親的聲音,低沉,緊繃。
蘇晉江頭皮一麻,胳膊上陡然就起了一層粟。以前父親每次要大發脾氣之前,就是這種音調,他太熟悉了。
“你演那麽一個電視劇,是什麽意思?”父親的語氣壓抑着怒意。
蘇晉江啞然。父親說的應該是《黑色蝴蝶》。父親搞不清網劇和電視劇的區別,一律稱為電視劇。
“丢人現眼!”父親的音量猛地提高了,“想讓別人戳我們的脊梁骨?!你不怕難看,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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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爸,那電視劇怎麽了?”蘇晉江硬着頭皮辯解,“又沒招誰沒惹誰,別人幹嗎就要戳我們脊梁骨了?”
其實他基本猜得到父親發怒的原因。劇中楚家的家庭結構跟現實中的蘇家一樣,都是父親、長子、繼母和次子,只是沒有養子。
這種家庭結構在文藝作品當中毫不新鮮,但對于熟悉蘇家的人來說,難免有幾分影射的意味。
劇中的楚家有一樁被掩蓋多年的醜聞,而且楚父抛棄前妻的手段也很不光彩。普通觀衆知道,這些只不過是劇情需要的設定和橋段。然而看在某些好事者的眼中,就不一定了。
電話那端,父親沉默了一下。蘇晉江連氣也不敢出,聽筒裏出現了片刻死寂。
再開口時,父親的語調由憤怒調整成了刻意的冰冷,“我不想跟你多說什麽。你玉蘭阿姨,還有晉溪,因為這個事情受到了很不好的影響。你必須給他們一個說法。聽到沒有?”
聽筒裏傳來很重的篤篤篤敲擊聲。不用親眼看,蘇晉江就知道父親此刻的樣子。
從小到大,每當他和弟弟蘇晉溪之間出現糾紛,父親永遠不會問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會叫蘇晉江站到面前,緊鎖眉頭,用手指重重叩擊桌子:“你必須給你弟弟道歉。聽到沒有?”
你必須,你必須,你必須。
聽到沒有?
聽到沒有?
聽到沒有?
蘇晉江一股無名火直沖上腦子。
“行啊。”蘇晉江把聲調拉得又直又硬,“讓他們公開對媒體宣布,我戲裏那些事兒說的就是他們。他們只要敢這麽說,我就賠償他們的精神損失。”
“蘇晉江!”父親怒喝,“你還有沒有點人性?家裏都忍了你那麽年,你還想怎麽樣?”
面對這莫名其妙的指控,蘇晉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按了三四下屏幕挂掉了電話,又把父親的號碼拉進黑名單。
有一件事情,過了這麽多年他也想不明白。為什麽父親一旦發起火來,就不惜用最重的詞來指責他。很多缺點放在弟弟蘇晉溪身上就是小孩子的毛病,一到蘇晉江身上,不是道德的泯滅就是人性的淪喪。
全部的好心情一掃而空,蘇晉江沒胃口吃飯,也不想再收拾屋子,直接開車去了片場。
到得有點早,片場還沒幾個人,啓明和一個編劇貓在小板凳上吃盒飯。
“吃了沒?”啓明鼓着塞滿飯粒的腮幫子,用筷子點着一摞快餐盒,“這兒還有呢啊。”
蘇晉江搖搖頭,走過去貓在旁邊。
啓明見他苦大仇深盯着自己飯盒,有點毛,“這個雞腿兒本來就是我的,每個盒飯裏都有,沒搶他們的,不信你問他們。”啓明喜歡搶別人盒飯裏的肉吃,已經臭名昭著。
“你敢不敢有點追求。”蘇晉江用眼神表達鄙夷。
“沒有偶像包袱的人不敢有追求。”啓明打了個嗝,油乎乎的手在T恤前襟上一擦,看看擦得不太幹淨,又在大褲衩上蹭了蹭,從屁股底下抽出用來當坐墊的劇本,翻開。“這地方加句詞兒,楚辰的,你知道就行。”
蘇晉江湊過去看了看,原本這裏楚辰的臺詞只有一句“不需要你可憐我”,現在後面多了一行歪趴趴的字:“對你來說,我到底是我,還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楚辰?”
“你的字兒越來越醜了。”蘇晉江稱贊,“尉檀知道加了這句麽?”
“就是他讓加的。他今兒早上給我發信息,說想這麽改一下。”啓明說,“我覺着挺好,這地方之前總感覺欠點兒什麽,加了這句以後順溜多了。”
蘇晉江“哦”了一聲,“尉檀來了?”嘴上這麽問着,腦子卻在一瞬間溜到了別的事上。
“還沒,估計快來了。”啓明看表,“他比标準時間都準。”
“我提個問題啊,關于修改劇本的。”蘇晉江問編劇,“也不限于改劇本,就是……怎麽說呢,就說寫故事吧。假設你寫了一個故事,不滿意,從中間兒開始改劇情,那這個改過之後的版本,跟之前的還是同一個故事嗎?”
編劇一愣一愣的,不知道是不是被飯給噎着了,灌了一大口雪碧才說:“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了?”
“沒什麽,就是好奇。”蘇晉江說,“我不會寫故事,所以特別好奇故事都是怎麽寫出來的。”
“你這問題,問得跟那個忒修斯之船似的。”編劇咂咂嘴,“人物相同,前面的情節相同,所以是同一個故事呗。這種事兒不能多想,想多了頭疼。”
“那我換個問法啊。”蘇晉江說,“打個比方,假如我現在想寫這麽一個重生文,主角一出場就摔死了,魂穿到幾年前的自己身上,重新活了一回。然後主角發現,因為他做了跟重生之前不一樣的事情,他周圍的人和事也都改變了。那麽,這個主角還有沒有可能預測到,将來會發生什麽呢?”
“這樣啊。”編劇想了想,“單純從寫故事的角度來說,我覺得還是有可能的。不過,這個主角需要了解他身邊每件事情的脈絡,還有他周圍每個人的‘人物驅動’,也就是每個人做事的內在邏輯。每個人做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不能只放在當下來理解,還要追溯到前因。哎我說得有點兒亂啊,是那麽個意思。”
“我大概聽明白了。”蘇晉江說,“是不是說,只要一個人的‘驅動方式’沒有變,類似的事情,就會一做再做?”
“差不多就是這樣。”編劇說,“你看,我們寫劇本的時候,會分成很多個場景。這些場景都是可以被修改和替換掉的,但是有一個原則:在所有的場景中,每個人物都遵循相同的內在邏輯。說白了,這就跟我們現實生活是一樣的。要是你了解某些人的心理模式,你就能預測他們的行動,也能預測未來一些事情的走向。——當然了,這單純是從寫故事的角度說的,現實裏的因素那可複雜了去了。有時候,自個兒做的事兒,可能自個兒都說不清為什麽。”
正說着,外面傳來車子的引擎聲。啓明又看看表,很得意,“怎麽樣,我說的吧?尉檀比标準時間都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