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沒了?”尉檀見他突然停下來不讀了,問了一句。

“哦,”蘇晉江回過神,合上本子,“嗯,這篇兒就這麽長。改天再繼續給你讀。”

尉檀沒再多問,站了起來,“你東西都拿好了沒?拿好了就走吧。”

蘇晉江也跟着站起來,把日記本和尉檀圖片本塞進裝衣服的背包。其馀的東西還放回箱子裏,懶得再用膠條封了,随便在上面壓了兩本雜志完事。

一直到下了樓,尉檀還是沉默着。

蘇晉江終于忍不住了,“你都不發表一點兒評論嗎?”

“你想讓我說什麽?”尉檀說,“誇你小時候這麽活潑可愛?”

“不是,那你也總得說點什麽吧,不然我瘆得慌。”蘇晉江颠了一下肩膀上挂着的包,“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小時候喪得挺驚悚的。”

“還好吧。”尉檀說,“我小時候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害怕變成大人什麽的。挺正常的。”

蘇晉江肚子裏嘀咕,那是你不知道還有最後一句。

“還有兩年多,你就二十四歲了。”尉檀放慢了步子,“你現在的樣子,跟你小時候想象的一樣嗎?”

蘇晉江低頭走路,沒有馬上回答。小區很安靜,草叢掩蓋着高高低低的蟲鳴。靠近湖的方向,偶爾還有咕兒呱咕兒呱的叫聲,像夏夜鄉間的小池塘。

“怎麽說呢,跟我想的不太一樣。”蘇晉江數着那咕兒呱的叫聲,“主要是沒想過會有你。我以前連朋友都很少,所以我想象中自己長大以後也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沒人在我背後看着我,也沒人在前面等着我。現在有你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上下四方,飄忽不定,看着哪兒都是你。”

“我又不是個粒子。”尉檀笑了笑。

他的笑容讓蘇晉江心裏安定了。剛才,看到日記本上最後一句話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猛地從高處往下一墜。那種突然下落的惶恐感,跟他當初一腳踏空時一模一樣。

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十二歲的自己究竟是以什麽樣的心态寫下的那些字。從現在的角度回看過去,他似乎有着特殊的給自己挖坑的技巧,隔着十來年都能把自個兒給埋了。這TM是個什麽類型的人才啊,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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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兩年多,他又要二十四歲了。

這一回,又會怎麽樣?

蘇晉江下意識地擡起頭,看了看小區的樓頂。這一帶的建築都是小高層,頂部帶一個小花園。白天很漂亮,夜晚看上去,那些搖曳的黝黑花影像是心事重重的人,隐藏着半吐半露的秘密。

“哎,跟你說,我做過一個夢。”蘇晉江說,“夢裏是我二十四歲生日當天,我在上樓梯,戶外的那種逃生樓梯,鐵的。剛下過小雪,上面有點滑,我一步一步走上去。就快走到頂的時候,你突然給我來了個電話。我還沒聽清你說了什麽,就從樓上掉下去了。特別真實的夢。後來我一直在想,那個時候你到底要對我說什麽。”

尉檀沉默了一會兒,“你說的這個場面……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他努力想了想,但沒有搜索到相關的記憶。

“那,假如是現在的你,在那種時候給我打電話,會想對我說些什麽呢?”

尉檀搖頭,“我不知道。應該是想祝你生日快樂吧。”

“這樣啊。”蘇晉江點點頭,“嗯,挺好的。”

“你好像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尉檀看了看他,“你想聽什麽?”

“沒有啊,什麽都行。”蘇晉江笑,“只要是你說的話,我都巴不得多聽兩句。”

這一路不算太長,繞着湖畔慢慢走過去,又回到了尉檀的家。其實兩邊的小區差不多,但蘇晉江就是覺得尉檀這邊人氣旺盛,連空氣都不一樣,舒服。

睡覺的時候,尉檀揭開床單鋪床,問他:“今天怎麽睡?”

“什麽怎麽睡?”蘇晉江回過頭,沒明白他的意思,“就跟之前一樣呗。我還蓋那個有貓飯盆的小毯子就挺好。”

“那個小毯子洗了,還沒幹。”尉檀的手指在床沿上輕輕蹭了兩下,“今天……睡一起吧。”

蘇晉江忽地想起,在健身房的浴室,尉檀說過,晚上他抱着他。

“哦,哦哦。”蘇晉江應了幾聲,感覺自己這動靜好像是要曲項向天歌,但又一下子沒想好說什麽。

“就睡一起啊。”尉檀眼睛看着床單,用一種刻意淡漠的語調說,“不幹什麽。”

“不幹不幹,什麽都不幹,蓋着毯子純聊天。”蘇晉江以神一樣的速度幫尉檀鋪好雙人毯,自己先鑽進去,側身躺着啪啪啪拍着旁邊,“來吧。”

尉檀也躺了進去。蘇晉江抱一下他的腰,忽然說:“先等會兒。俗話說得好,小人藏JJ,君子袒蛋蛋,咱倆今晚上做一回君子吧。”

“……”尉檀猶豫着。

“我先袒為敬。”蘇晉江伸手到毯子裏,把自己的內褲扔出來,“君子,該你了。”

“就抱着啊。”尉檀說,“純聊天,你說的。”

“純聊天。”蘇晉江舉手發誓,“我要是動手動腳,你盡管拿內褲跩我臉。”

尉檀躺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伸出手,把疊好的內褲放進床頭的儲物格。剛放好,蘇晉江的手臂立刻就環了上來,摟住他的身體。

出于很好理解的原因,兩個人的身體沒有緊貼在一起,中間隔了一點嘿嘿嘿的距離。尉檀的皮膚光滑,腰部和髋部的線條連成流暢的弧度。蘇晉江的手掌從上面滑過,好像抱住了一條美男魚。

“說點兒什麽吧。”蘇晉江從背後戳戳他,“不然我可能要犯規。”

尉檀實在沒辦法在這種情形下想出什麽有營養的話題,只好說:“你小時候的照片,很可愛。”

“那是。”蘇晉江說,“我從小就是我們那一片兒出名的小帥哥,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

“嗯。”尉檀有點局促地挪了挪身子。

蘇晉江警告他:“你別亂動啊,剛才蹭到我了。待會兒要是走火了,你的鍋還是我的鍋?”

“那就別這樣了啊。”尉檀有點無奈。這種姿勢,他随便動一下,都會碰到身後的人。

“不行。我就想感受一下肌膚相親是個什麽狀态。”蘇晉江摟在他腰上的手臂用了用力,“隔着一層衣服,感覺就沒這麽實在了。”

尉檀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聲音很輕地問了句:“你和你媽媽,還有聯系麽?”

從蘇晉江家出來之後,那本相冊就總是在他眼前晃動着。那陡然而至的空白頁面,像一個突然驚醒的夢。蘇晉江的人生仿佛就是被那本相冊分成了兩個部分,前一部分色彩缤紛,後一部分空白一片。蘇晉江本人給他的感覺也像是這兩種印象的複合體,時而光彩照人,時而暗淡無光。

“頭幾年還是有聯系的。”蘇晉江嘆了口氣,“我媽會給我發短信,還來看過我。後來她又結了婚,又有了孩子。我在她空間裏看到的。她發了照片,說,‘生活有了新重點’。然後我就悄悄把她從好友列表裏删除了,也删了她的手機號。我害怕看見她再貼照片,也害怕自己忍不住再跟她聯系。”

雖然删了,不過母親如果真想找他,其實一點都不難——母親存有他的手機號,而且家裏的電話號碼并沒有換。但是如同蘇晉江所想的一樣,母親從此以後就這樣逐漸淡出了他的人生。她又給他發過一條生日祝福和幾條節日祝福,後來就慢慢沒了消息。

尉檀沒做聲。蘇晉江問:“你會不會覺得我挺矯情的?”

“不會。”尉檀說,“換成是我的話,我可能也會這樣。”

蘇晉江愣了一下。他們在一起這麽久,尉檀幾乎從來沒提過他的童年,也從來沒有表現出對這個問題的在意。以至于蘇晉江慢慢地忽略了一件事,尉檀其實比他更有理由抱怨。蘇晉江畢竟還是跟在父親身邊長大的,盡管那個家涼薄得讓他窒息,但确實是他的家。而尉檀的父母卻都抛棄了他。

“對不起。”蘇晉江親了親尉檀的後背,“我每次都只顧着說我自己。”

“沒什麽。”尉檀拍着他的手臂,“真的。我父母離婚以前也不怎麽管我。他們把我送走的時候,我挺輕松的。”

據說,自閉症傾向有先天形成的,也有後天形成的。尉檀不知道自己屬于哪一種,不過打從他記事起,父母就不怎麽理他。他們之間也互不理睬,仿佛偶然落腳在同一家客店的陌生旅客。只有在外人面前,他們才短暫地中止冷戰,扮演起恩愛夫妻。他們用不着擔心尉檀會把真實的情形說出去,因為尉檀不說話。

看到他們離婚時,外人很不理解,于是不得不用想象力給這件事做出了解釋:這對原本感情很好的夫妻不幸生出了一個自閉的小孩,為了治療這個小孩弄到身心俱疲,終于雙方都不堪重負,決定結束這段家庭關系。

他的父母很樂于接受這種解釋。他們都是很愛面子的人,面子差不多是他們維系婚姻的唯一理由。而這種解釋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全他們的面子。他們依然用不着擔心尉檀會把真實的情形說出去,因為尉檀還是不說話。

離開父母之後,尉檀陡然輕松了。

一個不願意跟父母交流的小孩子是怪異的,要承受很多議論和眼光。但是從這一天起,他可以名正言順地不說話了。別人看他的目光不再是看一個怪胎,而是帶着憐憫式的理解——“父母都不要他了嘛,難怪變得這麽孤僻。”他不再是導致父母感情破裂的加害者,而變成了父母離婚的受害者。

所以那時候的尉檀很喜歡一句話:理解是所有誤解的總和。如果被所有的人誤解,用不着解釋。只要時間足夠長,他們就會從另一個方向抵達另一種意義上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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