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因為有投資方的雄厚財力作為支撐,程導拍戲從不趕工,每天的進度都不快,像在精心打磨一件藝術品。

但這并不意味着演員因此就能過得輕松。程導說,他的劇組就是一個打鐵鋪子,不管是演員、編劇還是工作人員,進來了,就得把你打成一個型,打出一個樣兒。

每天收工之後,他會把演員聚集在酒店房間裏一起“上課”,分析自己飾演的人物在每個場景中內心的變化。

“電影是什麽?”程導敲着桌子,“電影就是把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情緒和感受濃縮在一兩個小時裏,提煉成一種巅峰體驗。所以電影中的情緒本來就是濃度很高的,不需要再進行任何誇張處理,不然就過火了。你們應該都看過某某某的喜劇,什麽感覺?很誇張,很搞笑,對不對?但是誇張的是什麽?是肢體動作,是場景設置,是這些東西。人物的情緒一點兒都不誇張,相反非常內斂,非常真實,所以才兜得住那麽誇張的劇情,看着是那麽回事兒,不折騰不鬧騰。”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程導停頓了一下,往白璞的方向看了一眼,“所以我很讨厭有的演員整天在那裏跟我講,‘這場戲我覺得應該用什麽什麽樣的表情去演。’你這麽想的時候,你的演技就已經是二三流的水平了,因為日常生活中我們不是這個樣子的。比如說憤怒這種情緒,你在現實中憤怒了,你會去想‘這個時候我應該做出什麽什麽樣的表情’嗎?你什麽都不會想,你的心裏就只有‘憤怒’這種情緒,別的什麽都沒有。一流的演員關心角色內心發生了什麽,二流的演員關心角色臉上發生了什麽,三流的演員關心自己臉上發生了什麽。”

房間裏一陣哄笑。白璞也跟着笑了笑,手指甲用力抵着桌子邊沿。程導說的應該不是他,他從沒跟程導講過話。但在他聽來,這些話特別刺耳。他演戲的時候,确實只關心自己臉上發生了什麽,表情夠不夠帥,角度夠不夠正。

“我的戲,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程導吸了一口煙,打量着房間裏每一個人,“你是不是科班兒出來的,以前出過多少作品,對我來說一點兒都不重要,因為我要求你們把從前的表演經驗都忘掉,就琢磨這兒。”程導指了指胸口,“你心裏有戲,臉上就肯定有戲,壓根兒不用刻意去想怎麽演。”

白璞偷偷看了看蘇晉江。

蘇晉江靠着紅色絨面的椅背,手裏夾着一支筆,視線落在腿上寫滿字的記事簿上。很幹淨也很安靜,就像影片裏那個踏雪而行的少俠。

程導的“上課”時間結束後,白璞準備回房間。明天有一場他和蘇晉江的對手戲,也是他在《白雪歌》劇組的最後一場戲。他的戲份不多,将來回城之後再補拍幾個棚戲的鏡頭就可以了。

按照程導的意思,有對手戲的演員前一天都要對戲。白璞走得飛快,生怕被程導喊住。“山,與。氵,夕”

程導沒喊他,倒是蘇晉江朝他走了過來,輕輕說了句:“白哥,一起聊會兒?”

白璞只好回過頭。程導還站在房間門口,夾着煙,往這邊看着。白璞頭皮一緊,拒絕的話被堵在了嘴裏,只說出了一個字:“行。”

酒店樓前有一片砂石空地,視野很好,正對着遠處的雪山。白色的山頂,在暮光裏有些暗淡。

兩個人就站在這片空地上,過了一遍臺詞。

白璞飾演的人物是主角的對手,也曾經是一位武學奇才,本應繼承武林盟主之位。但他在修行中走火入魔,武功幾乎全廢,不得已學了一手用暗器噴毒的技藝,靠着左道旁門行走江湖,被稱為“毒蟲”。聽說主角繼任武林盟主,他嫉恨不已,悄悄潛回來報複。連續三次被主角擊敗之後,他帶傷逃走,半途遭遇仇家的伏擊,最終落得凄慘的結局。

Advertisement

這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深陷于自身性格的旋渦之中,一次一次想要擊敗想象中的對手,結果卻總是适得其反。

白璞很不喜歡這個角色。在他看來,這個角色的命運之中有一種不祥的預兆,讓他很不舒服。不過劉餘說了,這個角色是對白璞以往形象的颠覆,演得好了,他是很有可能再次紅起來的。

對完了詞兒,兩個人一時誰也沒再說話,各自點了根煙。

白璞看着天,遠處的雲層下面,雪山的輪廓在煙霧裏變得有些缥缈。他這是第一次單獨跟蘇晉江待在一起,很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白哥。”蘇晉江也看着那座山頭,聲音還是跟剛才在程導門口叫住他的時候一樣,輕輕的,不帶多馀的情緒,“其實我早就挺想跟你聊聊的,不過沒找着合适的機會。”

白璞沒接話。他有點兒吃不準蘇晉江演的是哪一出,像在敲打他,又像誠心實意。要是擱在以前,他哪兒肯和蘇晉江這樣平起平坐地對話,就連多看對方一眼都是纡尊降貴。但現在,也許是因為蘇晉江翻身成了主角,他有一種被對方壓了一頭的感覺。

“這麽長時間,白哥一直擔待着我,讓我學到了很多。”蘇晉江說,“娛樂圈這麽大,以後可能都不會再有機會跟白哥一起合作了。我真心希望,我們以後都能發展得更好。”

蘇晉江的話不多,意思卻很明白:你幹的那點兒事我心知肚明,娛樂圈這麽大,不如今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誰也別擋誰的道,對大家都好。

他說得客氣,言辭滴水不漏。白璞心裏明白他的意思,但又沒法拿着他的話來挑毛病。

蘇晉江沒多待,說完這些就先回去了。白璞轉了兩圈,又在外面抽完了一根煙。從雪山上過來的清冷空氣,稍稍纾解了他胸腔裏日積月累的焦躁,讓他在這一刻出奇地平心靜氣。

有那麽一個瞬間,白璞覺得自己好像想通了一件事。他怨恨的對象,也許并不是蘇晉江本人。

蘇晉江确實和剛出道時的他很像,也難怪媒體會時不時拿他們比較。不同的是,白璞在不知不覺中走上了一條岔路,而蘇晉江卻正在沿着白璞曾經為自己規劃的路線,一步也不偏離地走下去。

所以蘇晉江的存在總是能激起白璞全部的戾氣。在蘇晉江道路的前方,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個目的地,那是現在的他已經不可能抵達的地方。蘇晉江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提醒他這個事實。

白璞突然間莫名心累。算了,算了。既然一看見蘇晉江就會激發自己的痛苦,幹嗎還非要把眼睛盯在對方身上。既然知道自己已經走偏了回不到原來的路線上了,那就沿着眼前的路走下去,不是也可以嗎。

就這樣吧。白璞想。等拍完了《白雪歌》,以後再也不跟蘇晉江打交道就是了。自己往後的路還長,有什麽必要跟區區一個蘇晉江在這兒杠着不可呢?

這麽想着,白璞忽然有一種久違的輕松,仿佛有一座一直壓在他心頭上的山峰松動了。

第二天,白璞離開劇組的時候,蘇晉江正要拍主角就任武林盟主的一場戲。

白璞離得遠遠地看了一眼。蘇晉江披着大衣坐上車,準備去拍攝現場。小寧和一群工作人員前呼後擁,沒人注意到遠處的白璞。

這情況跟當初拍攝《鴻蒙》的時候很相似,只是他和蘇晉江兩個人的位置調換了過來。況且,蘇晉江在《鴻蒙》劇組裏跟好幾位B組演員關系都不錯,走的時候還有人去送。白璞在這裏卻是跟誰都合不來,除了助理焦欣和送他去機場的司機,身邊就沒別的人了。

“走吧,”焦欣吭哧吭哧拖着行李箱走到旅館樓下,順着白璞的視線看了看,“哎呀,別管他了。那種人紅不了幾天的,別看他現在蹦跶得挺歡……”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白璞又開始煩躁,“行了,司機來了,行李放車上去吧。”

打心眼兒裏,他挺讨厭這個女人。

焦欣是他一個拐彎抹角的表嫂的一個拐彎抹角的姐,兩個人的關系遠得都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女人既沒有什麽工作能力也沒有什麽眼色,唯一的好處大概也就是能借着她的嘴罵一罵人。之所以一直沒換掉她,主要是覺得她還算靠得住。畢竟沾了點兒親,比起外人來,總還是稍微可信一些。

車行途中,白璞打開手機網絡,上自己的微博看了一眼。他有段日子沒上過微博了,因為沒什麽可看的。他的粉絲數量雖然多,但活躍的很少,白璞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大腦屏蔽了一部分購買僵屍粉的記憶。

最新的一條微博還是他在《白雪歌》開機儀式前發的,下面的評論數相對來說還挺多。白璞點進去一看,耳膜轟地一聲響——熱評居然全部都在噴他的演技,惡毒粗鄙,戾氣爆棚。

白璞擅長噴人,然而這并不代表他擅長應對噴子。恰恰相反,許多習慣居高臨下對別人指指點點的人,自己遇到事情時反而最沒主意。也許是因為太習慣作為一個局外人去看待問題,而從不考慮置身其中會是什麽樣的視角和感受。所以,一旦自己成了當事者,“局外人”的經驗用不上了,便完全不知如何應對。

暴怒之下,白璞忽略了一個細節:噴他的這群人所使用的套路,跟他挑唆人去噴梁子傑的手法幾乎如出一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