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那段時間,蘇晉江經常到尉檀的粉絲後援網站觀摩學習。在【網絡暴力對策】那個版塊的置頂帖子裏,有一個被讨論得最多的主題:為什麽噴子總是能夠快速帶起熱度?
在這個帖子裏,檀香們收集了許多噴子實例的樣本,像分析實驗數據一樣進行分析總結。
噴子千千萬萬,套路也千千萬萬,但有一個核心手法幾乎從來不變。幾乎所有噴子的發言都包含兩個部分,一是偏激而極端的侮辱性言論,二是針對他們要攻擊的對象的指責。
第一個部分可以迅速激起觀者的負面情緒,令他們感到不安。第二個部分則是為這些負面情緒指了一個出口,引導人們對這個目标進行攻擊。
得到的點贊數最多的是這樣一個帖子:
【設想這麽一個場景:休息日,你正在家裏舒服地聽音樂,突然從什麽地方傳來持續不斷震耳欲聾的電鑽聲,讓你的忍耐到達了極限。然後有人來告訴你,這聲音是某某某號住戶弄出來的,并在你手裏塞一塊板磚。但實際上,弄出電鑽噪音的正是這個人。
噴子吸引熱度的原理與此相類似,首先煽動起人們的負面情緒,然後把矛頭指向他們要攻擊的那個人。越是在信息不對稱、人們的溝通渠道不通暢的環境中,這種手法就越有效。所以,噴子一定需要制造混亂,阻礙其他人之間的正常溝通,最終讓所有的人都憤怒。
因此,煽動負面情緒是噴子的核心手段,但也是他們的死穴。
我們對負面的情緒總是更敏感,這來源于自我保護的原始本能,因為傳遞負面情緒的東西可能是危險的信號,會被我們的大腦優先處理。
換句話說,我們容易被負面的情緒吸引,正是為了優先處理掉這種情緒,而不是因為喜歡這種情緒。我們需要的是安全感和愉悅感,每個人都一樣。
按照這樣的思路,噴子所使用的煽動負面情緒手法,表面上似乎是迎合了人們需要發洩的心理,實際上是與人們的正常需求相反的。這就是他們的死穴。
理論上,只要抓住這個死穴,不讓他們有機會混淆視聽、制造群體性的非理性,噴子就不可能占據輿論優勢。
建立了粉絲穩定的安全感基礎之後,我們就可以反過來利用噴子。通過對比,用粉絲的正面情緒反襯噴子的負面情緒,借助噴子制造出來的熱度,推廣我們的理念。
總而言之,遇到噴子不必害怕,這其實是增加我們凝聚力的時刻。凝聚力就像一座堅固的房子,風和日麗的時候,人們也許并不會特別注意到這座房子的安全性,但在暴風雨肆虐的時候,房子的重要性和安全感就會凸顯出來。】
這個帖子寫得很長,最後的結論是,最有效的應對噴子策略,是長期保護粉絲的安全感和快樂,長期引導理性溝通的渠道。當粉絲積累得足夠多、時間持續得足夠長的時候,就會形成漣漪效應,影響到越來越多的人。在這樣一個環境中,噴子的核心手段就很難起作用,因為人們的負面情緒不會大量積累發酵,也就不容易被煽動起攻擊性。
酥糖和檀香建了一個CP粉交流群,雙方互相走動,也互相取經。在蘇晉江的“照片事件”中,就曾經有黑粉冒充檀香诋毀蘇晉江,但因為檀香們理智快速的反應而沒能鬧起來。為了防止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檀香們幫助酥糖制定了對策和應急預案,還創建了一個酥糖檀香共用的口號:【粉絲相親相愛,愛豆才更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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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做足了準備,這一次噴子再來襲,蘇晉江心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底。
在他的微博評論區裏,酥糖和檀香一齊出動,借助噴子蓋起的樓宣傳兩家共同的粉絲文化。
【愛護酥酥,從我們自己快樂做起~保護自己,不要跟他們掐呀!】
【[截圖][截圖][截圖]這幾個帳號是黑粉,檀香和酥糖不會這樣的。大家看到他們請繞道,也可以順手舉報。╰(*^︶^*)╯】
【酥糖檀香,恩愛無雙~( ̄▽ ̄)~檀香酥糖,又粗又長~( ̄▽ ̄)~】
【阿噴真的很暴躁,我們靜靜看你鬧】
【阿噴真的很暴躁,我們愛笑他愛跳】
在這些留言下面,路人紛紛表示:
【這是在怼噴子還是在玩?噴子好像快要被玩壞了】
【本來是進來看掐架的,頭一次見怼噴子怼得這麽歡樂,我表示被這兩家的粉絲圈粉了】
【我感覺噴子被淹沒在大聯歡的浪潮中不知所措[笑cry]】
蘇晉江翻了幾條留言,手機提示音一響,有短信。點開一看,是尉檀的回複:
【趕上了。(づ ̄3 ̄)づ】
蘇晉江看一眼時間,距離他發短信只過了五分鐘。他立刻按動鍵盤回過去:【你手機不是在充電嗎?怎麽回得這麽快?】
尉檀:【嗯。我夜觀星象,發現你還有情話沒有說完,所以沒開飛行模式。】
蘇晉江:【大仙,你那邊不是在下雨嗎,怎麽觀的星?】
尉檀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發過來一個mp3格式的音頻文件。蘇晉江點開一聽,是尉檀彈的鋼琴曲,旋律很熟悉,是蘇晉江很喜歡的一首歌,《夜空中最亮的星》。
蘇晉江聽完一遍,又重複播放了一遍,然後設置成尉檀專屬的手機鈴聲,發短信問尉檀:【夜空中最亮的星,這是在說我麽?你的意思是說,我的光芒耀眼得能穿透烏雲接受萬衆的景仰麽?】
尉檀回他:【施主,我勸你矜持。】
※
傍晚時分,雨還在下。這個城市秋天的雨總是綿長細膩,已經連着下了兩天,看上去仍然沒有停下來的勢頭。
何如許把車停在樓下。等了一會兒,就看見費長槐打着電話,走下公司前面的臺階。
何如許慢慢踩着油門,把車往前滑了一點兒,剛好停在費長槐面前,一步不差。
他現在差不多成了費長槐的半個專職司機兼秘書,時常跟随費長槐出入各種工作場合,藝人的工作反而成了個形同虛設的擺設。
對于他的這些舉動,公司裏充斥着各種冷嘲熱諷。多數人都在笑他自不量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就妄想通過巴結老總爬進公司管理層。
對這些聲音,何如許聽得再多也只當作沒聽見,完全不放在心上。
因為家庭條件不好,他從小就習慣了被人不友善的對待。而他也漸漸從中得出了一個道理:嘲諷和唱衰,其實是一種示弱。
很多人用唱衰的方式來表達:你做到了、或者正在做他們想做而沒有能力去做的事。他們唱衰你,是為了彌補他們內心的挫敗。
費長槐打完了電話坐進車裏,整理了一下西服前襟和領帶,滿面倦容地出了一口氣。今天接連開了幾個會,他嗓子不舒服,出來時又只顧接聽電話,忘了帶随身的水杯出來。
何如許回身,遞過去一只嶄新的保溫杯,跟費長槐放在辦公室裏常用的那一只一模一樣。費長槐看了一眼,沒有接,揮了揮手說:“開車吧。”
被浸潤的街道泛着水光,像模糊的鏡面,倒映着一座微微扭曲的城。
費長槐一路看着車窗外,并不說話。
何如許估算着時間,準确地在一個路口停下了車等紅燈。路邊伫立着一個巨大的燈箱,裏面張貼着蘇晉江為一處商務樓盤拍攝的平面廣告。
照片上的蘇晉江一身辦公室白領裝扮,站在玻璃窗前舉目遠眺,背景是城市紛繁的燈火。整個畫面傳遞出這樣的信息:登上高峰,成為人生贏家,讓整個世界都成為你掌中的風景。
費長槐的視線在廣告上停留了一瞬。何如許聽見他輕輕一咂嘴,過了一會兒,又咂了一下。
這是費長槐開始考慮問題時的習慣動作。何如許默不作聲,車子再次啓動時,他悄悄把車速減慢了一些。
何如許希望費長槐多跟他談論蘇晉江。公司裏其它的事務,他現在是插不上話的。只有在關于蘇晉江的問題上,他多少有一些發言權。有發言權,就意味着有打開突破口的機會。他可不是為了當司機和秘書,才每天都腆着臉跟在費長槐身前身後的。
車子重新走了不一會兒,費長槐果然開了口。不過不是對着何如許,而是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蘇晉江,嗯,蘇晉江。”
何如許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費總,有煩心事兒?”
費長槐的手指在腿上敲了兩下,“小何,你跟蘇晉江熟,依你看,他如果成了一線,會不會跟公司續約?——哦,我這就是跟你随便聊聊。公司要栽培一個人,需要投入大量資源,總要各方面先确認一下。這兒也沒別人,你想到什麽就随便說,不要緊的。”
“他這個人啊……”何如許做出思考的神色,“要論私交,我是信得過他的,很重感情的一個人。萬金離職的時候,他就特惋惜。至于工作上的事兒,牽扯到的因素比較多,我也說不好。”
“哦,他和萬金的關系很好嘛?”費長槐語氣輕松地調侃,“那麽萬金以後要是來挖牆角,他會不會走啊?”
沒有等何如許回答,費長槐又自己點了點頭說:“我感覺,他好像并不是很贊同公司為他規劃的發展路線,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何如許明白,費長槐實際的意思是,蘇晉江好像不太想着怎麽多賺錢,而是更在意他的個人形象。對費長槐而言,藝人的人設就是拿來吸金的,沒有其它價值。蘇晉江不想吸金,他的人設就變成了他個人的東西,對公司沒有用處。
“他的家庭條件挺好,可能不是太看重物質方面的東西,就是因為想嘗試不一樣的人生經歷才進娛樂圈的吧。”何如許頓了頓,又自我解嘲地說,“不像我,我是從小窮怕了的,最大的理想就是多掙錢,別的一概不去想。”
費長槐似乎笑了笑,“想多掙錢好啊。想多掙錢的人有上進心,也務實,腦袋裏面沒有那麽多浮在天上的東西。你不就是嗎。”
“費總您誇獎。”何如許也笑了笑,“我覺得蘇晉江跟我最不一樣的地方是,他這個人特別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我想這可能跟他的家庭環境有點兒關系。一個人的成長環境,對人的影響是很大的嘛。”
何如許瞥一眼後視鏡,見費長槐正看着他,好像對他的話蠻有興致的樣子,就繼續說下去。
“我看到媒體上說,他的親生母親跟他父親感情不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父親更喜歡他繼母生的那個弟弟。他從小不愁吃不愁穿,但是不受待見。我想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他變得特別在意別人的眼光,特別希望被認可。對他來說,這應該是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費長槐沒出聲,似乎在考慮他說的話。
何如許小心翼翼嘗試着提出自己的結論,“費總,我随便一說,您随便一聽啊,不一定是那麽回事兒。我覺得,他的這個特點,對公司來說是個好事兒。您注意到了吧,他特別在意他的粉絲。或者說,他特別在意他在他粉絲心目當中的形象。但是維持人設是需要成本的。假如只有公司能幫他支付這個成本,他就不會有別的想法,只會聽從公司的安排。”
何如許看見費長槐把視線轉向了窗外,立刻住了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的太多,失去分寸。
“說吧。”費長槐沒看他,“我聽着呢。”
“那我就接着班門弄斧了,不成熟的地方,您可別見笑。”何如許笑着說,“我這人學歷不高,所以平常沒事兒就愛在網上瞎逛,想着多學點兒新東西。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叫‘期望阈值’的詞兒,覺得有點兒意思。按照那個網上的解釋,拿大白話來說,一個人幹一輩子壞事兒,只在最後幹了一件好事兒,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反過來,一個人幹一輩子好事兒,只在最後幹了一件壞事兒,就是晚節不保身敗名裂。我琢磨着,确實是這個理兒。一個人要是好了,別人對他的預期值也會水漲船高,他必須要做得更好才能維持住這個預期,不然就會讓別人失望,明明做了好事還要挨罵。”
費長槐哈哈一笑,“你們年輕人的這些理論一套一套,是挺有意思的。”
“您誇獎。其實道理都還是老祖宗的那些道理,新瓶裝舊酒。”何如許說,“所以說我就覺着,當好人不容易,必須得越來越好,成本越來越高。有一天支付不起這個成本了,人設就崩了。您看這娛樂圈裏頭最紅的那些人,哪個不是黑紅黑紅的,越黑越紅。罵的人越多,欣賞的人也越多。其實這些話我以前都跟蘇晉江聊過,他不以為然,老想着能給粉絲留個好印象才是最重要的。我看他現在還是那樣,思路轉不過來。”
“人的想法哪有那麽容易轉變過來嘛。特別是這些想當明星的年輕人,脾氣又大,眼力又淺,還特別固執。要是別人一說他們就聽,公司的藝人統籌工作也不會那麽難做了。”費長槐感慨完了,不再言語,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何如許的思路,其實跟他不謀而合。他打算讓蘇晉江擔任基金會的形象大使,的确有這方面的考慮。蘇晉江自身條件不錯,有親和力又愛惜形象。通過公司的包裝和宣傳,可以把他打造成一個媒體輿論中的完人,為“耀峰”贏得口碑。
如果将來蘇晉江要跟公司解約,公司可以通過旗下的媒體對外宣稱,解約原因是蘇晉江嫌公益事業的酬勞太低。有道是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公衆習慣了把他視為完人,對他身上的污點就會零容忍。他的個人形象肯定會一落千丈,那時候,就算謝紫鑫把他挖了過去,他也差不多已經糊了,沒多大價值。
對待蘇晉江這樣重視自身形象勝過金錢的人來說,最好的方法不是壓,而是捧。
車子轉過一個彎,抵達了費長槐的目的地。
何如許下車,拉開後座的車門,撐起雨傘。“到了,費總。您慢點兒,這地上挺滑的。”
費長槐下了車,被外面微冷的空氣一激,喉頭癢癢的,忍不住咳了一聲。
何如許再一次适時遞上了水杯,“費總,您今天講話多,喝一口潤潤嗓子再進去吧。”
費長槐接過了杯子,擰開蓋看了看。何如許立刻在一旁說:“凍頂烏龍,跟您辦公室的一樣。”
費長槐喝了一口茶,溫度剛好,發癢的喉頭頓時舒坦了許多。他把杯子還給何如許,說:“走吧,你也跟着一起進去。多認識幾個人,學學眉眼高低。”
以往費長槐在會所約人談工作的時候,何如許都只是送他到門口,沒有資格陪他進去。這是他第一次對何如許發出邀請,算是對何如許的某種肯定。
何如許按下心頭的竊喜,低下頭,把手中的雨傘打得更加端正了一些,“好的,費總。”
同一個城市,不同的人懷着不同的心情。
此時此刻,白璞的內心正備受煎熬。他想不通這是為什麽:仿佛就在突然之間,自己的人生走進了一個恐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