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蘇晉江那一期節目,何如許是在電視上看到的。

他陪費長槐去某會議中心參加一個影視項目推介會,站在半露天的環形長廊裏等活動結束。

酒店一樓,巨大的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長生殿》的選秀,大廳裏過往的路人時不時會停下看幾眼。

何如許站在圍欄邊,用胳膊肘支撐着古銅色的扶手,無所事事地看着電視屏幕。大廳明亮的地板反射着頭頂上的陽光,刺得他的眼睛有些疼。

從他站的地方,可以鳥瞰大廳裏的人和電視屏幕上的畫面,這讓他有一種被抽離出來的感覺,好像高高在上站在雲端,看一場別人的游戲。

他近來的日子過得不怎麽順心。費長槐似乎是想把他往藝人統籌的路子上培養,可是又不給他任何冠冕堂皇的頭銜,更沒有任何承諾。

藝統的工作本來就難做,有些藝人名氣不大,脾氣卻不小。更何況何如許沒名分沒權力,受夾板氣都沒地方說理。

就比如前兩天,公司一個女歌手去參加一個小會場的演出,她的經紀人正巧要跟費長槐去另一個地方,于是費長槐随手指派了何如許負責接洽女歌手的行程。

演出主辦方安排的休息室離後臺有點遠,那女歌手只有一首歌,唱完就可以走人,懶得往休息室跑,于是鼻孔朝天叫何如許去給她找一個單人沙發搬到後臺的過道上。

何如許去找會場工作人員提了一下,工作人員說,要放也只能放椅子,放個沙發肯定不成。小會場的後臺本來就擁擠,再弄一個沙發擱在那兒,她是能坐着了,別人要上臺,就只能從她腦袋頂上跳山羊了。

結果女歌手一聽自己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當場大怒,認為這是會場方面對她的不尊重,非要跑去鄰近的會議室拖一個沙發出來,被工作人員阻攔之後大吵大鬧。雙方為了這事打得跟全武行似的,演出差點歇菜。

保潔員過來打掃戰鬥現場的時候,正看到女歌手火冒三丈指着何如許的鼻子罵:“傻×吧你,這麽點破事兒都幹不成。”等她罵完去補妝了,保潔員瞟一眼領帶都被扯成麻花了的何如許,飽含同情地小聲說:“你是她助理還是經紀人?這人什麽操行啊。”

何如許想說點什麽,又只想苦笑。他到底算什麽呢?他就像個不拿工資的實習生,每天幹得比正式員工還多,未來卻沒有任何保障。要是等到簽約期一滿,費長槐就這麽随随便便打發了他,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正想着這些事,身後的會議室裏忽然爆發出一陣掌聲。何如許以為是結束了,走到側門口,往裏看了一眼,遠遠看見費長槐登上主席臺。攝像機器人沿着軌道向前推近,記者席上的閃光燈也連成了一片。大屏幕上,費長槐油光滿面,笑容可掬。

何如許沒等費長槐開口說第一個字就退了出來,悄無聲息地掩上了那扇側門。他對費長槐的發言一點興趣都沒有,聽都不想聽。門口披着绶帶的禮儀小姐看着他,表情跟他一樣疲憊而漠然。

何如許找地方抽了根煙,估計費長槐的發言應該差不多了,才重新回到剛才的地方。那扇側門仍然關着,裏面的活動還沒完。他有點煩躁地轉過頭,正好看見蘇晉江出現在一樓的電視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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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如許突然覺得,內心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就好像你在冬夜的大排檔打工,被客人呼來喝去忙碌了一晚上,裹着一身煙熏的氣味下班,忽然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了一個可以喝一杯的朋友。在這一刻,這個朋友和你的關系是不是真的有多好,已經不那麽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人可以以平等的姿态陪你說說話,而不會像大排檔裏的那些食客一樣對你吆三喝四。

一瞬間,何如許産生了想約蘇晉江一起吃個飯的沖動。

但這種沖動轉瞬即逝。還沒把手機掏出口袋,他就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不管他和蘇晉江是否曾經算得上朋友,現在的他們都是兩路人了,真坐在一起,彼此都沒什麽可說。

何如許放下了手機,把注意力放在節目內容上。

看樣子,蘇晉江那個小組現場表演的環節已經過去了,嘉賓席上的一個評委正在點評。電視的聲音開得小,何如許聽不清楚,但能看見字幕。

“客觀上說,你們抽到的這個劇本,我覺得它本身确實是有一些問題的。”評委說,“做節目之前,我們評委之間就對這個劇本的內容存在很大的争議。這一場戲本來應該是唐玄宗和楊貴妃在月宮裏重逢這麽一個結局,可是添加上太子李亨在人間登基的情節,作用莫名其妙,我不太能夠理解編劇為什麽要這麽處理,可能是出于整個劇本的考慮。你們最後表演成這個樣子,也算是意料之中,不完全是你們表演功力的問題。”

何如許有點意外。看這個意思,剛才的表演好像不怎麽樣。不過這也沒什麽奇怪,別說是蘇晉江這樣經驗并不很豐富的,就是老戲骨,也有臨場失常的時候。

評委停頓了一下,繼續緩緩地說:“但我也要說,雖然劇本內容本身有缺陷,但如果演員處理得好,也是可以彌補一些問題的。我看到的是,不光唐玄宗游月宮的戲和太子登基的戲完全沒有融合在一起,而且太子好像自始至終都游離在狀況之外。除了最後的眼神交流,我沒有看到你們兩邊有任何互動。假如我是一個沒看過劇本的普通觀衆,把你們兩邊的戲拆開了分別演,我都能看明白。可是你們湊成一臺戲之後,我就沒辦法理解你們到底是要幹什麽。你們能不能解釋一下,排練的時候你們是怎麽互相溝通,為什麽最後決定以這樣一種方式來演繹?”

飾演太子李亨的那個年輕演員馬上接過了話頭,說了一大番話。但不知道是不是後期剪輯的緣故,他所說的內容颠三倒四,有點兒前言不搭後語。加上他說得快,字幕閃得也快,何如許沒怎麽看明白他到底想表達什麽。看現場評委們的表情,似乎也都處于一種“我努力追趕你的思想,你卻奔跑得如此狂放”的狀态。

等他奔跑完了,還是剛才發言的那個評委指了指蘇晉江。何如許以為他是要蘇晉江發言,沒想到他直接開始對蘇晉江進行點評:

“剛才你演的唐玄宗一登場,我就想起了一句話,一句對我影響很大的話:一個好的演員一出場,你就能從他身上看見這個角色的一生。這句話什麽意思呢?我的理解是這樣的:一個演員在表演一場戲、一個動作時候,這個角色全部的人生經歷都已經在他心裏了。就好像我們每一個人面對一件事情做出的反應,不僅僅是基于當下的情境,也是基于我們過去的整個人生。”

鏡頭給到了蘇晉江的臉。蘇晉江還是一貫的表情,認真聆聽對方的話,沒有什麽多馀的反應。

“你今天的表演就給了我這樣的感覺。”評委說,“因為今天這出戲的情節比較簡單,你的表演很克制,表面上看甚至有點平淡。就連重新見到貴妃的時候,也沒有欣喜若狂的反應。但我認為這是你處理得最好的地方。我能從你的表演看出來,這其實不是一個非常年輕的、還比較單純的皇帝,而是經歷過人生起伏的過來人。一個人如果經歷過非常慘痛的生離死別,就不太容易再有純粹的歡喜,遇到再大的歡喜,內心也是悲喜交集。你表現出了這個感覺,我覺得這一點特別難得。而且我注意到,你一直在努力跟太子産生互動。但是太子沒有接住你的戲,最後造成了你們兩邊完全脫離。”

評委停下來看着蘇晉江,蘇晉江微微點了點頭。旁邊的“李亨”面無表情,身體小幅度搖晃着。

“所以我的結論是,以整體效果來說,我認為你們這一組的表現是今天最差的。但是你個人的表現,我認為是今天的全場最佳。”

評委的點評結束以後,臺上似乎出現了短暫的冷場。

這番話雖然是在誇獎蘇晉江,但卻也很容易給蘇晉江拉仇恨。被他這麽一說,蘇晉江就成了一根出頭的椽子。如果是個人競賽,倒也無所謂。但演戲是團隊合作,不能完全不考慮同組其他成員的感受。尤其是剛才“李亨”搶先發表了那麽多意見,評委卻跳過了他,單獨表揚起了蘇晉江。“踩一捧一”這種事,常常會成為粉絲的雷區。

何如許飛快地在腦子裏設想了一下,假如自己是蘇晉江,面對這個情況,自己會給出什麽樣的回應。

他剛剛想好,屏幕上的蘇晉江也幾乎是同時作出了答複。

蘇晉江首先依照慣例感謝了評委,然後簡短地說:“我們拿到劇本的時候,也進行了很多讨論。選擇這種表演方式是我們的一種嘗試,雖然最後的效果不盡如人意,但是讓我們看到了一些新的可能性和以後上升的空間。對我個人來說,也是一次難得的磨練。”他避開了評委對他個人的褒獎,代表團隊總結了失誤的教訓,表達了改進的決心。這種回答方式不見得是最好的,但卻是最四平八穩的。

何如許微微笑了笑。蘇晉江的回答,跟他的設想完全一樣。他們其實是同一類人,都是為了達到目的,可以盡力放軟身段的人。

何如許沒有看完節目。他不知道蘇晉江有沒有在這一期節目中勝出,但他知道,蘇晉江今天的表現是成功的。

何如許判斷一個人做一件事是否成功的标準只有一個,就是看這個人有沒有得到他想要的。

在何如許看來,蘇晉江最想要的不是爆紅也不是賺大錢,而是立起一個漂亮的人設。蘇晉江今天的表現不一定能入選,但卻能在粉絲圈裏賺到口碑。

何如許嘆了口氣。一個人最想要的東西,往往也會成為他最大的致命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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