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幽磬未鳴

卷一 硝煙燃

一九三九年的上海,終于完全落入日軍掌中。一棟洋樓,幾杆槍,令人聞風喪膽的特務機構76號落坐滬西。自此,血染一方土地,人稱“歹土”。

楔子

花落,冬至,大地之上,一片荒蕪。小男孩搓着他凍的通紅的雙手,時不時得還呵上一口熱乎氣兒暖暖。他一路跑着,忽見着幾方木碑,他駐足,定睛瞧了許久。家中雖不富裕,但父母兩個還是很注重孩子的教育,他年紀不大,卻能認得好些字,他盯着其中一塊只書三字的碑,一字一頓的念道:“雪、鈴、蘭,雪鈴蘭?那是什麽?”

他又一路小跑回了家,問他的母親:“媽,後山林那個木碑,寫着什麽‘雪鈴蘭’的那個,是什麽人的墓啊?”母親聞言變色:“你去後山林了?我不是說了不許往那兒去的嗎?”小男孩低頭,卻絲毫不見愧色,一雙眼睛滴溜滴溜的轉着,一臉的狡黠神色:“對不起,是我亂跑了。不過媽,你說謊!後山林裏,才沒有大老虎和大蟒蛇!”“那是因為冬天了,它們不常出來!”“媽,你還沒告訴我呢,那個碑……”卻被母親厲聲打斷:“大過年的!不許提這種晦氣的東西!更不許再去,下次再叫我發現,回來定讓你爸好好抽你一頓,再往那柴房裏關個一天,看你老不老實!”

小男孩自然怕,但這并不能阻止他的好奇。是而小男孩便将詢問對象轉向了姐姐,他揪住一旁正忙活着疊新洗好的衣裳的女孩,道:“阿姊,你知道嗎?”女孩忙的看都未看她一眼,回道:“知道什麽?”小男孩正欲細說,卻見他姐并無聽的意思,轉身進屋,把一應疊好的衣服送進各人的屋子。小男孩看她忙,也只能原地站着等待,雖急于求答案卻也無法,身前兩根指頭交叉着,彼此絞啊絞的。

女孩方一坐下,小男孩就撲上去:“阿姊,你知不知道後山林裏那個寫着‘雪鈴蘭’的三字碑的事兒?”女孩定睛看了看他,随即收回目光,盯着手看了一會。她哪裏會不知道,小的時候哪家孩子沒亂跑過,後山林又那樣近,她當然去過,也打聽過。想了半刻,她還是覺得告訴小男孩的比較好,她道:“這個呢,我還是知道一點的,”她伸了食指指着小男孩:“但你不要跟別人亂說啊,”小男孩趕緊拼命的點頭應着,女孩又道:“更不許說是聽我說的!”小男孩更拼命的點頭:“阿姊快說快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那個墓冢是原來僞政府處置的一個叛徒,就是,就是好人派進去的卧底,他(她)的墓啦!”“真的?這麽有意思?哎?男的女的呀?”“這個我怎麽知道?雖然說,鈴蘭像姑娘家的,但是,既然是卧底,性別什麽的估計要反着來才好,混淆視聽嘛!”小男孩點頭贊成:“說得對,阿姊可真聰明!”“那當然!”女孩子舉起手來比劃了一個“七”:“我比你大整整七歲呢!”小男孩撅了嘴,并不服小。半刻後他又道:“那阿姊,‘雪鈴蘭’是什麽意思呀?鈴蘭花嬌弱,怎麽生長在雪裏呢?雪裏不應該是只有梅花和雜草嗎?”女孩子已經明顯不太耐煩:“不知道,可能是,說一個人意志堅定吧。”“那會是誰的墓呢?”“哎呀,我不都說了,是傳言。傳言這東西,十有八九都不可信的。再說,那碑上面什麽都沒有,聽說啊,那字還是後來抗戰勝利了,确認了各個無字碑主人的身份代號才加上去的,統共就仨字兒,還莫名其妙的,誰知道到底是誰家的墓。”

這家的母親托了個鍋進來屋裏,到窗口的竈臺處将欲生炊,小男孩跑過去:“媽,後山林那個墓,真的是原來民國時候一個好人派去的特務的嗎?”母親嚴肅了神色:“你聽誰亂講的?”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睛,略有些害怕,只得指向再三囑咐他不可往外說的女孩:“是,是阿姊。”母親嚴厲道:“小孩子淨瞎講!自己不守規矩四處亂跑,胡亂打聽來的東西還用來教壞弟弟!我看你将來嫁進彭家,沒人護着你了你怎麽辦!”女孩聞言,頓又紅了眼圈:“我才不要嫁給彭家那個壞小子!我有喜歡的人!”母親一巴掌拍在桌上,發出巨大的響聲,杯子都震了幾震:“胡話還沒說夠!你說說為這親事,同我和你爸鬧了多少回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向來如此,豈能由你左右!萬家那小子就好?不也是個叛徒的後人嗎?自小在孤兒院裏長到六歲,還不知道有多少壞毛病呢!”“媽,您還說我胡說八道,萬榮是叛徒後人一說,不也是您道聽途說來的!”說罷便跑進了屋,一頭埋進被褥裏,抽泣不已。

她就是喜歡萬榮,就算他是叛徒之後,那又怎樣?至少,現在的他,是人人稱贊的英雄。

不知怎的,她忽想起來原先去瞧見後山林那墓時,正見之上有有字條,上正書一短詩:

亂世安身處在何,迷茫似海渺雲深。

逢春卻道芳菲盡,唯一空碑予念人。

民國二十八年冬,上海。

雪,在空中旋轉着,在灰色外牆的映襯下,在只有黑白灰三色的世界裏,雪的細與密格外清晰。雪落的極快,一個小孩子被母親護在雪花覆了一層的傘下,卻非要伸出手去接,就一瞬間,那白色的精靈兒,就落滿了他小小的手兒,碰上熱乎氣兒了,終化成了水珠,被孩子的媽媽拍小孩子手的時候被連帶着一塊兒,拍去了。

這年的雪來的格外的早,紛紛揚揚的飄了整兩個日夜,觸地也不化,幾日下來竟積了不算薄一層,松松軟軟的猶如面粉一般,倘若狠的下心,一腳踩上去,還能陷進去好些,再複擡腳時,鞋面上還附着些許,而且還不是一下子就能抹去的。

而周磬就是狠的下心的這樣一個人,他踩着皚皚積雪,走進了成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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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帶着厚厚的老花眼鏡,眯着眼睛尋了一會兒,方找着,取出,又細細的疊了一遍。周磬雙手插着衣袋,在店內來回緩緩踱步。鞋上,還有些雪化了之後的水珠。他走到玻璃前,用衣袖擦去些許白茫茫的水汽,不經意的瞥了一眼窗外,似看到了什麽,卻又似是什麽都沒有的樣子,挪開了視線。

他算是這家成衣店的常客,可以說是因為他懶于再另尋別處。他接過掌櫃遞過來的袋子,然後依然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往門口走,出門時,瞧也不瞧單左手一只手便順利取下進門處專為顧客預備的衣架上挂着的灰白格圍巾,掌櫃走過來,虛着幫他推開了門,他微笑,點頭謝過,一面走出門一面不緊不慢的将圍巾圍上脖頸。

雪紛紛揚揚的飄着,風吹亂了一朵朵毛絨般小小的雪花,吹起了周磬身前垂着的兩縷圍巾和一片衣角。雪雜亂的飛着,無意的沾染上他墨漆一般的大衣,還未來得及融化成水珠,便又被風輕輕地拂去。

雪天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陰沉沉的。路上沒了偶爾的那幾個身着藍衣黑裙、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抱着一兩本書走在路上的說笑嬉戲女學生,也不見了裹着荷葉領、荷葉袖左右開襟的旗袍、或墨或雪的披肩的年輕女郎,連帶着街上賣報的喊聲也一塊兒消失,只剩下行色匆匆的人兒來去往返。

不遠處淺巷裏蹿出一輛自行車,十七八歲的男孩子身體微前傾奮力趕着,把一對黑色的腳蹬踩得飛快。灰氈布帽子遮不了太多風雪,雪花細細密密的落在男孩子的睫毛上、鼻尖上、面頰上。他嗖的一下在周磬面前刺溜過去,周磬只得為之頓步,男孩見狀大喊了一聲“抱歉”,繼而便很快又蹿進另一條巷子。

窄窄的小巷子裏頭空空蕩蕩,只有幾戶人家的門口停靠着的兩輪三輪的自行車,三輪車多是貨運用的,後面的平板上擺個小小的坑坑窪窪的木頭矮凳,邊上一圈比矮凳還矮些的欄板都生了斑斑鏽跡。男孩的突然闖入,把這條寂靜的巷子的吓了一大跳,他手上突然猛地一拉閘,刺耳的“滋”的一聲,自行車停在一扇墨漆門前,他左腿單腿撐地,左手扶把,右手麻利的從斜挎藍灰色布包裏抽出一封牛皮信封裝的信,投進門側的信箱裏,又敲了兩下門栓,響亮的喊一聲“您的信!”,繼而右手也扶上車把,腳上一蹬,車頭晃了兩回,便又很快的遠了,消失在巷子盡頭。

墨漆的門輕啓,一個臉型狹長、淺眉窄眼、高鼻薄唇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拿走了牛皮信封。他的黑禮帽壓的極低,遮蔽了他總是陰冷冷的眼。信封封的不牢,他只輕輕撕扯一下便開。裏頭是一方雪色帕子,右下角針腳細密的繡了一株盛放的鈴蘭。他目光依舊冰冷且漠然,将帕子一團塞回信封後裝進了右側闊大的口袋。

車停在一扇牌樓式的門前,門兩側各有一人把守。把守的人穿着筆挺的服裝頂着風雪立的筆直,黑色帽檐的陰影投射在眉眼處,目光定定的注視着前方,也不知此刻的他們究竟是思考的入了神還是入了定。門側牆上釘着公共租界的藍底白字門牌寫着“極司菲爾路76號”。墨色漆門上挂有一匾,上面是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天下為公”。左右兩間砌為槍眼,架設兩挺機槍,用于警備。門的裏面西邊斜對過,是一座三層洋樓。洋樓旁邊還有一座新式平洋房和一個很大的花園。并無需再出示通行證,車徑直駛入,擇了一處靠邊停下。周磬還是手揣着衣袋,熟門熟路穿過花園,走下地牢。

午時,上海城門。

守衛士兵挪開路障,黑色的車緩緩通過城門。年輕的女子坐在後排座位上,靜靜的将窗外的一切細細的打量着。她生着漂亮的眉眼,鼻尖微翹,略抿着的唇旁,嵌了兩渦淺淺的酒窩。她梳了兩根麻花辮兒,仿佛街上那些穿着藍衣黑裙抱着書本的女學生,但在這漂亮的面容之下,卻是一襲象征着特工總部的深青色的海軍制服。

上海,她出生的地方,但也僅僅是她出生的地方。上海留給她唯一的印象就是每年清明,父親會來此給爺爺奶奶上墳。她曾好奇,央了父親同來到上海,那時她還不足七歲,故那時候的上海于她來說,只不過是一個新鮮的游樂之地。十三年過去,上海面目全非。她再踏足,身份卻已是戰士,而此地、上海就是她的戰場、沒有硝煙卻步步驚心的戰場。

她回望在身後漸漸愈行愈遠的城門,微颔首。雪飄飄忽忽地落下,積壓高大城門之上,給莊嚴肅穆的城門添了些許不一樣的顏色。

吳四将手中的烙鐵扔進烤的火熱的爐子,拍了拍手和身上的塵土,眼神示意身邊幾人更換上新的刑訊用具。周磬走進刑房,吳四清楚的聽見皮鞋觸地的清晰腳步聲,回首看清來人,輕聲道了一聲“周處”,周磬禮貌的笑着點了下頭。

小六癱軟在椅子上似已昏迷,氣息奄奄。白色的衣衫上一朵朵鮮紅的花盛放着,豔麗的色彩在慘白的燈光下格外刺眼。鮮血依舊以緩慢的速度蔓延着,豆大的汗珠悄然滴落,血水與汗水在白衣上交融,怵目驚心。

離小六的刑椅五米之外最靠牢門的地方擺着一張桌子,李士群翹腿坐在桌後,執一盞染靛青色印花邊緣的白瓷茶盞細細品着。

吳四仍不厭其煩的把勸降的話軟的硬的都喊一遍,小六幹脆連嘲諷的回應和咒罵的言語通通略去,只把眼睛一閉假寐,等待接下來把對方的耐性磨盡惱火來臨,然後再一次被迫承受徹骨鑽心的痛苦。吳四費了半日口舌,見面前的人毫無動搖的堅定神色,手再一次伸向刑具,舉起複落下。沙啞的嗓子喊叫出支離破碎的痛呼,帶刺的鞭子劃過傷痕累累的皮膚,又添上新的一道。

李士群站起身,扭了扭脖子,發出咔噠咔噠的幾聲響,他道:“你們繼續審,若有須請示之處,”他揚了揚下颌向周磬,道:“詢問周處便是。”周磬忙謙遜推辭,兩人略謙讓幾番,便這樣定下。

周磬笑着目送李士群離開,心中多少仍覺奇怪,想近來并無刻意争取,怎的倒讓李士群對他有了些許信任?細想倒并無錯處,也略放了心,畢竟這也是他樂見之事,只是早預料之時來臨。也罷,既來之,則安之。

地牢密閉,即使地下是十八層煉獄,地上也是一派靜谧祥和。花園裏花草仍拼命生長着,即使地下總有生命的消逝。黑色的轎車停在愛文義路即将與極司菲爾路相交處,駕駛座上的中年男人回首卻只瞟了後座上人一眼便看向了地面,他很冷漠的、似已習慣這樣的程序,他道:“林雪兮,我就送你到這兒了。”林雪兮點頭,道謝之後便拿好了行李步行前往。

這一襲海軍制服走上街頭,凡注意到林雪兮的人皆紛紛繞道而行,零星幾個膽敢在這方土地上嬉戲打鬧的小兒也略露懼色。她并不予理會,因為她深知自此以後的自己在衆人眼中,只能是永遠戴着“魔鬼”的帽子,她唯有習慣。

不消數百步便到,林雪兮駐足,細細瞧了瞧這幾幢普通的兩三層小樓,看着如此和氣,誰又能想到,這處安詳之地,竟是血腥殘暴之人每日戴着面具假作僞善度日的地方呢?

由總務處的一位年長女人引着,雪兮埋着頭走向工作地點。她們順着下樓去,穿過花園,花棚西邊新建不久的一座兩間樓房便是電務處,通訊電臺和偵聽總臺皆設于此地。房間一進門左手邊區域坐着的兩人,聽見有人進來,擡頭望一眼便有收回目光,繼續忙着自己的那一份事去了。兩人旁邊,齊整的新置一桌一櫃,右手邊略狹些,只兩桌兩櫃,淩亂的擺了不少物品,想來應就是她另兩位位共事者的辦公桌,年長女子引着雪兮,在空桌處安置下。

雪兮靜坐片刻,發覺自己的到來并不會令這方土地泛起任何一絲絲的波瀾。她站起身,收拾了一應簡單的用品。

坐在她右手邊的女子差不多二十七八的年紀,她看了眼雪兮,繼而摘下耳機,自我介紹道:“我叫薛琬琰,草頭薛,王旁的琬,王旁的琰。電訊處的工作不算太複雜,有什麽不懂的,盡管問我就是。”雪兮微笑道:“我叫林雪兮,往後還請多多指教。”

彼時電臺上正警燈閃爍,薛琬琰只點了下頭便忙戴上耳機竊聽電報。雪兮亦取了張電報紙,進行記錄。電報滴答繁複,雪兮初來乍到,對流程及物品擺放規律并不熟悉,故待到結束時,薛琬琰和旁坐的男子已經離開,想必是前去複命了。

號令既出,幾路行動隊在樓前那片空地上列隊集合,小樓裏人員上上又下下,然後車流湧出,只剩下一片寂靜無聲的幾幢小樓。

牌樓式的二門由兩個背着□□的警衛費力阖上,發出難聽刺耳的吱呀之聲,斜對着的西式大門靜靜的立着,也是兩人把守,把守兩人身後兩米遠,各置一挺機槍。大門明軒東側正對極司菲爾路的瞭望臺上,一個警衛站的筆挺,墨黑嵌一條白的帽沿壓的很低,他的一雙眼睛,無神的半眯着。不遠處拉的不算特別直的電線杆上,一只漆黑的烏鴉,瞪着它那一雙黃中嵌黑的溜圓眼睛,四處張望着,偶爾與“歹土”極和諧的叫喚上幾聲。

夜黑,月明,風和,人靜。

樂聲悠揚。

特工總部的舞廳裏,鵝黃色柔和的光照着,男男女女身着禮服旋轉舞步。乍一看,這裏和米高梅舞廳沒什麽兩樣。

情報處處長馮文莺難得的穿了一身除軍服以外的衣裝,一身绀藍印深色暗紋的廣袖立領舞裙隐隐襯出她玲珑的身段——如若她不是當今的身份,配上她濃眉大眼的一張臉蛋,又如何會年逾三十還未婚嫁。據說她剛入76號時,便親手将自己處了兩年多的相好送上了黃泉路,只因那人是個愛國志士,當面慷慨激昂的指責她為漢奸的行為——據說言語并未有“罵”,但即使是溫言軟語,冷血無情的她不會理會,她從尚未脫下的軍服右側口袋裏拿出刀片,了結了那人的性命。自那以後,她很快的惡名昭彰、将特工總部情報處的頭一把交椅坐的穩穩當當的。衆人畏懼,面對她的心狠手辣,只得識趣的服從。

今日本就是慶功宴,雖大部分人皆不明其具體關節,但想必又是位在外蟄伏的情報工作者事成歸來,歡迎他回歸76號的接風洗塵宴。

馮文莺與丁默邨共舞一支,兩人眼神相接,涼涼的一片——他們的舞,是沒有情感的,也對,劊子手的身上又怎會有情感的存在?舞,僅僅是為了舞而舞。丁默邨說是個好色之徒絲毫不為過,情婦怕是手指頭加上腳趾頭都數不清,但他對這個女魔頭下屬,卻的的确确是着迷不了的。說來也怪,一男一女兩個魔頭,絕對般配,可兩人卻無法成全,他們總是假笑臉相對着,彼此保持着戒備。于是,公的那個每日醉卧無數美人膝卻依然不能放松戒備着守着機密。而母的那個則幹脆孤身一人,一個月三十天二十八天在辦公室裏頭配備的休憩室裏,着實可謂怪哉。

雪兮坐在吧臺旁,執一杯葡萄酒,很小口的啜着。

一位與雪兮年齡相仿的女孩走過來,坐在雪兮身旁。她眼睛圓圓的,笑容淺淺的,細細淡淡的眉用黛青描深了不少,翹翹的鼻子下,兩瓣薄唇搽的鮮豔。

“嗨,你好,我叫陳舜英。”

“我叫林雪兮。”

“雪兮?”她拖了很長的音調念了出來:“有什麽寓意嗎?”

“家父讀書人,翻看古籍随意擇了二字而已。”

陳舜英“噢”了一聲,回轉過頭,略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着男男女女舞蹈,喃喃道:“這樣啊,嗯,讀書人……”聲音很輕,有些飄飄忽忽的,末了似又隐隐約約有一聲不屑的輕笑,雪兮并聽不大清楚,又似有陳舜英的自言自語。

一時無言,直到雪兮将大半杯酒全部飲下,陳舜英方回了神,對雪兮道:“你就是電務處那個新來的?”雪兮挑眉,道:“嗯,我是,你是怎麽知道的?”陳舜英咧嘴一笑,眼睛彎成兩弧月牙兒,露出略有些泛黃的牙,只是在紅唇的托襯下,倒看起來還是很白的。陳舜英的言語裏有些得意:“只要是部裏的事兒,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呀!上到情報下到八卦,我都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雪兮笑了,想起整個電訊處四天來唯一一個同自己講過除工作外的話的薛琬琰曾與自己說起過陳舜英的“英名”,于是說道:“這個,我已有所耳聞。”

陳舜英笑的有些得意:“哈哈哈,不曾想,我的名聲竟已如此之盛了。我早聽說,一位名字很詩意的姑娘要到電訊處來工作,曾在女子學校學習過電訊,不錯吧?”雪兮微笑,道:“不錯。”陳舜英得意洋洋的遞了個眼神給林雪兮,林雪兮笑着挪開了視線。舉杯,唇輕觸杯沿,又飲下一小口酒。

一曲舞畢,周磬走到一漂亮的姑娘跟前,熟練的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她欣然應下——她從不拒絕人的。陳舜英湊近雪兮道:“你應該還不認識他吧,他叫周磬,是行動處副處。”雪兮挑了挑眉,她依稀記得行動處的副處長是姓劉的,陳舜英繼續道:“他一向不大理事,行動處大半事務都是劉處在管。不過也好,如此一來,每次部裏大查內奸,他都在名單裏,但都安然無恙。”雪兮看着不遠處瘦瘦高高的男子,知不是自己人,竟有些期望他能是中統抑或是□□的人。念頭轉了幾番卻不消片刻,雪兮就方才的話頭繼而順着閑談,笑道:“這算是一種自我保護嗎?”“誰知道呢,不過他一向都以一副游手好閑的樣子示人,即使原先是裝的,這麽長時間下來,怕也真的變成了裝的那副模樣了吧。不過也不一定吧,真的會演的人,恐怕不容易入戲太深。就像……他。”雪兮默然,漸漸竟未聽見陳舜英接下來的話語。她颔首,就這般靜靜的瞧着那瘦而高的男子背影。

周磬的目光,柔情,溫和,落在寒葉青清秀的面龐上,但卻又似乎不是在看自己的舞伴,更像是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寒葉青笑着,搭着周磬的肩,舞蹈着。她身穿一件白綠色露半肩燈籠袖長裙,腳下一雙乳白色撒亮粉小巧細高跟,舞步輕盈且娴熟,大褶的裙擺随着舞步的挪動前後左右悠然搖擺。她的眼睛不算太大,但很有神,睫毛翹且長,雙眼皮深如雕刻一般,遠山黛眉,高挺的鼻,一張瓜子小臉常隐在披肩褐發之中,而這一頭卷發正掩蓋住了她唯一一點不完美的一對招風耳。她總是微笑着,對什麽也都淡淡的,而她的淡然更讓人對她遐想連篇。

她很漂亮,所以舞廳裏舞池旁,受邀最多的總是她。但從來沒有人明面上追求過她,至于暗地裏,我們無從得知。

雪兮仔細瞧了眼這舞姿優美、身段婀娜的年輕姑娘,陳舜英剛從吧臺拿了杯香槟來,但這依然不妨礙她介紹,她昂起下巴指這那姑娘道:“我們部裏最漂亮的,名字也漂亮,喚作寒葉青。”雪兮點了點頭,微笑:“寒葉青,可以說是名如其人了。”陳舜英把嘴一撇道:“是啊,人美,名字也美,年方二十四,最好的年華裏。你說說,她做什麽做不成,非要做人……”陳舜英湊到雪兮耳畔,咬出兩個字來:“她呀,是丁主任的情婦。”

幸而雪兮只是拿着酒杯而沒有飲,否則非得一口酒嗆着,難受上半日不可。雪兮不禁慨嘆身邊這位名喚陳舜英的女孩的天真,她并不覺得自己生了一副那種看上去就知道是個頂好的人的面相,可陳舜英卻與她剛一照面就毫無顧忌的說了這好些,說是演的都讓人不大能信服。雪兮面上微尬,搖頭笑道:“果然是下到八卦無所不知啊,這種消息你都知道。”

陳舜英眨眨眼睛,神秘兮兮的道:“寒葉青長得漂亮,又年輕,脾性也好,但沒有人追她,因為沒有人敢追她。”她挪得離雪兮近了些,壓低聲音又接着說:“她是行動處副處劉昌茂錄用的,說是劉處表妹,但之前誰都沒聽說過他有這麽個表妹。”雪兮挑眉,随意的晃了晃手裏僅剩小半紅酒的高腳杯,紅色的液體湧上杯壁又褪下去,僅留下淡淡的粉紅印跡。陳舜英又道:“劉處與丁主任關系匪淺,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這位寒小姐,是劉處的表妹,還是丁主任的表妹都差不多。所以……猜測嘛。”“這猜測,未免太捕風捉影了吧。”“寒葉青平日裏沒有人與她有過工作以外的交集,她總是獨來獨往,又對各種猜測不予理睬,她這樣一來,反更助長了茶餘飯後的閑話。于是,寒葉青是丁默邨衆多情婦之一的猜測便就此悄悄傳開來,畢竟,即使你乍一看她覺着面上看着不像,但裏子裏頭究竟是不是,她自個兒不說,又有誰能說的明白呢。”“她若說不是,你信嗎?”陳舜英默然片刻,道:“應該不信吧。”雪兮笑,道:“那就非得承認不可了不是,如若她真的不是,豈不成了冤大頭?”陳舜英聳聳肩,無所謂道:“誰讓她一天到晚對誰都冷淡,搞的神神秘秘的,讓她擔了這新時代窦娥的名頭,也不算枉了她。”雪兮搖頭笑道:“說不過你。”

高正廉走過來,陳林二人皆敬一聲“高處”,高正廉向雪兮點了下頭,伸手邀請陳舜英一支舞,陳舜英笑的極開心,牽上高正廉伸出的手,和雪兮抱歉一笑:“失陪了。”陳舜英加入到了舞蹈的行列,雪兮看她高興的如同小孩子得了蜜糖一樣,笑着複舉杯,将杯裏的最後剩的酒一飲而盡。

高正廉雖然長相一般的不能再一般,方方正正的闊臉,濃眉細眼塌鼻厚唇,但人該還不算特別的壞,因着厚唇的人都應該不會太壞,雪兮想着陳舜英的笑,覺着倆人竟有點不太一般的意思在,念頭一跳出來就被雪兮狠狠的掐了,果然,和陳舜英在一塊兒方聊了幾句,就被她感染了這毛病。

周磬邁着有些吊兒郎當的步子,手裏頭晃蕩着高腳酒杯,走向吧臺。他毫無顧忌的坐在了陳舜英原來的位子上,不僅如此,他還很大方的,偏過頭來,打量着雪兮。

雪兮避無可避,心知自己此刻已全然無法再裝作不知,這才看向他:“周處長。”周磬收回目光看向別處,道:“林雪兮。”“難為周處長,我這等芝麻大小的小人物,還要勞煩您記着。”“不把每個人記清楚了,說不定哪天給人殺了,都不知道殺手其實是身邊兒的人。可謂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初入戰場的雪兮可是個新的不能再新的人,聽周磬如此一說,心髒都險些漏跳一拍,她有些出神兒,讷讷道:“您的意思,就是我有家賊嫌疑喽?”話語既出便有些後悔,她忙補救:“您覺着我像嗎?”周磬點起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繼而緩緩吐出一個極圓的煙圈兒來。

“我可沒說。”

吳四踱步走近,沖二人微笑着點了下頭,走到電唱機前,小心的擡起唱針,更換了一張唱片。

周磬笑了,站起身,并沒有全套的禮數,只伸了手,看向雪兮:“會跳探戈嗎?”雪兮也看着他:“不是很熟。”周磬嘴角很大弧度地一挑:“沒關系,我能把不會的人,都帶會。”他的眼角邪魅的上挑起一道弧度,似極了那纨绔公子哥的郎當樣兒。可是,林雪兮的直覺告訴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絕不可能如面上看起來這般簡單。

時而音樂始,探戈起。林雪兮笑着搭上周磬的手,雙手貼合,伴着節奏感明躍的樂聲,肢體緩緩擺動。

夜漸深,舞漸迷。

作者有話要說: 《雪鈴蘭》誕生于2018年1月27日,這日是南京初雪,适逢南方雪災,極少有的揚揚大雪紛紛而下,是以雪鈴蘭第一章中一直以來都不滿意的雪景描寫便終于成功碼出,本篇《雪鈴蘭》正式開寫。初試諜戰,望諸位多多指教,謝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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