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長于婦人之手
杭皇後早已哭暈過去, 正躺在床上被太醫會診。
不僅她傷心欲絕, 跟着她的嬷嬷和尚宮同樣傷心欲絕,現如今皇上專寵唐美人和李美人, 一個月到頭歇在皇後宮裏的時候只有兩三天, 真真是母以子貴。要是太子沒了, 那皇後也就不是皇後了。雖然現在太子的病好了,精神百倍, 氣血充足,可是眼睛瞎了啊!
從古至今,哪有瞎眼的太子!這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杭皇後心疼自己兒子, 更心疼自己從此之後前路未蔔。
朱見濟坐在桌子前,面前放着一個大盤子,裏面有一只撕開的鹌鹑, 他摸索着啃啃啃:“這個鹌鹑炸的好。”病這麽長時間,吃的清清淡淡, 除了忌口海鮮河鮮之外, 還有好多‘發物’是不能吃, 葷腥膻臊還有能不吃的就都不吃了, 又不讓喝茶又不讓喝蜜, 他口淡的要死。
本人對于失明這件事還有些茫然, 茫然的吃掉了一盤子炸鹌鹑, 也沒被骨頭噎住, 反而覺得更香了。
朱祁钰心情複雜至極, 看着他啃了一只鹌鹑, 吃了半盤子三不沾,又吃了一盅鲫魚羹,一些烤鹿肉,一些糟豬頭,最後吃了一碗雞絲龍須面。
見濟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可是對距離估計還是很準确,一盤盤菜移動到他面前,他自己拿筷子戳一戳就知道是鹿肉還是和鹿肉一起烤的蒜瓣。大蒜烤過之後不辣,只有香氣。
他那複雜又痛苦的心情,都被這大胃王實況弄的更複雜了。小孩無憂無慮的,吃的真香啊,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他什麽都不懂。
我會被載入史冊的嘲笑,癡心妄想,反受天罰,為了篡奪正統把自己唯一的兒子耽誤進去了。而朱見深是天命所歸,上天保着他,誰想搶他的皇位都會遭遇天譴。這不是古代那些得位不正的人遭遇水旱蝗災唉,而是實實在在的報應在我兒子身上。完了,完了,所有的賢明德政都完了。“見濟,你怎麽樣?”
朱見濟說:“真好吃。”
朱祁钰嘆了口氣,捂着頭,對于傻兒子實在是沒辦法。“你眼前真的什麽都看不見了?”
“是的,父皇。”
“不知你日後又該如何……”朱祁钰看着他空洞的雙眸,無可奈何的嘆息了一聲,起身離開了。日後再怎麽樣,也就與我無關了。唉。他去慈寧宮禀報吳太後:“母後,見濟的眼睛的确失明了。”
吳太後擦了擦眼淚,她已經哭了兩天,從聽說大孫子的眼睛失明到太醫們确診無法醫治,一直在哭,現在可不敢哭了:“真的醫不好麽?”
“是。”朱祁钰默默無言的坐在母親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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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太後也沒什麽話好說,勉強道:“你不要過于憂慮,保重身體,日後再生一個孩子也就是了。”
“是,母後。”
“別只顧着寵幸唐氏等人,要雨露均沾。”這樣生兒子的幾率大一些!多換幾個人試試啊!
“是。”
“或許當日汪氏說得對,她畢竟是出身名門的閨秀,說的很有道理,咱們是真不該換太子。”
朱祁钰怒極,猛地站起來:“母後只管安歇,我還有國事要處理,告退了。”
他潛意識裏也覺得汪氏說得對,可是不能說汪氏說得對,如果她說的是對的,朕是什麽?
這真是報應嗎?李世民怎麽沒有報應!武則天怎麽沒有報應?趙光義怎麽沒有報應?
那弑父弑君謀朝篡位的人那麽多,怎麽單單我有報應?
耳畔幾乎響起汪皇後激烈反對時的聲音,他不由得抖了一下,森然回望坤寧宮,又攥着拳頭加快腳步離開了。
孫太後早已搬到比慈寧宮差一點的壽康宮居住,現在正在竊喜。嘿嘿,讓你軟禁我兒子,讓你廢了我孫子的太子之位。善惡自有報,天道好輪回,阿彌陀佛嘿嘿嘿嘿嘿。表面上還裝作惋惜的樣子:“怎會如此呢,阿彌陀佛,太可惜了。”
“可不是嘛。這冥冥之中自由安排,不是人争啊搶啊就能弄到手的。”王尚宮也在偷笑,自從太子被廢之後,太後的待遇沒變差,可是她卻處處不順心。自從太子生病之後,無論是吃穿用度還是宮人的态度都變了,太子病的時間越長,衆人的态度越好。之前催了三次沒做好的棉鞋,太子一病,立刻就送來了。她和太子沒仇,但在這種情況下,還是隐隐的有種快意。
朝中一片紛亂,除了于謙及尚書們、侍郎們還在兢兢業業的工作,其他人都在議論太子的病情如何。
皇帝沒有給出正式的诏書說明情況,太醫院也沒有正式公布太子的病情,但是紙裏包不住火,很多人都知道太子的眼睛有了毛病。
“是看東西不清楚吧?看書的時候,字小了不清楚。”這是一位近視眼的老先生。
“是看東西模糊又有重影吧?”這是一位散光的老先生。
“是不是近處看不清楚而遠處清楚?”這是一位老花眼。
連着有青光眼的,以及有白內障的老先生們,紛紛猜測太子是怎麽回事。
能在朝中為官的人,都是學識淵博的進士,這就代表他們要讀很多書,讀書多了眼睛自然會不好。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瞎子在朝為官,也就沒有人猜到太子的眼睛瞎了。
朱見濟吃飽了一抹嘴,道:“預備筆墨。”
旁邊伺候的人都愣住了:“殿下,您,您怎麽寫信啊?”
朱見濟也是一呆,他光想着以後不用看書了,沒想到也不能寫信,沉默了一小會,怒道:“讓你們準備便去準備,說這麽多作甚!”我能吃菜,就能寫字。
誰敢不從呢。
筆墨紙硯預備齊了,又把筆飽沾濃墨,遞到太子手裏。
朱見濟摸了摸紙的尺寸,尺寸很大,又聞了聞:“這是白宣?”生宣熟宣的味道微有不同難以辯駁,但花箋的味道非常明顯。
“是,一整張熟宣,殿下您随便寫。”
朱見濟氣呼呼的哼了一聲,居然不給我花箋,而是這麽大一張紙,你們以為孤要滿桌子甩墨點麽。捏着筆,試探性的下探,筆尖點在紙上時有明顯的觸覺,頓筆時也有感覺。寫了一句:‘見字如面,我眼睛看不見,字寫的還不錯吧?’
不僅認出來,寫的竟然還不錯,他還記得寫字的方式,下筆的時候心裏也浮現出在寫的比劃。
他又寫:‘我的病已好,過些日子找你玩去。你要預備美味佳肴待我。本要與你賞菊,可惜不能了。’
字的大小不盡相同,但已經用去了半張宣紙。
“行了,就這些。疊起來,派人送給沂王。”
哪能送給沂王,先送給皇帝過目。“皇上,太子殿下給沂王寫了一封信。”
“什麽?”
“太子殿下命人鋪開紙,親自執筆寫字。”
“打開我看看。”朱祁钰看着這一頁忽大忽小,左右歪斜的字,有些心痛,我的兒子多麽優秀,瞎了還能寫信,可惜他再怎麽優秀都沒有用了。“送去吧。往後再有什麽書信,不必向朕禀報。”看不看都行。過年前出這麽個消息,真是糟心。
唐氏溫柔軟款的走過來:“陛下,保重龍體,別傷心了。太子的眼睛或許能治好呢。”
朱祁钰嘆了口氣:“難了,太醫們都說治不了。”
“太醫們哪敢說實話,都要把病往嚴重上說,治好了才顯得有能耐,治不好也不會被治罪。”唐氏給他捏了捏肩膀,揉了揉太陽穴,柔聲道:“要過年了。”還能好好過年嗎?
朱祁钰想了想:“嗯。”過完年再廢太子,即使只有一個兒子……唉,朕的心好痛。這一年多都白忙了!
唐氏又試探着說:“聽說皇後姐姐病倒了,您不去陪她麽?”
朱祁钰煩躁的擺擺手:“朕也快病倒了,哪有心思管她。”他嘴裏起了一圈燎泡,眼睛被火燒的發紅。
太監來報:“啓禀皇上,白迎求見。”
“召。”
白迎快步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是個老人,步履卻非常輕盈,比那二十多歲的壯年太監更矯健,臉上的神情不僅舒展,而且很精神。“臣白迎拜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免。”
白迎剛要站起來,又看到了唐氏:“臣白迎拜見唐娘娘”
唐氏笑了起來,聲如銀鈴:“免禮免禮,我可不敢當。”她輕盈的繞過皇帝身邊,對皇帝福了福身,快步退下了。
朱祁钰喝了一口苦丁茶,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裏他還得降火,連狐裘都穿不住,心火上湧:“又有什麽事?”
白迎道:“沂王身邊的侍女萬氏”
朱祁钰:“萬貞兒?”
“是,皇上您知道她?”簡在帝心?我一直都說她是萬氏啊。
朱祁钰心說我小時候我哥哥常常說起她善于打架:“嗯。”
“又有官員前去扣門,臣請沂王示下,沂王依萬氏的吩咐拒而不見。”白迎又道:“萬氏生了病,沂王把她安置在後殿中,昨夜又嬷嬷陪伴沂王入睡,沂王一夜間驚醒數次。”
朱祁钰暗暗的嘀咕:長于婦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