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上)
“孤送先生出宮。”
“不敢當,殿下請回。”白胡子穿朝服朝靴的老頭嘴裏說的是殿下請回, 姿态卻像是‘殿下請自重’。
朱見深放學了, 老師出宮回家,他頭上戴着束發嵌珠紫金冠, 穿着白绫子蘭草紋箭袖,外罩大紅團花麒麟繡球長褂, 下面是粉紅色褲子, 粉底小朝靴,脖子上戴着護身符, 腰垂玉佩、荷包。
慢吞吞的走出書房, 累的很,腦子都要炸了。這位老師正經是個大儒,說起話來引經據典, 能從第一句話出自哪裏說到有哪位歷史名人引用過這句話,說在什麽地方, 為什麽說,那個地方接下來又除了什麽事, 導致了什麽結果,影響了後世如何如何。
他站在臺階上,慢吞吞的往下走了兩步, 依然站在臺階上目送先生離開,非常的禮賢下士。
在當今皇帝朱祁鎮還是太子的時候, 每次都跑得很快, 先生還沒走出屋子, 他就跑的無影無蹤了。
臺階的階梯也是有講究的,只有天壇、乾清宮等皇帝居住的宮殿是九階,承乾宮作為東宮,和慈寧宮、坤寧宮一樣是七階,其他宮殿都是五階,宮外有官職爵位的王侯能在正堂用七階臺階,餘下大多是五階,小富鄉紳用三階臺階,至于平民百姓,有個門檻就算有錢人了。
萬貞兒扒着門縫看了一會,見老先生走遠了,連忙從屋子裏迎出來:“見深,你總算休息了。”
朱見深直接像昏迷一樣栽到她懷裏,什麽叫周禮那個叫儀表全然不顧:“萬姐姐~先生說的興起,拉着我多說了半個時辰,快吃飯吧,我要餓暈了。”
萬貞兒兩膀一晃有百斤的力氣,把他抱回去。一個九歲的男孩子又有些胖,足有七十斤。在每天堅持練武的前提下,她能抱着朱見深從門口走進屋,走十幾步,把他輕輕的放在地上:“抱不動啦!”
朱見深肚子很餓,旁邊就是一桌美食,他卻不想吃,只是抱着她,也被萬貞兒抱着。
這懷抱溫暖又安全,寬厚的肩膀,有力的手臂,單薄春衫中透出衣裳的炙熱體溫。
那雙強壯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手,萬貞兒沉聲道:“見深,今晚上早點睡,別熬了。”
朱見深軟趴趴的像一根在夏天曬了一周的小黃瓜,全靠支點支撐着自己不會摔倒:“先生們都布置了功課,要做完才能睡。”
桌上每一盤每一碗菜都蓋着厚實的瓷蓋子,以此保溫,宮女們連忙把這些蓋子掀開,把蓋子上滴落的水珠擦幹淨。又把坐在小爐子上的雞湯端下來,盛了一碗,開始吹着。
萬貞兒心疼的把他扶到餐桌前坐好:“要不然,我幫你做一些功課,行不行?練字得自己練,但是有一些看書的、查資料、引經據典的評判,我可以幫你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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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見深懶洋洋的張開嘴,萬貞兒接過侍女捧來的一碗雞湯,一勺勺的喂給他。
一碗熱乎乎香噴噴的雞湯下肚,小朱寶寶總算有了點精神,夾了海參咬了一口:“不好吃。”
又吃珍珠肉丸,裹着糯米蒸出來的肉丸子稍微有些涼了,不夠熱氣騰騰,但還是很美味。還有三杯雞、清炒冬瓜、蘿蔔羊肉湯,就着一碗米飯,歡快的吃了起來。
最後拿着一個奶饽饽,就着蒜毫炒肉和醋溜白菜,一邊吃一邊思考:“萬姐姐,你幫我做功課,嗯,幫我翻書,會不會太辛苦?”
先生都說女人比較傻,而且比較柔弱……看不出柔弱。
我也不覺得你傻,不過除你之外,宮中大部分女人都很傻。
萬貞兒也一起吃飯,她還是蠻喜歡海參的,口感吃起來有點怪,畢竟比牛羊肉珍貴一些。笑道:“我夜裏幫你翻書,白天你上課去,我可以補覺啊。”
“好!就這麽定了!”
萬貞兒又說:“剛送來幾塊麟鳳成祥、蓮年有魚、柿柿如意的玉佩,讓你留着戴。”
朱見深漠不關心的啃着奶饽饽:“你拿着玩。”
他穿什麽帶什麽,吃什麽用什麽,都由萬貞兒一手安排。現在身上穿的衣裳,除了這條粉色褲子之外,都是萬姐姐搭配的。白色箭袖長袍外搭一件大紅的長比甲,很可愛的,翻過來搭配也好看,穿大紅袍子,外罩一件雪白色的比甲,一樣很俊俏。
萬貞兒又道:“有兩匹香花三元(蘭花、茉莉、桂花)的綢緞,我看你穿不合适,周貴妃又來咱們這兒打秋風,拿了一匹給她。”
朱見深煩躁的用筷子怼碗底:“聽說父皇不喜歡她,她怎麽還不知收斂。”将來我若當了皇帝,她當了皇後,不知道要如何的貪得無厭,無理取鬧。
萬貞兒幹笑兩聲,也不好接話,畢竟人家才是親母子,心中再怎樣的芥蒂,也有那麽一層關系:“不提她了,一匹綢緞,幾朵宮花,一點金瓜子不算什麽。殿下,我師父說,一會等左右無人了,她有事跟你說。”
朱見深點點頭,放下筷子:“我吃飽了。”
宮女又用烏木托盤,捧着一只歌窯影青海棠碗:“殿下,瑞香湯煮好了。”
萬貞兒又接過來吹了吹,喝了一小口:“這藥還真好喝。”
“給萬姐姐盛一碗。”朱見深又接過去,一飲而盡,評價道:“嗝兒~好飽!”
宮女又捧過來一只舊杯子——宣德五彩鳳凰杯,杯子裏是熱茶,朱見深輸了口,将水吐在正統青花盂中。懶洋洋的坐在椅子上,幽幽的嘆了口氣。也有人伺候着萬貞兒漱了口。
又有人捧着銅盆,萬貞兒用熱水和澡豆給朱見深洗了手,用熱毛巾擦了臉,他這才慢悠悠的說:“你們都退下。”
衆人退下了。
朱見深急切的問:“師父說了什麽?她可知道與大人的下落?”
萬貞兒無奈道:“她急匆匆的說了一句話又走了,我沒來得及說話。”
“她現在怎麽不來呢?”朱見深左右張望了一番,起身道:“我去給于大人上炷香。”
承乾宮有自己的小佛堂,裏面供奉着一軸宋朝的西方三聖行雲圖,何朝宗制的觀音,元白瓷的羅漢。何朝宗的觀音樸素典雅、衣紋流暢、表情傳神、形象逼真,而元白瓷的羅漢刀法粗犷有力,很狂野。
還有西藏進貢的金佛像,皇帝賞賜的玉質文昌帝君,也都擺在這裏。
于謙已經趕到承乾宮,文四和門神打招呼閑聊:“辛苦辛苦辛苦。”
“見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門神問:“老元良行路匆匆,俺不曾問你貴姓高名。”
文四一怔,這會說黑話的怎麽會成門神,轉念一想,大概是個懲強扶弱暗合天意的俠客吧。“免貴姓義多一橫,夫家姓朝少一月。”
“貴包口?”做什麽的?
“不起包口,朝陽生。”生意人。
“從何處過賬而來?”
“土上有棚。”是個莊。
于謙:我,對門神這個職務有點擔憂。
這是黑話吧?刑部尚書給我講過。
你們江湖人的勢力到底有多大?真是俠以武犯禁。
文四正拿黑話跟他盤道,要問他的底細:“廷益,你先進去。”
于謙點了點頭,拱手而過,進去循着氣息找到太子殿下。
朱見深正撅着屁股在供桌下面摳東西,正在于謙皺眉頭的功夫,他摳出一張紙來。這是一張硬紙,顯然是悄悄插在木頭的縫隙中,隐藏起來。
紙上寫着一行字‘故太子少保于謙之位’。
因為只是一張紙,立不住,朱見深親手把這簡易牌位靠在觀音身上,從旁邊的香桶裏拿出三支香,在長明燈上點燃了,小胖手扇了兩下,扇滅了了香頭的火焰,他虔誠的拈香禱告:“于大人,你在天有靈,保佑太後娘娘長命百歲,保佑我父皇不要再犯蠢,保佑周娘娘老實待着,保佑我和萬姐姐身體健康,保佑我能答上先生的問題。”
于謙頭一次見到有人給自己上香,心情有點複雜,一想到上香之人是太子,他的心情就更為複雜了。不知道文仙姑帶自己來此作甚,也不知應不應該現身。
[難道是讓我看看太子對我的态度,讓我安心修行?]
[或是讓我暗中輔佐太子?]
[亦或是讓我見一見香火之氣如何形成?]
朱見深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先生留的功課太難了!法家和管子誰更好,我真的不知道啊。于大人,您顯靈幫我把功課做了吧。”
于謙:我忍!(╯﹏╰)b
萬貞兒道:“我覺得管仲更好,他會賺錢會花錢,法家太嚴格了。現在要是法家管着後宮,我決不能跟你一桌吃飯,也不能穿戴成這樣。”
朱見深瞥了她一眼,道:“按照禮法,你也不能穿戴成這樣。唉,早就禮崩樂壞了。”
萬貞兒:“是嘛。”
朱見深抱住她,哼哼唧唧的在她肩頭蹭臉:“先生總是嘀咕禮崩樂壞,世風日下,唉,好煩啊。萬姐姐~他們就不能趕緊把正經課程講完麽,我還有下一堂課,下下一堂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