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下)
萬貞兒摟着小朱寶寶的肩頭, 安慰道:“古人不是說了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 勞其筋骨,餓其體膚……BLABLA”
這番話根本起不到安慰的效果, 反而讓朱見深想起自己悲慘的、暗無天日提心吊膽的未來。
他結結巴巴的說:“前兩個還, 還能, 能接受。不, 不能餓啊!”前兩個現在就在做,讀書很苦, 揣摩皇帝的心意很苦, 練武非常累, 紮馬步也非常累,全靠吃東西來減壓。
于謙幾欲現身, 終究又忍耐住, 雖說這裏是自己的故國,可是在神鬼這一道上,文仙姑是主人翁,貿然反客為主并不好。他繼續暗自揣測, 聰明人容易想太多,位高權重的聰明人則想得更多,他最近一直試着探聽文仙姑的夫家, 卻沒聽說什麽。
這位仙姑看起來馬虎大意, 粗狂豪放, 卻并不蠢,對于不想說的事情真是守口如瓶。
他瞧着小太子和吭吭唧唧的靠在保姆身上撒嬌,不多時,宣德爐中的三只香燃到了盡頭,幽幽一道金光飄了出來,在屋子裏盤旋了半圈,直奔于謙胸口就紮進去了。
接到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香火和眼瞧着香火進了自己體內的感覺,截然不同。
文四溜溜達達的晃悠進來:“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啧啧,想不到是一位前輩。你猜門口那是誰,你準猜不着,當年苗家寨的債主,端的是一位義薄雲天的大英雄,武功特好,幾乎不殺人,抓着該殺的人也是挑斷手筋腳筋教給官府明正典刑。他農忙時還種地呢,從來不偷不搶!活的可窮了。別的武林中人為了表現個性,都要吃牛肉,只有他不吃。我八歲那年,他遇上流寇攻打,守着寨子打退了敵人,也受傷身亡。”
于謙:我沒問啊。
文四又嘀咕道:“這小胖子還真好玩,他磨叽什麽呢?”
于謙道:“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太子殿下能做到前兩樣,但是餓肚子吓到他。”他感慨的嘆了口氣,低聲道:“難道他過去在郕王府中,餓過?”
又過了一會,朱見深打了個哈欠:“請師父出來吧,我趕緊再寫幾篇字,還要早睡呢。”
萬貞兒手掐劍訣,按照師父的吩咐,叫道:“出來吧!大師球!”
文四已經樂了半天了,還是覺得太好笑了:“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的像個二傻子似的,往于謙身上拍了一掌。
只見金光環繞,像是在室內猛地爆發出一陣煙花,穿着羽扇綸巾的于大人閃亮登場。
朱見深扭頭看向金光最密集的地方,這真是應了那句标題: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好像有什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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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解釋一下羽扇綸巾是怎麽回事——于謙學習變化之術時,COS了諸葛武侯。
朱見深盯着這個突然出現的諸葛亮看了一會,隐隐約約覺得眼熟,可是又實在想不起來。他自從被廢黜太子之位後,再也沒見過于謙,複立太子之後還沒來得及見他。“老先生,您是?”
他的腦海中,猛然間把于謙在法場被一陣風卷走+萬貞兒的師父那個黑胖子是神仙+一陣金光出現的老先生有些眼熟,這三件事串聯在一起,試探性的叫到:“您是于謙于少保!”
于謙拱手:“太子殿下,恕臣如今陰陽兩隔,無法施禮。”你會挑剔麽?你會怎麽做?
他無需計算也十分明了,如果是以禮相待,我有幾句實話對你講,如果不以禮相待,那就不必說了。我已對大明仁至義盡,殿下若非明主,于某便歸隐田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朱見深的小胖臉上湧出非常複雜的表情,震驚,喜悅,茫然,激動。他捂住小嘴沒叫出聲來,激動的原地蹦了兩下,飛撲過去:“于少保!”你可比我爹靠譜多了!
萬貞兒原以為小朱寶寶會撲個空,穿過這道看起來很真實的鬼影,真怕他摔着。
沒想到,于謙自己都沒想到。
這個沉甸甸的小胖墩一頭紮進他懷裏:“你你你真的沒死啊!”
于謙也懵了,我現在不是鬼嗎?我舍棄了肉身,走香火成神這條路,又能随便穿牆而過,怎麽我還不是鬼?
這小胖墩又重又猛,虎虎生風的撲過來,真實在啊,跟我活着的時候被兒子撲的感覺一模一樣。
唔,有一點不一樣,原先我接不住一個虎頭虎腦的大胖小子。
朱見深瞪大眼睛看着他:“于少保,你真的沒死!太好了!”
于謙雙手扶着他站穩,不經意間又看到了自己的牌位……低頭看着這個一臉孺慕的小男孩,他遲疑道:“殿下,臣如今算是半個神仙。”
“太好了!”朱見深又問:“您現在住在哪裏?有人看到您麽?怎麽進宮來了?”
萬貞兒非常機敏的走上前,假裝收拾東西挪動觀音像的位置,偷偷拿起于少保的簡易牌位扣在桌面上,無事忙似得用袖子擦了擦供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轉過頭笑道:“殿下,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您和于大人去書房敘話,我守着門,絕沒人打擾。”
朱見深一把攥住于謙的袖子:“于少保,請。”
“殿下,先請。”
倆人客氣了半天,各個屋子的門都很寬闊高大,一起走了。
萬貞兒把簡易牌位藏在畫軸後面,去吩咐留下的幾名宮人們:“你們也去吃飯吧,辛苦一天了。殿下要開始練字,一時半會兒不叫人。”
又拿了小爐子上的銀壺,泡了一壺香茶,斟在朱見深最愛的兩只郎窯紅鬥笠杯中,擱在烏木小茶盤上,捧了進去。
于謙正在回答問題:“…住在城隍廟中,城隍乃是劉伯溫,我有許多事向他讨教。夙夜隐身進宮,凡人看不見我,特意來此見殿下。”
朱見深高興的臉都紅了,有點手足無措:“見我?”
他左右看了看,只看到萬姐姐像個門神一樣站在門口。
“有何,何見教?”
于謙覺得他還不錯,低聲細語的說了幾句話,說的朱見深是連連點頭,不住的贊同。
萬貞兒站在門口聽不清楚,也不能湊過去聽。
文四卻沒有這個忌諱,于謙眼瞧着她湊過來興致勃勃的聽着,強忍無奈把話說完:“除此之外,殿下可以上奏折,為我請立衣冠冢,待殿下上奏之後,臣去給皇帝托夢,說他欲殺我之事就此作罷,日後請他持正守德。以此,算是殿下的一樁功績。”皇帝太害怕了,我真沒想到他竟然那麽害怕,我現在對他沒有幾分敬意,但也不會,也不敢弑君。
想到這兒,他忽然看了一眼旁邊面露沉思的文仙姑,總覺得這位仙姑妄自尊大,呃,嗯,對皇帝毫無敬畏。也罷也罷,人家是多少年的神仙,自然看不上區區幾個凡人。皇帝在人間至高無上,可是跟哪一路神仙相比,都不算什麽。
朱見深萬分感激:“多謝多謝。”他喃喃自語道:“只是不知道,如此一來能茍延殘喘幾日。”
“殿下這話何意?”
萬貞兒站在門口,并沒看着裏面,心裏頭卻在不停的思考,想來想去只有一句話,這位于少保要是能留在宮裏,教導殿下,豈不比那些滿腦子繁文缛節的‘大儒’強之萬倍?
情不自禁的走過來,福了福身,沉聲道:“于大人,按理來說,奴婢不該說話。只是,此誠危急存亡之春也。”
于謙無奈的忍了這個半瓶子亂晃的文盲,所謂的‘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的秋指的是時間,你不要這麽認真,因為現在是春天就改成‘春’,出師表并非寫自秋天。
罷了罷了,一個保姆讀過出師表,算不錯。
萬貞兒不知道自己出了個笑話,非常鄭重的說:“如今周貴妃妄圖廢後,孫太後已經同意,而皇上卻不喜周妃,意欲廢太子,令擇一皇子教錢皇後撫養。據我看來,除了殿下之外,餘下的皇子才德不足以繼承大統,況且在軟禁南宮的八年間,皇子們不曾延請西席,荒廢了八年時光,又有什麽出息。奴婢雖不才,也知道儲君乃是國之根本,胡亂更換實屬不智,又會引得小人興風作浪。”
于謙沉默不語的看着她,這保姆面容剛毅,語氣深沉而且铿锵有力,難道這就是文仙姑的徒兒?
他只知道文仙姑在人間有個小徒弟,尚不知是誰。
皇帝的後宮亂成一團,唉,多虧這幾個女人都沒有家世背景,否則前朝也要亂。你說的不錯,一點都不錯。
萬貞兒又說:“殿下自從八年前,便對于大人萬分敬仰,孺慕的很,自從徐有貞陷害大人之後,殿下氣的食不知味,咬牙切齒發誓要誅殺奸賊及其同黨。奴婢也知道,于大人忠心愛國,千古罕見,當今聖上昏聩,然而于大人若能留在東宮中,親自教導殿下,将來殿下必成明主。”
“萬姐姐說得對!”小朱寶寶眨巴着大眼睛拉着他的袖子,軟軟的說:“于大人,請您教我。”
文四一拍巴掌,高高興興的顯露真身:“她說的沒錯!”
唉呀媽呀,我的小徒弟們都這麽能說!
于謙沉吟了一會,微笑道:“承蒙殿下厚愛,只是人鬼殊途,容臣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