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高一的第一個月在平靜無波中度過。
周望舒和郁遷的聯絡淡了不少。這倒不是郁遷刻意避着他,相反,郁遷會主動給他來電,甚至在這一個月裏抽空來看過他兩次,例行公事似的問一問最近怎麽樣,然後帶他去吃飯,接着以有實驗為由同他說再見。
即便如此,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去想,會不會有一天,就不再接到他的電話,也不會在校門口看到那個沖他招手的高挑身影。
周望舒同樣為那一番剖白而感到後悔。大言不慚說人類真惡心的人是他,可他和郁遷也都屬于人類的一員,不是嗎?
歸根結底,真正躊躇不安的人其實是他。郁遷一如往常,他卻反倒徒增一股局促,害怕對方因為他的大放厥詞而心生嫌隙,也為自己這麽快就向另一個人敞開心扉而感到無助失措。
太快了,太快了……原來人向另一個人從陌生到敞開心扉居然只要短短的十幾天嗎?
原來人類說到底,依舊是受情緒支配的依賴性生物。
高中部的住校生一個月放一次假,平時的周末都需要在學校上自習。周望舒是本市人,只要跟班主任打聲招呼就能回家,他卻硬生生拖到十一長假,才不情不願地打包東西回家。
說到底,周望舒的父母從未在經濟上虧待過他,長到14歲,也算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學校沒有體貼到為宿舍樓設置洗衣房,平日裏的換洗衣物,輕薄一點的他随便搓搓糊弄了事,厚一點的就只能堆在宿舍角落默默積灰。
至少也得回家用下洗衣機。周望舒一邊收拾衣物,一邊思考買一臺洗衣機放宿舍的可能性。
他拎着箱子打開房門,卻踢到了一個東西。
——是一封信。
周望舒一瞬間愣在原地。
算上暑假,他足有3個多月沒有收到匿名信,是以他早已将此人抛之腦後。他蹲下身把它撿起來,迅速拆開簡單掃了兩眼:依舊是熟悉的A4紙、打印字體和粗鄙語言。
那人甚至還在信中色厲內荏地诘問:“那個來找你的男人是誰?你和他上床了嗎?他也會像我幹你一樣操得你爬不起來嗎?”
周望舒頓時覺得啼笑皆非。
這人病得不輕——他想。
并控制自己不要順着變态的思路往下想——尤其是他和郁遷的關系。
他拎着箱子出了門,一路來到宿舍樓下的公共垃圾回收區,把那張紙撕碎到看不出字跡的地步,扔進了垃圾桶。
走到校門口,看到老陳在車邊沖他招手時,周望舒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危險:
那個人一直在看着他。
周望舒頓時毛骨悚然,連與他擦肩而過素不相識的路人都讓他感到一陣惡寒。他看着老陳幫他把箱子放進後備箱,迅速跳上車後座,對老陳說:“陳叔,快走快走,我餓了。”
周望舒當然不餓,實際上就算餓,在進家門熟門熟路拐進自己房間的那一刻也會因震驚而将饑餓抛之腦後。
他的房間面目全非,牆面被漆成淡藍色,所有物品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兩張嬰兒床和其他各式各樣的嬰兒用品。
周望舒站在那裏動彈不得,許蔓之扶着大肚子艱難地挪到他身後,滿臉都是緊張與尴尬:“那個,清清……”
周望舒扭頭看了一眼她大得異常的肚子,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
“我的東西呢?”他幹脆地問。
許蔓之指了指走廊另一端的小房間,小聲說:“都搬到哪裏去了……”
周望舒提步要往那裏走,卻被許蔓之拉住了手腕:“清清,對不起,我們應該跟你商量一下……”她說,“我懷的是雙胞胎,你爸爸說這間房采光好,大小也比較适合……”
“你如果不願意,我去跟你爸爸商量,再給你搬回來……”
“行了,別跟我惺惺作态。”周望舒不耐煩地說,“這是你們的房子,我沒有處置權,你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他甩開她的手,視線落在她高聳的腹部,“恭喜你們。”
他沒有往小房間走,轉而下了二樓,腳步迅捷如飛,快速離開了這幢二層小洋房。
老陳送完他便回自己家過十一假,段文不知何處,許蔓之根本追不上他,這一番出走異常順利。周望舒拎着箱子出了小區,在距離最近的公交站臺下停住腳步,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
他不是沒有想象過自己被段文“請”出家門的場景,卻沒想到會以這樣滑稽而荒唐的形式發生。雖然說“請出”似乎也不太合适,畢竟他們依舊為他保留了一席之地,不是嗎?
周望舒拿出手機,郁遷不知何時給他發了短信,問他假期怎麽安排。他幾乎要克制不住現在就飛奔去找郁遷的沖動,想在他面前把所有委屈都傾瀉而出。然而手指點開通訊錄,在撥通鍵上來來回回,最後還是挫敗地搓了一把自己的臉,轉而撥通了另一個人的電話。
對方接得很快:“喂?”
“老師。”周望舒疲憊地說,“可以讓我借宿兩天嗎。”
沈翎沒有問為什麽,也沒有問怎麽了,只問他:“你在哪?要不要我來接你?”
周望舒從箱子上直起身,眯着眼看公車由遠及近向他駛來:“不用,我搭公交過來。你在家吧?”
沈翎的住所是一間小公寓,空間不大但利用率極高。周望舒像個風塵仆仆的歸人似的等着沈翎來給他開門,領着他去了書房,指了指內間的榻榻米:“睡這吧。”她像是想到什麽,“你是不是睡不慣木頭床?不然你睡我房間?”
“老師,我哪有那麽嬌氣。”周望舒勉強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箱子,“還得借用下你的洗衣機……”
“啧。”沈翎說,“你睡會吧,我給你洗。“
“不用,我自己來……”
“段一清,你知道自己現在什麽樣嗎。”沈翎說,“別折騰了,躺會兒。“她屈指輕輕彈了周望舒腦門一下,”你以為我會給你手洗嗎?我只是替你把它們扔到洗衣機裏。”
話畢,她提着箱子出了書房,咔嗒一聲帶上了房門。
即便沒有鏡子,周望舒也能預見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狽。他倒在榻榻米上,沒由來地想起媽媽臨走前那句“有事電聯“。他又想起許蔓之的肚子,這才恍然發現他和媽媽已經快有八個月沒有任何聯系。
即便心知肚明,做好萬般心理建設,最傷人的永遠都是擺在眼前血淋淋的事實。
他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麽,抓過手機給郁遷回短信:“和沈老師去寫生。”
接着他按了關機,扯過被子蒙住頭,放任自己在混沉之中睡過去。
周望舒在沈翎家待了兩天,第三天便帶着煥然一新的衣物回了學校。
他從值班的宿管大爺那兒問來了宿舍區的用電功率,查了下銀行卡餘額,在學校附近找了家舊電器回收鋪,買了一臺最小功率的二手洗衣機,在店面夥計的幫助下一路把這小機器擡回了宿舍。
這一切做完,周望舒總算舒了一口氣。
郁遷不知在做什麽,對他寫生的說辭似乎深信不疑,只偶爾和他短信聊兩句,言辭間輕松諧趣,似乎在刻意逗他開心。他給郁遷回完一條閑聊的信息,勉強打起了點精神,卻突然被宿舍面前傳來的窸窸窣窣之聲吸引了注意力。十一的校園裏沒什麽人,這番詭異動靜頓時把周望舒吓出一聲雞皮疙瘩。他瞪着眼睛去看門縫,那裏空無一物,他卻無法自控地想起那封信和信背後興許泛着綠光的眼睛,霎時毛骨悚然,便抓了書包逃出門,直奔市圖書館而去。
十一假期就這樣混亂而驚險地逐漸走向了尾聲。
祝大家周末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