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洄游

胡宴睜開眼,陽光透過層疊的樹葉斑斑駁駁地落在他臉上,刺得他眼睛有些疼。

身下似乎是石板,曬得暖烘烘的。

舒服。他胳膊蓋在眼睛上,松風林嘯,濤聲陣陣,一片瑪瑙色的葉子飄落在他手掌上,微微的癢。

“公子?公子起來啦?”

噫,這聲音有點耳熟,好像是他的妖從熾奴?胡宴移開胳膊,往身邊一瞅,熾奴眼巴巴地問望着他:“公子,今天中午吃什麽?”

熾奴在兩族大戰之前,就被他送回了大荒界,應該是安全的,怎麽又出現在這裏?

他揉了揉眼,一骨碌坐起來,望望四周。不遠處有一棟五層小樓,門口釘着一塊歪歪斜斜的牌子,上面是他的一行醜字:“如家客棧”。

如家客棧?

遇到雲從風之前,他帶着熾奴在落星山上開了一家客棧。落星山下落星谷,落星谷是東南大地通往王京的必經之路,過路行商不少,他偶爾化一回女相,勾一勾臭男人,每月銀錢多得花不完,過得有滋有味。

後來雲從風上山了,他剛從抱璞山上下來,夢想入京進歸海書院讀書,揚名立萬,以登天子之堂,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他師傅擔心他初入塵世,不懂人情世故,特意向狐母求了一幅谕旨,請胡宴照顧照顧自家弟子。當時兩人見面了,卻互不認識,鬧了許多笑話,等确認身份,雲從風向他展出那副手谕時,他還有點不樂意,只想在落星山過自己的小日子。

跟着雲從風下山入京,一路磕磕碰碰,雲從風是成功進入書院了,只是陰差陽錯進了清平司,一路升到清平司司主的位置。兩族大戰爆發,他被他下屬舉報,皇帝親自過問,他成了皇帝與狐族磋商的籌碼,雲從風被暫停了職責權力,收回司主令牌,只保留了一個空名。

誰也不曾想到他竟然能夠複制令牌,成功進入了鎮妖獄最深處。

鎮妖獄真冷,可是有他抱着,就顯得不冷了。

胡宴茫然四顧,陽光可真好,風裏還有山花山果的香氣。他抓着熾奴問:“今天是什麽日子?”

熾奴以為他睡糊塗了,答道:“十月十三,快中午了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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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三。他一陣恍惚,這個日子有點熟悉啊,好像是……是雲從風上山的日子!

如此一來,他越發不敢肯定眼前的真假。世上哪有時光倒流的道理?抑或是,眼前的一切是黃泉路上一場虛無舊夢?

他喏喏支應走熾奴,讓他随便煮點菜吃,他就不吃了,獨自坐在石板上發呆。

如果眼前的一切是幻相的話,未免也太逼真了些。

渾渾噩噩渡過一個下午,夕陽西下,夜色湧起。山風越刮越大,熾奴在倉庫裏找了些木條,乒乒乓乓地釘在窗戶上,再加糊了一層紙。胡宴倚靠在門口,在山風中聞到了大雨将至的味道,

與從前一模一樣,他想起雲從風上山的時候,落星山在下大雨,他渾身濕透地沖進如家客棧,儀容狼狽,眼睛卻燦若星辰。

他轉身急急奔入卧室,化成女相開始化妝。之前他們相遇的時候,他酒喝多了妝也花了,一照面就把他吓了一跳。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如果現在經歷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場空夢。他再怎麽精心妝扮,他都看不到,即便如此,就當圓滿一下自己的遺憾吧。

等化完妝,他又猶豫起來:他看不到,那幹嘛要化成女相,直接本相見人不好?

糾結來糾結去,不知不覺就枯坐了一個多時辰。搞得熾奴以為他出了什麽事,敲門進來問他怎麽了,他意亂神煩,支支吾吾糊弄過去,繼續枯坐着糾結。

“公子今天好奇怪啊。”熾奴疑惑地嘀咕,這是睡懵了?

樓外風雨飄搖。

他推開窗,雨氣撲在臉上,他驀地又開始懷疑眼前:如果是真的呢?

發了半會的呆,撲了一面的雨,化好的妝又花了,他關窗再補了補,一邊補一邊繼續發呆,乍然門外碰的一聲響,有人闖進來了。

“掌櫃的在嗎?還有房嗎?”

聲音中氣十足,他幾乎是一瞬間就蹦起來,推開門,摘下鬥笠甩雨珠的雲從風亦擡頭看着他,表情有點驚訝。

恍若隔世。

一時間相顧無言。胡宴一顆小心髒激動得都快蹦出來了,脫口而出:“大爺要什麽房?上等還是大通鋪?”

雲從風拿着鬥笠,很迅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誠懇地說:“大通鋪就好。”

雲從風一個術士,修為不低。這時已經看出他本相為男了,只是壞心眼地不說,配合他演戲,直到洞房了才笑嘻嘻地揭穿面目。

既然如此,他也不客氣了,娉婷袅娜地走近:“大爺要吃點什麽嗎?看你淋得一身濕,要不要上壺酒驅驅寒?”

雲從風猶豫了下,他想喝酒,但是囊中羞澀,怕付不起酒錢。胡宴高聲招呼熾奴:“小二,上酒。”

熾奴在倉庫裏探頭看了一眼,一臉迷惑:“上酒?”

“叫你上就上,哪來那麽多廢話。”胡宴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縷發絲,桃花眼彎起,透出一絲兇光。熾奴趕忙頭一縮,片刻拿出一罐子酒放桌上了。

胡宴移來火盆,手執銅筷子撥了撥堆積的火炭,哈一口氣讓火焰重燃,擡眸淺笑:“大爺還穿濕衣服做什麽,不怕染了風寒?”

雲從風不大習慣他這麽殷勤,衣服濕漉漉地黏在身上又的确難受,猶豫一陣就脫下來,胡宴直接讓它懸浮在火炭上方烘,還端來一盆熱水讓雲從風泡腳。

明顯偏心的待遇讓堂客紛紛為之側目,胡宴女相的漂亮在行商中是出了名的。美人傾顧,莫名地讓一個窮書生占了,多少讓腰纏萬貫的行商有些不爽。

一商人舉杯喊道:“宴姑娘,過來喝一杯如何?”

胡宴連眼皮都懶得擡:“今天我喉嚨不舒服,不喝酒。”

商人一時語塞,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我出五十兩銀子,不知請不請得動?”

“宴兒願意,一分錢不要也能陪,不願意,千金不動。”

堂下一時寂然無聲,雲從風被衆人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舒服,道:“宴姑娘,在下貧困無所依傍,微末小事,實在不值得您動手,我自己來就好。”

胡宴道:“對我來說也是微末小事,舉手之勞而已。”

雲從風:“……”

氣氛着實尴尬,他悶頭喝酒。胡宴賣的酒是狐族特産,酒烈,喝下一口,有如吞了一口火焰,從喉嚨滾到胃裏。從裏到外,整個人都熱飄起來。

外裳差不多烘幹了,內衣還是濕的。雲從風不好意思當衆脫衣,要進房獨自烘衣。胡宴一口答應——卻将他往樓上引。

雲從風看看:“宴姑娘,這不像大通鋪啊。”

胡宴謊話張口即來:“真不巧了,今天大通鋪滿位,樓上的客房還空着好幾間。看您是讀書人,就不收您差出的房錢了,空着也是空着。”

“是嗎?”雲從風愈加疑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位看着不像是盜,那就是……?

他暗中捏緊了護身靈符,跟着胡宴走進上等客房。客房窗明幾淨,寬大敞亮,角落裏有專用的獸型銅暖爐。

胡宴将銅暖爐拉至八仙桌旁,雲從風坐下,慢吞吞地脫下濕噠噠的上衣,面皮微紅。胡宴看着玩心大起,一屁股坐到他大腿上,貼近了仰頭笑嘻嘻地:“暖和嗎?”

雲從風沒有驚慌失措,也沒粗暴推開他,鎮定地說:“還行。”

“公子可真瘦呢。”他手指慢慢劃下來,雲從風剛喝了酒,皮膚還冒着熱氣,紅紅的,底下凸出一塊塊的骨頭:“是進京去讀書的吧?怎麽也不多吃點?”

“沒錢。”

“瞎說,王京糧價高昂,沒點底子可住不下去,你家裏人就沒多準備點吃的?”

“沒有,他們也沒多少錢。”胡宴繼續在他胸上打圈圈,雲從風覺得癢得難耐,抓住他手,語氣仍是溫和的:“別鬧了。”

“不要。”就要鬧,他再次向雲從風胸口襲去,雲從風巧妙地一扭身子,順勢讓胡宴坐上了,自己站起來,把烘好的衣服穿上,“我要睡覺了。”

胡宴熟知他的習慣,晚睡前必要讀一個時辰的書,說是要睡覺,其實是趕他走呢——不過他們現在還不熟,身份都沒挑明,還得耐心點再說。

他起身,柔柔弱弱地行禮:“那奴家就不打擾公子休息了。”

雲從風似乎是打了個激靈:“嗯……辛苦宴姑娘了。”

他出門,雲從風等他走到樓梯口再輕手輕腳地關門。不免讓他心生感慨,他還是那樣,克制而無處不妥帖。

他還是那樣。胡宴高興起來,不是虛無的幻境,也不是記憶編造出的假象,這樣真實而自然的反應絕對是他,是任何幻術都營造不出來的。

他重生了,回到了他與他初相識的那一天,一切或将改寫。

想想就開心,他愉悅地哼起歌來,蹦蹦跳跳下樓梯,震得樓梯板咚咚巨響。熾奴端着一大鍋砂鍋魚頭走來,擡頭一看他高興得像個孩子,無比震驚:“掌櫃的?您今天是咋的了?!”

“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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