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浣溪沙
胡宴很慘烈的,腳扭瘸了。
只能怪他高興得過于得意忘形,沒注意腳下,千年的老狐貍竟然失足在小小樓梯上還受了傷,傳出去臉都丢光了。熾奴更是懊悔不已,一個勁兒埋怨自己太一驚一乍了,才害了他。
一點小傷,骨頭正回來坐上休息一兩天也就沒事了,不想客棧裏的客人聽說他受傷了,紛紛送來一堆不必要的滋補品,殷勤問候,陣勢大得胡宴自己都以為他得了什麽不治之症。
人來得挺多的,偏偏就剩雲從風沒來。胡宴巴巴地看着門口,望眼欲穿,從早上躺到晚上,都快熄燈了還是沒來。滿心郁悶:他為什麽不來?
他讓熾奴借送熱水的借口上樓探望了下,熾奴送完水,回來說他還在讀書。
讀書讀書,這個死呆子就知道讀書。
既然他不來,他索性躺久點。犟勁上來,他什麽時候來他就什麽時候起來。
躺久了骨頭疼,大腿疼,胡宴悲從心來,哀哀怨怨地唱起了一首浣溪沙:“雲淡風高葉亂飛,小庭寒雨綠苔微——哎,深閨人靜掩屏帷。粉黛暗愁金帶枕,鴛鴦空繞畫羅衣,那堪辜負不思歸。”唱得随時要斷氣了一樣,委屈得能擰出酸汁兒出來。
唱完了,他覺得唱得不好,音準大失。重唱了一遍,提了中氣,第三遍他大腿骨頭疼得緊,索性坐起來小聲唱,唱着唱着,外頭有人敲門。
“誰啊?”
門外的人局促不安:“是我,雲從風。”
可算是來了!他趕緊躺下來,壓低了聲音:“進來吧,門沒鎖。”
門推開,雲從風走進來,神色有些憔悴:“聽說你腳崴傷了。”
“啊,沒什麽大事,一點小傷而已。”
“小傷你會躺上一天?”他坐下來,看到床邊堆積的滋補藥品,“這些不适合你。”
胡宴躺着有氣無力:“知道,他們跟風湊熱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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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從風僵坐了會:“能讓我看看嗎?小生不才,在醫道方面學了點皮毛,或許能幫到你。”
胡宴竊喜:“嗯,沒事,小傷而已。”側過身來腳伸出被窩。
胡宴的皮很白,冷白。腳脖子骨頭正回來了,但是那一塊兒皮還是淤青的,拉扯最厲害的地方腫起了大泡,泛着紅血絲,宛如白玉盤裏盛了一串半熟半生的紅葡萄。
雲從風輕輕碰了下,問:“腫了多久?”
“大半天吧。”
雲從風擡手掐訣,寒氣籠罩,胡宴瑟縮了下,被他摁住了:“別亂動。”
“冷。”
“等會就好。”
片刻,腫泡消下去了。雲從風掌心揉了揉,将冰涼的皮膚熨熱:“好些了麽?”
“好了。”他迅速縮進被窩裏,瞥到雲從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決定還是不戳穿他,大概他為他療傷的時候,已經察覺到了他身上的妖氣?
“天色已晚,姑娘受傷了就早日休息吧。”
“好,公子讀書也不要讀太晚了,對眼睛不好。”
雲從風颔首:“多謝關心。”轉身離開。
胡宴聽着他腳步聲遠去了,噗嗤笑了出來:他忍得也夠辛苦的,真不知道他當初是怎麽忍到洞房時才說的……诶?不對?
胡宴仔細一琢磨,重生前,自始自終雲從風都知道他本相為男,而他自個兒……從頭到尾都沒察覺到他早已知道?還在大婚前夕苦苦糾結到底該不該向雲從風坦白,坦白了他會不會嫌棄厭憎他,還暗地裏哭了好幾次,跑到月老廟裏求簽……胡宴有點想罵人了,首先該罵的就是自己——怎的恁蠢!
其次該罵的就是他!胡宴怒意上頭,開始計劃着怎麽合情合理地袒露身份,越早越好,省得被他當猴兒耍!
往事歷歷在目,他記得他們互相知曉身份的起源,還是因為客棧裏死了個人。清平司來人調查,那清平使能力不咋地,倒是習慣以鼻孔看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把罪名扣在他頭上,還暗算了他一把,逼他洩出了妖氣。
雲從風感知到妖氣,得以确認他的身份,站出來力證了他的清白,指認真兇。清平使灰溜溜地結案離開,事後他私底下在胡宴面前展示了狐母手谕。他一半因為命令,一半為了報恩,同意護他前去王京。
是他來客棧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來着?胡宴記不清了,只記得死的那人是個走南闖北的藝人,兇手是他的小徒弟。
一想到這裏,他便安心去睡了。
時值秋日,落星山的雨水格外豐沛,似是為了補償夏季的苦炎,一下便下個沒完沒了。胡宴懶起,躺到臨近中午的時候才起來。天色陰昏,太陽該在的天空又泛着透光的白,他開了窗,打着呵欠,梳頭。
熾奴披着蓑衣,在外面修山路,乒乒乓乓把鋪路的松動石板夯實了,胡宴喚他回來:“別幹了,回來歇着。”
熾奴聽話:“好,一會就回來。”收拾好工具,輕捷地跳過泥坑水凼,回到屋裏來了。
不想山路那邊又出現一個人,打着一柄油紙傘。胡宴探出半個身子,習慣性地喊:“天雨路滑,大爺進屋歇歇腳啊。”
那人越走越近,卻是雲從風,他懷裏鼓鼓囊囊好像裝了什麽東西:“宴姑娘這會才起來?”
胡宴瞅着他胸前裝着的東西,前世好像沒這個經歷:“才起,公子帶回了什麽?”
“一早上山摘了幾個柿子,回來就下雨了,現在才回來。”他頭發滴滴答答淌下水來,哈出一口熱氣,“新鮮的,宴姑娘要吃麽?”
“先別管柿子,你昨天才淋的雨,今天又淋了回,是嫌自己命不夠長麽?”胡宴啪的關上窗,匆匆披了件大衣,走出房門。雲從風正好跨進客棧門,從懷裏一個個地拿出柿子放在桌上,“衣服沒濕,鞋子濕了而已。”
“那還不快脫下來!”胡宴返身從房裏拿了一雙自己的,“穿着吧。”
雲從風脫下濕鞋子,看了眼地上的幹淨鞋子:“這鞋看上去是男人穿的啊。”
“掌櫃的穿的,反正他出門了沒回來,先湊合着穿穿吧。”
雲從風擦幹腳上的泥水,穿上鞋子。感覺有點怪異,尺寸合适,好像就專為他做的一樣。
胡宴拿起一個柿子:“你大老遠上山,就為了摘這麽幾個柿子?”
“摘幾個解解饞。”雲從風站起來,他留下兩個柿子,剩下的摟懷裏,“一點心意,多謝宴姑娘了。”
胡宴突然明白他不辭辛苦上山摘柿子是為什麽了:敢情是為省錢拿柿子當飯吃呢!
“快中午了,公子下來吃飯嗎?”
“不吃了,我還要寫策論。”
這個死呆子!他一把扯住雲從風:“寫什麽策論,你說,摘柿子是不是為了當飯吃?”
雲從風猝不及防,他沒料到胡宴會準确無誤地猜出心事,尴尬地說:“小生家貧……”
“家貧家貧,貧到連飯也不吃了?”胡宴既氣惱又心疼,心思急轉,“要不你在這管賬?我給你工錢。”
“這個……”雲從風有些心動,他身上銀錢不足,一路的路費都是打零工攢的。歸海書院的文會驚蟄日才開,時間還充足,留下來掙點錢未嘗不可。
動心之餘,不免産生懷疑,“那掌櫃的回來了,怎麽辦?”
胡宴心想這家夥裝得可真像啊,你不早知道我是男的了麽:“掌櫃的不在我最大,出了什麽事我來扛。先吃飯再說。”
胡宴讓廚子炒了一盤蘑菇炒肉,配一盆三鮮湯,滿滿的肉圓子和鹌鹑蛋,看得雲從風不太敢下筷子。而且胡宴一湯勺下去,能撈起一滿勺的圓子鹌鹑蛋,全堆在雲從風碗上了。
熾奴在桌對面眨巴眨巴。
胡宴給他也撈了一勺。
胡宴下一湯勺過來的時候,雲從風推辭:“不用了,我吃不了這麽多。”
胡宴強硬地倒進他碗裏:“最後一勺,吃多點。”
一頓飯吃飽喝足,雲從風開始履行職責了。如家客棧平時的賬本都是熾奴記的,熾奴想起來就記上,想不起來就缺了,賬做得一塌糊塗。雲從風勉強整理了最近十天的,就整理不下去了,太亂了。
但是賬本這麽亂,光看十天內的收支,竟然還有得賺的,如家大頭收入是賣酒,還有許多不明不白的進帳,一問熾奴,熾奴說:“都是過路行商給宴姑娘的金花錢。”
雲從風:“懂了,懂了。”
做完賬,他上樓接着寫未完成的策論,草草寫完第一個論點,忽然就寫不下去了。站起來活動,想着宴姑娘,抑或是……宴公子胡宴。
狐母手谕上只寫了一個“宴”字,不知男女。“宴姑娘”打一招面,他就知道是雄狐貍,名字也帶個宴,但是他不确定是不是手谕上指的宴公子,
現在他确定所謂的“宴姑娘”就是如家客棧的掌櫃胡宴了,起初他不懂胡宴為何化成女相示人,現在也懂了:美貌真的可以當飯吃。
但是……他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好?難道是比他先得了狐母的消息?既然如此,又為何不直接說明白?
他思來想去,他應該是知道了消息罷,可能是因為剛見面是女相,一時不好意思直說?等他自己把身份換過來,再說不遲吧。
他坐下來,打算把潦草寫就的策論再修修。樓下驀地鑼鼓喧天,還有人唱:“祝店家歲歲金滿盆,祝店家年年餘糧足……”
雲從風走到窗前。嚯,樓下不光帶唱的,還有舞龍舞獅的,只是那龍短小得很,舞起來沒多少氣勢。他聽師兄說過,這種輪着店家賣藝讨錢的叫輪喜門,不給錢就一直在店門口堵着鬧,直到給錢為止。
胡宴出來給了領頭的一串銅錢,鑼鼓聲立刻歇住了,吹了聲唿哨,舞龍舞獅的人立刻解下了道具,湧進店裏來了。
賣藝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