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周鳴鞘沒來得及講清楚欠他什麽。因為他們打得太忘我,忽略了時間。打/黑的條子來了,他們在狂風暴雨中落荒而逃。周鳴鞘手裏還夾着穆陽的那根煙。汽水鋪的老板給了他一畝三分地,他可以蜷縮在卷簾門旁的角落睡個好覺。他把疊成小塊的報紙從口袋裏掏出來,借着路燈,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黃頁中為自己尋找一個去處。

他每個工作只能幹三天。周家的手太長,南部軍/區,他們也有人的。他從軍校裏一言不發地跑出來,拒絕周家的一切安排,無異于在他父親臉上扇一個重重的巴掌,又響又脆。可惜他父親對那個女人并非毫無感情。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幹涉周鳴鞘的人生。也可能因為他只有兩個兒子,周鳴鞘算其中之一。

他不能被抓回去。一旦被抓回去,再也沒有出路了。

因此周鳴鞘極其謹慎,每一步都走得穩當。

他在黃頁中找到合适的工作,撕下來,藏在口袋裏。就摸到了那根煙。他心裏忽然一動,掏出來,也在路燈下看。這時燈是暖黃的了,照得人心裏也暖洋洋的。仿佛一只小貓在心口抓撓,他會想起穆陽的臉。

半根煙,周鳴鞘翻來覆去地看,他很珍惜,夾在一疊毛票裏,藏在燈籠褲的口袋中。

第二天就被偷了。

那是因為他常去吃飯的快餐店破天荒關了門,沒有辦法,周鳴鞘在四周轉了兩圈,選了另一家便宜的。這家他是第一次來,被賊盯上。他點好菜,要付錢時,一掏兜,發現毛票已然不翼而飛。港城的賊可比北方的厲害多了。公交車上只打一秒鐘的照面,他們都能将你別在腰上的小靈通順手牽羊。

周鳴鞘還是太年輕呀。

可令人尴尬的是,老板娘已将飯菜打好了。她抄着飯勺,咄咄逼人,不會放他走。周鳴鞘的手藏在口袋裏,慢慢地撚着指肚,幻想那些錢又會自己變出來,童話故事似的。他甚至清楚地記得每一張毛票的編號,因為那都是他自己賺來的。可美好的事情沒有發生。他站在那裏,面紅耳赤,像一個吃白食的餓死鬼。

他一生也沒有這麽狼狽過。他雖然是個浪子,但他不欠錢。

在幾乎是他人生最羞赧的時刻,穆陽替他解圍。

他不知穆陽是何時進來的。是路過門口,看見了他,因為是他,才走進來,還是只是陰差陽錯地相遇?他不知道。穆陽也不會告訴他。但穆陽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滿不在乎似的丢在桌上。他彎腰貼近那些飯菜,似是在挑選,半晌卻說:“和他來份一樣的。”

回頭笑眯眯地看周鳴鞘,眼裏的打趣一點也不打算藏。

他是故意逗周鳴鞘玩。

周鳴鞘喜歡鹹口,穆陽吃不太慣。因此他拿着筷子扒拉了片刻,就托着臉望向門外。門外時不時有年輕人騎着摩托車路過,瞧見是他,會眼睛一亮,和他打招呼。穆陽就點點頭。你看,他人緣居然還不錯。果然是小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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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鞘難得沒有說話,安靜地扒拉飯,顯然心裏有氣。

穆陽出聲:“幾十塊錢,丢就丢了吧。”

周鳴鞘說:“你的煙。”

穆陽沒聽明白,周鳴鞘告訴他,他将穆陽抽剩的那半根煙夾在毛票裏。氣人的賊偷東西時,把周鳴鞘的寶貝也順走了。

“錢我不心疼,我心疼煙。”

穆陽喝了一口湯。他盯着湯裏的蛋花,好像盯着自己的眼睛。他說:“煙嘛……你求我,我就可以再給你一根。”

周鳴鞘撂下筷子,擡眼看他:“為什麽幫我。”

穆陽脖子上有一根銀鏈子。墜着一只圓餅,像是能翻開,藏進去照片的那種。周鳴鞘盯着他雪白的脖頸,鎖骨上有淋淋的汗珠,一顆顆安靜地停在頸窩,叫人想要舔一口。他有些好奇,那項鏈裏,放着誰的照片呢?

然而穆陽說:“我又不差那幾塊錢。”

明裏暗裏又在調侃周鳴鞘是個乞丐。

周鳴鞘并不氣惱:“你說做朋友,容易兩相虧欠。改主意了?”

穆陽擺弄瓷碗的手終于一頓。周鳴鞘總是能一語中的地闡述一個事實。

這人算是幫了他。

穆陽終于看他:“你說要我欠你什麽,我回去想了,很惶恐。我感覺我要真欠你什麽,你一定會死咬着我不放。你幹得出來這種事。”他慢條斯理地說,“于是我想了整晚,最後覺得,要不還是你欠我吧。幾塊錢,買你一份人情,我捏在手裏,安全。”

他也是多狡猾的一只小貓啊,周鳴鞘盯着他一開一合的嘴唇時這般想到。這是一只非常聰明、非常漂亮的小野貓,不可能被人飼養,只會自己捕獵。但這樣可怕的家夥,柔聲軟語地說,他将自己想了一整晚。周鳴鞘覺得十分受用。

于是他沉沉地盯着穆陽,穆陽也耐心地盯着他。小貓流利的下颌線上凝着水珠,發梢上也是,腦後的那只小揪也是,周鳴鞘忽然發現,他是水做的。

所以他說:“好。現在我欠你了。你想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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