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周鳴鞘得知他叫穆陽,覺得這名字起得真好。雖然穆陽後來告訴他,他家裏沒有文化人,不過是在他降生以前,父母請鎮上的朋友起的。朋友也不懂,只說太陽氣正。太陽是天地可鑒的,老天爺也會另眼相看。所以叫穆陽。
穆陽問過:“你呢?”
他說叫鳴鞘。一開始不肯提姓氏。穆陽說這樣做人不太厚道。周鳴鞘才只能答:“周,周正的周。”
他不願意自己姓周。他想姓沈。沈是母親的姓,是他的血脈。
這沈不是江南的沈,是北荒的沈。那是民族的變遷,是時代的落寞。那些曾在額爾古納河一帶自由縱馬的草原的兒女,那些曾與松林、白桦、駝鹿和野狼為伴的民族,清朝時進入丹東,被漢化,歸漢姓,姓沈。從此忘卻了篝火的熱烈,忘了自己的根。
那是他母親的民族,亦是他的。
他母親年少時和一個浪子厮混。這個浪子後來成了他的父親,卻沒有給她名號。父親的家族很龐大,在京城,根深而葉茂,會步履維艱行走在酒桌之上的刀光劍影裏,自然不會娶一個沒有地位的女人。
可惜,周鳴鞘身上另外半管血脈到底是姓周的,于是十五歲那一年,來了一輛黑色轎車。黑色轎車的車門一關,他能看見母親的臉,母親卻看不見他的。于是那瘦小而黢黑的女人遠遠站在大雪中,沉默望着兒子遠去。從此未曾相見。
他最後一次和母親說話,是在管理所。戶口本上白紙黑字還寫着“沈”字。他看着那個名字從此消失,他和母親最後的關系也悄無聲息地斷了,他終于感到憤怒,将紙頁撕得粉碎。
母親給了他一巴掌。
他渾身微微顫着:從前再混賬,在二道白河的山腳打野鳥,被裹着皮衣的老民警找上門來,母親也沒有動過手。那日卻為了和他斷絕關系而打他。
可是那女人那麽平靜。連生命中最後的寄托被從身邊搶走也無動于衷。因為她是一個聰明人。
“姓周,是你的運氣。”她說。“我向來不喜歡你騎馬……因為騎馬不夠馴服。”
多麽複雜的一句話啊,很多年後,周鳴鞘才明白。
那是他在這個世界掙紮得遍體鱗傷後明白的一句話。
人生并非無常,一般來講,投胎是唯一學問。姓沈,他一輩子也走不出北大荒,多半死在一個乏善可陳的冬天。像無數不曾存在過的人一樣碌碌死去。老年時還會飽嘗寒冷與饑餓,因為兒女向來沒有良心。而姓周,他這一生,就是窮奢極欲、一事無成,也有人在身後點頭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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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女人面對龐大的時代潮流,做出的自以為的最明确的選擇。
周鳴鞘沒有地方住。他只好躺在天橋底下。那時天橋下總是有碌碌的自行車。他們騎過時,連一眼都不會多分給他。因為港城是謀生存的地方,只是各有手段。那是港城的所有人好像都在做生意。在十三行的街巷中,人人都提着大包小包,是批發來的皮軟和衣物,珠江邊的貨輪中,有走/私來的上好的水貨。不過周鳴鞘不懂手表。
周鳴鞘得知這件事後,就去珠江邊上謀生存。總是有活幹的,從吃水極淺的貨輪上搬運米袋,或是在路邊的茶攤裏替店主分舀綠豆冰湯。末了除了結工錢,還會得手一碗涼茶,他仰頭一飲而盡,回到城中村去。他不是非要住在城中村,可每想到也許會在這個地方再見到穆陽,他願意蜷縮在下水溝邊上和老鼠同眠。
他很少和人說話。因為他聽不懂粵語。他們的語速總是那樣快,咿咿呀呀,嬉笑着打鬧都像是在罵人。周鳴鞘學不太會。因此他總是只去一家熟悉的店鋪吃飯。那裏的盒飯最便宜。五塊錢一份,一葷兩素,飯也管飽。他吃完了,就去珠江邊上打聽消息,找他的母親。自然是找不到的。
不過他也不急。
急什麽呢?
只要不被周家找到就好。
所以他找活幹時從來不用真名。張三也好,李四也好,他說自己二十五歲,高中畢業。他長得一點不像二十五歲,把自己說老了,沒有人會相信。但是無所謂了,萍水相逢的,誰在乎呢。
周鳴鞘後來又遇見穆陽好些回。
他有時是在樓下的腸粉攤上吃飯,倒一點醬油,吸溜地将米粉吸進去。但他吃東西其實很安靜。有時穆陽是和兄弟一起,在游戲廳裏吞雲吐霧。他們打拳皇,打得很菜,兩下就得重新投幣。還玩老虎機,把自己輸得一幹二淨。他們像是永遠沒有正事幹,游蕩在街頭的每一個角落。
但穆陽很少玩。
周鳴鞘坐在街對面的太陽傘下觀察過,穆陽不碰游戲機。他只是垂眼靠在一旁,時不時瞧上一瞧。然後眼睛就轉向別處了,多半是在看遠方的高樓。港城有很多新建的樓,粉色的外磚,鐵窗,電梯房。那些工人頂着熾熱的太陽勞作着。那些樓越來越高,建得越來越多,但和他們不會有任何關系。
他們一輩子也買不起這裏的房子。
為了觀察穆陽,周鳴鞘不得不花上五分錢買汽水。他小口小口地抿,半小時才喝一瓶,卻占着位子。他唯一能讓老板少罵自己兩句的方式是幫他從貨車上搬運汽水箱。老板這時才眉開眼笑,賞他一瓶還冒着冷霧的。
那些令人神清氣爽的糖水順着喉嚨滾入肺腑,于是在周鳴鞘的記憶裏,穆陽一度是甜味兒的。
他們依舊打架。
見面就打,不死不休。
穆陽的混混兄弟們都長了教訓了,看見周鳴鞘就跑,穆陽卻不聰明。他不會和他說一句廢話,他和周鳴鞘打招呼的方式就是拳頭和腿。結局總是被周鳴鞘摁在身下。那天下雨了,暴雨,夜色極深,鎢絲燈都變成冷藍色的,照得人背後發寒。他們在雨中交手。事後躺在路上,能感受到帶着泥土氣息的雨水蛇一樣游過身體。周鳴鞘率先爬起來。
他把衣服脫下,露出胸膛。他随手将衣服挂在電線上,很快對面的小樓裏就傳來租戶憤怒的斥責聲。他和穆陽貼在檐下躲雨。那屋檐太窄了,斜斜的一方,他們只好手貼着手,肩挨着肩,肌膚相親似的。穆陽又在抽煙。
周鳴鞘終于說了第一句話:“我們非得見面就動手嗎?”
穆陽說:“做朋友,很容易兩相虧欠。”他這話說的很有意思。
周鳴鞘說:“你死我活就好嗎?”
穆陽說:“你死我活,說明扯平了。”
周鳴鞘忽然奪走他的煙,咬在嘴裏狠狠抽了一口。穆陽“啧”了一聲,回過頭來不耐煩地瞧他。他說:“兩塊錢,賠我——”
話音未落,周鳴鞘打斷他:“我不想和你扯平。你得欠我點什麽。”
穆陽仰起頭來看他,鼻尖貼着鼻尖:“你想我欠你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