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穆陽救下他。

這是第二次了。

他果真是一只狡猾的小野貓,輕車熟路,知道這片土地上的每一道暗門,每一條岔路。于是笑盈盈的,他帶着周鳴鞘逃跑。穆陽把周鳴鞘帶到一處街邊的商鋪前,伸出手,在卷簾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

不時,屋裏傳來冷哼聲,然後一陣窸窣,周鳴鞘便看見穆陽微微地笑彎了眼。他蹲下身子搗騰片刻,就将那卷簾門打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女孩。看着也約莫十五六歲,極清爽的短發,單眼皮,雀斑,紅潤的唇。她一眼也不多看深夜的來客,到廚房去,穆陽招呼他坐下來。坐下來不到十分鐘,那女孩又端出來兩碗銀絲面。

是堿水面,周鳴鞘吃不習慣,穆陽心細,見他頻頻皺眉,知道是不喜歡,就說要替他再點些什麽。周鳴鞘拒絕了。他不想從小麻煩變成大麻煩。被追是小麻煩,吃飯是大麻煩。

這店鋪是他們的“窩點”。

當這些胡作非為、無所事事、終日游蕩在街頭巷尾的混賬年輕人,被各方英雄好漢追得無路可走時,他們會敲這家的門。小老板娘曾是他們的學妹。後來,她考進高中,這些年輕人絕大多數仍是初中肄業。

穆陽只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但周鳴鞘餓了。他将自己的吃完後,把穆陽的碗也拿過去。穆陽不在乎,只是眯着眼睛瞧他,像看一個孩子,故作老成地說:“慢點吃,”他漫不經心地敲打着桌面:“我不和你搶。”

周鳴鞘要了兩瓶啤酒。玻璃瓶上還冒着霧氣。他不必問穆陽喝不喝,他一定是喝的。因為周鳴鞘現在必須要承認,穆陽的直覺極其準。他們是同類,是困在人類文明中的鬥獸。

“我又救了你,這是第二次了,”穆陽小口小口地抿着啤酒,喉結輕輕地動。“事不過三,你知道嗎?”

店裏的燈是暖黃色的。牆上挂着霓虹的小燈泡,那些霓虹燈是淺紅色或是冰藍色的,倒映在穆陽的眼裏,萬千星辰似的,氤氲着令人心魂蕩漾的一層霧。

周鳴鞘盯着他的眼睛,覺得身下微微地一熱。他說“你知道嗎”這四個字時,咬字極輕,帶着微不可察的南方的柔軟口音,眼睛眯起來,像一只狡猾的小貓在向主人賣乖。

于是周鳴鞘咽下啤酒,讓冰冷的液體流過喉嚨,澆滅胸膛中熱烈的火燭。

他說:“那我還有一次機會。”

他簡直得寸進尺,還想賴着穆陽不放。而穆陽只是歪着腦袋看他,像是早就猜到他會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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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在追你?”穆陽問。

“你想知道啊。”周鳴鞘擺弄着自己的瓶蓋。

穆陽打了個哈欠看他:“我好心将你救下來,你要是不告訴我,我會咬人。”

周鳴鞘朝他伸手:“咬啊。”

他巴不得似的。

穆陽懶洋洋地看着他,不打算和他繼續這種幼稚的游戲。

他往後一仰,靠在淺藍色的塑料凳上,揉了一把他柔軟而微長的頭發,從口袋裏掏出煙來。他抽了一口,神色瞬間惬意得像隔壁糖水鋪的那只小狗。奶狗曬太陽時,就是軟趴趴的樣子。周鳴鞘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臉上每一個表情,試圖把這種惬意,和床笫間另外一種暧昧的惬意聯系在一起。

周鳴鞘終于收回目光:“是我家裏人。”

“家裏人?”

“家裏人。”

穆陽透過煙霧看他:“有家為什麽不回?”

周鳴鞘反問他:“你不也有家麽。”

穆陽有些讨厭他的慧眼如炬。這個冷淡的,來自北方草原的,野馬一樣的男人,身上充斥着自然的暴戾的野性,然而又比他的所有祖先都要狡詐。

穆陽避而不答,從口袋裏又摸出一根煙。他遞給周鳴鞘:“不喜歡那?”

周鳴鞘點頭。

然而他沒有接過穆陽的煙,反倒理所當然地朝穆陽一擡下巴:“我要你那根。”

穆陽“啧”了一聲:“我的就那麽好?”然而還是不舍地用力嘬了最後一口,将煙遞過去。

周鳴鞘舔舐着他吻過的地方:“我真正的家在關外。在二道白河邊的森林裏。我只想回到那裏去。”

穆陽點點頭,不再說話。他懂周鳴鞘的意思,他們都是失鄉之人。

周鳴鞘抽完那根煙,将煙頭熄滅了。他們沉默地相對坐着,目光錯開,穿過濃霧,都射向迷蒙的遠處。

終于,周鳴鞘率先開口:“人找到了嗎?”

他不必說得太清楚,穆陽也聽得懂。

穆陽托着下巴:“我在樓下撞到你時,朋友剛給我遞來消息。”

周鳴鞘的手微微一頓,他沒想過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穆陽說:“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周鳴鞘無奈地垂下眼,縱容穆陽的所有狡猾:“好消息。”

穆陽告訴他:“好消息是,有人見過她。在火車站的寄存處。那人記住她,是因為她操着一口陌生的北方口音說話,一開始,他甚至沒有聽懂。以前看包的是個老家夥,他根本不關心,現在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所以記得她的所有樣子。他們同我描述了女人的每一個細節,都和你說的相符。我猜是她,不會錯。”

周鳴鞘打斷他:“我憑什麽相信?”

穆陽像是早就料到他有此一問,從口袋裏摸出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骨戒,瑩白色的,極小極窄,周鳴鞘看一眼就知道,他戴不進去。但穆陽将戒指戴在小指上,對着光看:“她只幹了半個月便走了。這也正常,那活計錢太少,一般都待不長。聽說她是要買車票,錢卻不夠,于是用這枚戒指和人換錢——為了拿到它,我費了好大心思,就為了給你看看。”

穆陽将手伸到他面前。他是這麽的懶惰,連戒指也要周鳴鞘替他摘下。周鳴鞘眼神微微一黯,極沉地盯着他。他将那枚戒指摘下來,擺在手心垂眼凝視。

是母親的東西,周鳴鞘記的很清楚。從小到大,她每一次溫柔而慈愛地撫摸周鳴鞘的額頭,他都能感受到這枚骨戒冰涼的觸感。她曾經告訴他,那是祖輩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比他們的年紀都要大。

難道她當真走投無路麽,周鳴鞘想,怎麽能把這枚戒指……轉手讓人?

可他沉默許久,沒有流露出一絲脆弱,平靜地開口:“謝謝你。”

穆陽像小狗一樣抽了抽鼻頭:“難得。”

周鳴鞘笑:“你不就是想聽我這麽說嗎?不然為什麽非要告訴我,你‘費了好大心思’?”

穆陽認真地想:“可我确實費了很大心思呀。”他又是一副這樣天真的撒嬌般的語調。

周鳴鞘垂眼:“好,我欠你。”

“話別說太早,”穆陽說,“還有一個壞消息呢。”

穆陽說:“火車站裏,來了很多不認識的人。他們每天拿着報紙、端着泡面,裝作普通人的樣子停在火車站的每一個角落。但我們也不傻。他們在等人。不是警/察,因為那些便衣和他們不認識。既然如此,你覺得,他們在等誰呢?”

周鳴鞘緩緩握緊了那枚戒指。他聽得明白穆陽若隐若現的暗示。

穆陽将松散的發尾紮成小揪:“我勸你不要去。”

周鳴鞘看着他青白的手指穿過純黑色的發絲,像暧昧的紅線纏繞着一個人柔軟的皮膚上。周鳴鞘說:“這枚戒指,比她的命還要重要。”

穆陽的手微微一頓。

“祖父給父親,父親給她。她給她的兒子,而我這個做兒子的還會繼續傳下去。”周鳴鞘說,“最苦的日子她都不肯丢,今日卻舍得将它賣給一個陌生人。為什麽?只是因為一張票嗎?”

穆陽聽懂卻不答,周鳴鞘慢慢地站起身。

“票是借口。她有麻煩。我要去找她。”他平靜地說。

穆陽擡眼:“那你只能去火車站打聽。”

周鳴鞘笑笑:“當然。”

他在桌上放下一疊毛票,很清楚的數額,一碗面、一瓶酒的錢,是他方才對着菜單上算過的。穆陽不願意欠別人情,他也是的。他已經欠了穆陽很多,不能再依賴他。

周鳴鞘走到門前,正要彎腰去掀卷簾門,忽又回過頭來:“也許不會再見到你。我欠你的人情,你真不要我還?”

穆陽撐着下巴看他。夜色與燈火将他勾勒得太迷人了,他垂着眼睛看周鳴鞘時,竟像神父看着自己的信徒,同情而憐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穆陽說:“要。”他把桌上的錢準确無誤地向周鳴鞘丢來,周鳴鞘一把抓住。

穆陽說:“但那是下次見面的事情。到時,我要和你收利息。”

周鳴鞘聽懂了,穆陽話中藏着“我還想再見到你”的言外之意。

他很清楚地聽見心跳重了:“奸商。”

小奸商毫不否認:“我是。奸商祝你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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