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穆陽第一次在雨夜天裏失眠,獨自一人在床上輾轉反側至三點。一線光照入窗戶,落在他的眼睛上,他眯起那雙漂亮的琥珀一般的眼睛。
是的,失眠是因為周鳴鞘。
周鳴鞘讓他意識到,他和他所認識的自己并不一樣。
起碼,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是一個絕然無情的人。
穆陽生在夏天。
同樣是一個嶺南的仲夏夜,在狂風暴雨之中。
他出生在距離港城不遠的小縣城,出生那一天,也是母親的忌日。他對母親沒有任何印象,只記得木床下的一滴血。那血跡極深,融在泥土裏,擦也擦不掉,仿佛提醒他永遠記得母親為了帶他來到這個世上,曾做出怎樣的努力。他不敢忘卻這份恩情。
十三歲以前,穆陽在充斥着魚蝦的禾田、飄着荷葉的池塘邊長大。
他在軟泥、藻荇、烈日的陽光中嬉鬧,在皮影戲,帝女花,蚝殼屋中安睡。童年鄉下的一切都美好而自然,是每一個曾自由奔走在天地間的靈魂都會懷念的時日。然而這樣沒心沒肺的日子只持續十三年。十三歲生日那天,他見到他的父親。
那幾乎是父子間的第一次見面,在此之前,他只見過父親從港城寄來的錢。每一張都捋得極其平整,疊好塞在自己做的信封裏。
穆懷田是個極其沉默的人。
那一天,穆陽倔強地站在外公身後,不肯叫人。他不說話,穆懷田也不說。在炎熱的七月裏,兩人就那麽相對看着,目光來去,仿佛已經痛快地打了一架。直到外婆拎着雞從院裏回來,摘下鬥笠,推了穆陽一把。
穆懷田拽住他的胳膊。
他将他從頭到尾上下打量,用一張布滿傷疤的大手溫熱地蓋緊他的頭頂。三秒後,滑到臉上,像是碰觸一件瓷器一般撫過他的皮膚,便挪開視線。
父子的相見僅此而已。
之後,他便說,要将穆陽帶到城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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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教育,因為人生,因為未來。
穆陽時至今日都不明白這三個詞彙。
他随父親到港城。
他每日行走在逼仄的城中村中,順着滿是泥水的小路、頂着将天空分割成十七八塊的電線與晾衣杆,躲避那些夾着尾巴在牆挨着牆的矮房子中穿行的黃狗……每逢這時,他想都不明白。
他覺得自己是囚籠裏的一只獸,被人從廣闊的天地間帶到城市裏。
城中村裏有許多與他同齡的年輕人,來求學也好,來打工也罷,他們早出晚歸,将一塊錢掰成三分用。他們枕着別人的呼嚕聲,聽着別家的吵架聲入睡,夢裏,卻是來日的美好前程。他們的前程只用幾個詞就可以描繪:房子,車,女人。
然而穆陽不明白。他永遠都不會明白。
他最大的、最深的夢想,曾是想要在平南鎮上做一個普通的木匠。
木匠是一個已被現代社會遺忘的職業。可在平南,人們需要木匠。
做衣櫃,做床頭,做小巧精致的八音盒與流馬。手巧的木匠平日裏還可以替人修電風扇、修電視機。平南沒什麽人裝空調,空調是大城市的東西。但提着一只工具箱在小城鎮那純白的日光裏走走停停,同街坊鄰裏打招呼,就這般晃晃悠悠地在田野間老去……
難道不是最自然的活着的方式嗎?
穆懷田花了好大一筆錢将他弄進民辦初中,他在課堂裏說出這番見解。
回應他的卻是哄堂大笑。是學生們那些促狹的目光,是他們指着他粗白破洞的衣衫上的補丁竊竊私語,是老師皺起眉頭來,說這是沒出息的表現。說你父親辛辛苦苦給人打工攢來的汗水錢,不是讓你回去做一個農民。字裏行間卻是鄙夷和不屑。
那是城市對他的第一個捉弄。
穆陽開始逐漸意識到他與城市的天然溝壑。學生們不屑于他同行,他也懶得和城裏人做朋友。他孤僻,沉默,兇狠。高年級的學生攔路打劫時,會被他一個人赤手空拳揍得鼻頭流血不止。這小豹子一樣兇狠的野獸因此揚名,結識了城中村的暗渠中,那些和他一樣蟄伏、萎靡、看清了這個世界殘忍而刻薄的一切真相,卻又裝作癡傻的年輕人。
于是穆懷田不得不時常從工地上班洗澡,換上最齊整的一套衣服——在批發市場裏二十塊錢挑來的西裝,到學校去找穆陽。原因是他和同學打架。
穆懷田罵也罵過,揍也揍過,穆陽從來不聽。沒惹出大亂子,只那一次,将人弄得滿頭滿臉的血。問起原因,誰也不肯說。
穆懷田是很多年以後才知道那個殘忍的真相。
他不肯說,穆懷田只能自己找臺階下。他們是低人一等的外來人口,借讀生的學位不好弄。穆懷田必須動手扇穆陽一個巴掌,用難聽的訓話讓老師的臉色和緩下來。
穆陽一聲不吭。
他寫了一份檢讨,被勒令停學一周。
穆懷田知道這是最仁慈的處罰,于是夕陽西下時,推着二手自行車,和穆陽一前一後離開學校。穆陽一點不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穆懷田時常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
仿佛他已将這龐大的世界看得一清二楚,不再抱有任何一絲僥幸。
他的臉上青腫不堪,極其狼狽,路過的學生都頻頻回頭指點。不出意外,第二天,穆陽就會全校揚名。但穆陽不在乎。他只是仰着頭,平靜而沉默地用紙巾堵住不斷流血的鼻子。
那一巴掌真重。
于是穆懷田的心軟下來,叫他把書包放在後座上。
穆陽反唇相譏:“沒有什麽書,不重,背着吧。”
穆懷田心裏驟然一疼。
他記得多年前,夾在家信裏的那些成績單。成績單上永遠是滿分,兒子随媽,聰明。
穆陽是何時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穆懷田沉默不語,和穆陽前後走到河湧。他們趁人不備翻出去,躲在橋洞之下。水的腥臭和潮濕的藻的味道撲面而來。但這裏他們自由。沒有人會将他們驅趕。
穆懷田抽了根煙:“你其實什麽都會。為什麽不好好學?”臨走前,班主任還和他打了小報告,說穆陽總是考三四十分,屢教不改。
穆陽告訴他:“學會了,又能如何?”
穆懷田說,學會了,你會去一所好的高中,去那裏有更好的教育,之後,上一所大學。上大學,人生便截然不同了!你要學什麽,畢業了都有出路。去找一份工作,就可以在城市裏紮根。紮住根,命運就變了,從此以後,擡起頭來做人……而這些事情,無論如何,砸鍋賣鐵,我都會支持。
穆陽打斷他:“那樣的命運,就比我現在好嗎?”
穆陽到底是他的孩子,做父親的很清楚他在說什麽、在想什麽。他不是一個會心甘情願成為普通人的孩子。這樣的孩子生錯了時代。
穆懷田久久不答,穆陽就朝他伸手:“給我一根。”
穆懷田皺起眉來,居高臨下地審視穆陽,他沉沉的目光裏全是質問和威逼。而穆陽毫不畏懼地看着他。他忽然發現,這孩子已經長得這麽高了。發頂與他的鼻尖平齊,只要微微仰起頭,就像一個成年人似的絕不退縮地與他對峙。
穆懷田只好将半根煙放到他掌心。
他多希望穆陽吸一口就會像個肺痨咳個不停,然後他可以理所當然地斥責他,小孩子不該碰這些東西。然而遺憾的是,穆陽輕車熟路地吐出一口煙圈。
他已在他看不到的黑暗裏摸索着長大。
穆陽說:“我讨厭城市。”
穆懷田沉默片刻:“為什麽?”
“太冰,太冷。太狹窄。”但其實港城是一個這麽炎熱的地方。
穆懷田說:“你不該這麽想。城市裏什麽都有,新鮮東西多。有軌電車,扶手電梯,你在平南那個小地方……”
哪裏見得到呢。
“對,見不到。”穆陽打斷他。“可為什麽要見到?”
他這樣說。
穆懷田要說的所有話他都很清楚,甚至,這個道理,他比穆懷田看得還要明白。城市,人類文明發展的必然的産物,是人類一切智慧彙聚的,一個種族生命的必然走向……
可是為什麽。
他們本是天地間的生靈,因自然而養育,可以暢快地像野馬一樣飛馳在廣闊的原野之上,在池塘邊,在雲水處,在楊柳與竹林之中……為什麽,要用虛假的刻薄的外殼将自己包裹,為什麽要用虛僞的文明将自己粉飾?
穆懷田脫下衣服。他忽然站到河裏去。
河水不幹淨,污濁昏黃,但足以安撫他煩躁的心。
他們躺在水面上,浮着,像一片落葉,沒有歸處,就這麽起起伏伏地順着水流向下飄。天上下起暴雨,珍珠落玉盤一樣,抽在臉上,卻如鞭子一樣生疼。于是周圍的居民都躲回家裏去了,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奇怪的父子倆。
穆懷田說:“這世界,像一個車輪一樣。滾滾的,總是向前。就像這河水……”水波被他撩動,發出潺潺聲響,“總是向前。你不過是歷史狂流中的一滴,你不随着它向前,難道還要反其道而行嗎?”
時代長河若此,個人哪有個人的選擇呢。
只會頭破血流。
穆陽不吱聲,穆懷田以為他聽進去了。
然而穆陽忽然說:“你知道我最恨你什麽嗎?”
穆懷田不說話。他知道穆陽恨他,他的恨是安靜而內斂的,但不表現出來。他和穆懷田保有父子之間的禮儀,卻沒有任何親昵,因為穆陽知道父親付出了太多。他是一個聰明而克制的人,他分得清楚黑白,因此始終對穆懷田保有尊重。
可是情感上,他恨。
穆懷田想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可他微微顫動的指節出賣了他的心:“恨什麽?”
穆陽笑笑:“我們其實不想要錢。錢不重要。吃飯,吃的是地裏的土豆和白菜,不是錢。”他說的“我們”,顯然除他以外,還算上平南鎮的家裏,那棟蚝殼屋中的兩位老人。穆懷田幼時遭遇一場饑荒,後來被母親家收養。他算是入贅。
穆懷田說:“你年紀小,不懂。那樣的日子太苦了……”
“生病了無人送醫更苦。夢中喊你的名字無人回應更苦。鄰居笑我一家是孤寡老少最苦。你覺得呢?”
穆陽那時說話就傷人。
他不懂這是所有人一生都在面對的兩難困境,卻逼着穆懷田心碎。
他那時只是自私,像條白魚一樣,靈活地一擺尾,揮動手臂,慢慢地逆着河湧向上游。他游出約莫五米遠,回過頭來看穆懷田。陽光點綴着波濤,泛起粼粼的光芒。他忽然被這樣冰冷的陽光閃花了眼,覺得看不清父親的神色。
他說:“他們都向下,我偏要向上。時間向前走,走就走吧,我要回去,頭破血流也去。因為我不開心。”
少年人為什麽總是不能開心?
于是從此之後,他很少再見穆懷田。
他考上一所高中,是穆懷田最後的懇求,但不常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賺錢也好,游逛也罷。他獨自在社會上行走闖蕩,真切地感受到一座城市的黑暗與冰冷。不過有時他還會躲在自己的小房間裏做木匠活,雕刻一些小玩意,私藏或是出售。
可他的心逐漸冷下去。他冷眼旁觀城市角落隐秘的一切,将那些人生的悲劇,那些深夜的咆哮和痛苦一一藏在眼底和耳道深處。于是他知道,城市是一座建立在千萬無法被看見的透明人屍骨上的巨大牢籠。牢籠是上層得意的長桌與酒杯,他們舉杯痛飲像穆懷田這樣的人的滿身血肉。
所以他對這個世界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經一眼看得到頭,同時絕不豔羨任何其他人的富貴或是權勢。他提前六十年意識到生活是沒有意義的,人的一生是受苦。
除非你遇到一個重新點燃你的熱情、你的情/潮的一個人。
所以,命運要他遇到周鳴鞘。
他躺在床上,垂着眼睛,混混沌沌地想着這些事情——
學校裏的老師實在是看低了他。他們都以為穆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賬,每天只會吊兒郎當地叼着煙來上學。高興了聽一節課,不高興就旁若無人地拎着包從後門離開。
但其實穆陽心裏有一杆秤,門清。
那月光浮動在他眼前,他忽然便覺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麽。
他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戴了頂黑色的棒球帽,轉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