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穆陽有一輛摩托車。

他自己攢錢買的,二手貨,成色漂亮,漆皮只掉了一小片。後來自己用金屬貼擋上,停在酒吧門口,和新的一樣。這是穆陽縱橫城中村與高架橋的仰仗,是他的千裏馬,若不是後來油箱壞了,輪胎縫裏總彌漫着一股機油味,穆陽願意天天親吻它。

這世上唯一知道他靈魂向往何處的,是一臺非生命體摩托車。

穆陽一路騎着摩托車,停到火車站門口。夜裏,站外四處是無家之人。他們或睡在臺階上,或裹着粗糙的行李編織袋,睜着一雙呆滞的眼睛,木偶般怔怔望着路人。穆陽還年輕,他長腿跨過這些人,剛在門口掏出煙盒,抽走煙盒裏最後一根煙。

他瞧見老陳。

老陳是他們片區的民警。警齡二十年,哪片牆根的夯土松了,他比誰都清楚。穆陽當初叫周鳴鞘不要招惹的活包公,也是這個人。濃眉大眼,膚色黢黑,皺紋縱橫交錯,溝壑似的,叫穆陽想起家裏那些吃飽了陽光的稻禾。然而那雙眼睛總是比鷹還要犀利,穆陽被他逮過無數回。

最開始,是偷工廠裏的廢舊鋼管。那時他們十四歲,絕大多數沒有父母,所以也沒有別的生活來源,總得一個人混口飯吃。幹不動工地上的活,只能衣來伸手。被抓住,會成排地坐在派出所的長凳子上。頭頂的日光燈是慘白色的,照在長而無盡的走廊裏,世界是灰藍色。他們找不到這些寸頭的監護人,只能找學校。學校也沒有辦法,派出所只能讓人寫檢讨。

穆陽寫過無數份檢讨,到最後都會背。他沒有一次是真心實意的,直到有一天,老陳值班。他端着一個瓷缸晃過來,吹着霧騰騰的白氣,隔着一盞油綠色的臺燈看穆陽的筆和紙。穆陽的字寫得不錯,是外公教的。如果人嘴欠,一定會說,沒想到你儀表堂堂,又寫得一手好字,不是書生,卻是土匪。

老陳不會說這種話。

他只是慢慢喝了一口茶,說:“字寫錯了。”

穆陽上下看了一遍,沒發現有錯字。

老陳拿起紅筆,在他最後一行字,“重新做人”的尾巴上圈了個圈。

“‘人’不是這麽做的。”老陳說。

穆陽太聰明,一句話就聽得明白。

他當然也清楚偷雞摸狗非君子之事,他只是仗着自己十四歲,臉皮厚。

老陳告訴他,四歲也得堂堂正正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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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此沒再幹過順手牽羊的事。

老陳對他談不上好與壞。

有時只是像警察對小偷,有時會越界。

老陳經常在樓下的面館裏吃面,老板總會給他熱一碗雞湯在鍋裏,因為他三餐不定,晝夜颠倒,有很嚴重的胃病。他們在小巷子裏和人打架,遍體鱗傷,被老陳逮到。他就讓穆陽把自己的那晚雞湯喝了,去藥店買創可貼和紅藥水。

他氣勢洶洶地回來,穆陽就皺着眉頭躲:“沒事兒……”

話還沒說完,老陳一巴掌招呼下來。

“沒事個屁。”他這麽說。

他會點一碗面,加一個荷包蛋,放在桌上。

意簡言赅:“吃。”

穆陽只能吃。他面上不情願,但心裏吃得爽快。

老陳說:“你爸來派出所找過一次。我才知道你小子不是孤兒。”

穆陽“吸溜”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答:“我和他不熟。”

又是一巴掌,抽得穆陽後腦勺疼。老陳說:“這話別讓他聽見。”

穆陽說:“我要告你非法刑/訊。”

老陳一點不怕:“那你倒是說說,你犯了什麽法,我要審你?”

穆陽什麽法也沒犯。從老陳告訴他不能那麽做人之後,他就沒幹過除打架以外的壞事。但他們打架,絕大多數時候是替人出/氣。有時保護費會收到街角的糖水鋪上,那家的老板是個阿公,七十歲了,阿婆還躺在床上。他們經常光顧,因為阿婆沒有醫保。少年人的心腸就這麽簡單。所以他們不是這片土地上最惡劣的人,惡劣的是大人。那些和穿着制服的城管勾肩搭背的真正的地頭蛇,他們有天然的保護傘。

少年人看不慣這些傘,他們去拔。

然後雙方都鼻青臉腫,那些人也忌憚少年的血性。少年人不怕死啊。

老陳很清楚這些事情,所以,如果是這般緣由的打架,就是活包公,他也會偏偏心。

他給穆陽碗裏到了點醬油。那碗雞湯太清淡了,一點油星都少見。

老陳開口:“你要做好事,不是這麽做的。”

穆陽不吱聲,他猜得到老陳下句話是什麽。

“你去上學,去讀書,都比赤手空拳強。”

穆陽說:“讀書的人、上學的人少麽,為什麽你眼皮底下還會每天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一針見血,老陳憋住了。

“你就打算這麽晃一輩子?”

“嗯。”穆陽點頭。“哪天晃膩了,我就跳珠江。”

“少禍害人,還得撈你。”

“我給自己綁石頭,浮不起來。”

穆陽把筷子一丢,堵住老陳的嘴:“活着真沒意思,你不用勸我。”

“活着不比死了好麽。”老陳說。

穆陽聳聳肩:“死了的人才會這麽說。活着的人不會啊。”

老陳沒吱聲。

老陳後來再沒勸過他讀書。他知道穆陽看得比他還清楚。有些刻在人骨子裏的肮髒的那一面,不是律法或是道德就能約束的。太陽底下無新事,倚強淩弱的事情,哪裏沒有呢。警/察也管不來。所以他只是偶爾見到穆陽,警告他別整幺蛾子,然後拍他的肩膀,給他買一支冰棍,三番五次地問要不要考警校,以後做他的徒弟。

穆陽一直不知道他為何總這麽問,也不知道老陳為什麽對他好。他是後來才聽人說,老陳有個女兒。獨生女,乖得很,會讀書。讀到研究生,要畢業那年,自殺了。

老陳去過現場,他一眼看出不是自殺。他有許多刑/警老朋友。女孩白皙的脖頸上有鮮明的紅痕,指甲裏全是掙紮後的血肉。她的研究生導師是禽獸,專挑內向的孩子下手。她反抗時活活被掐死。據說一名舍友當時撞破了,發出尖叫,然而後來卻一口咬定閨蜜就是自殺。

因為閉嘴可以得到學校一連串威逼利誘的承諾與好處。

就這麽簡單的一條命。

穆陽知道,老陳或多或少放了感情在自己身上。父親對孩子的,雖然他不清楚是什麽讓老陳對他另眼相看。他除了那股不服打的莽勁兒,一無所有。

穆陽會管他叫一聲叔。

于是此時老陳抽走他手裏的煙,“啪”一下給自己點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顯然他剛值完夜班。

“做什麽去?”他問。

“來見個朋友。”穆陽說。

老陳眯着眼睛打量他,穆陽沒說謊,毫不畏懼地回看。

“什麽朋友?”

“剛認識的。”

老陳吐了口煙圈:“裏頭亂。有真子彈,別攪混水。”

他們的行話,“真子彈”,不能惹的人。

穆陽心想:周鳴鞘,你給我惹了好大麻煩。

穆陽笑笑,叼起一根煙:“不能啊,答應了朋友,今晚必須見面。”

老陳聽得明白:“怎麽認識的?”

穆陽歪了歪頭:“嗯……打架?”

老陳擋住門:“你不該招惹。漁網撒遍了,上面找了他好些天。”

穆陽說:“我知道。我也幫他躲了好些天。”

老陳一怔。他沒想到這孩子膽子這麽大。

于是他怔愣的這一瞬,年輕人極靈巧地撥開他的手,再次如一條魚一樣游進黑暗之中。穆陽壓低了棒球帽,笑嘻嘻地說:“沒事啊老陳,”他說,“真被抓了,他會保護我。他是狼,兇,還護食。”

就向彌漫着泡面與煙味的火車站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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