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穆陽當然跳了。有人願意接他,他不跳白不跳。

更何況,這個人是周鳴鞘。

他笑笑,爬上窗口,只眯着眼睛小貓一樣狡猾地故作猶豫片刻,就在周鳴鞘不耐煩的神色中跳了下去。他像一只鳥,落在木籠子裏。周鳴鞘穩穩地接住了他。

這個人的懷抱是滾燙的。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的周鳴鞘,對他開放的誠摯的懷抱比火還要燙。在他懷裏,穆陽能聽見心跳,重重的,一聲又一聲,仿佛每一下都在宣洩主人此時內心的暢快與得意。周鳴鞘的聲音拍在耳邊:“怎麽樣?”

他向後退了一步,放開穆陽。

穆陽看着他的眼睛,他覺得這人太得意了。得意洋洋,尾巴都翹起來。他得踩下去。

于是穆陽說:“嗯,你欠我三回人情了。沒有下次了。”

周鳴鞘貼過來:“你主動找我的,也算嗎?”

穆陽說:“那我走了。”他指着不遠處的火車站的十字路口,“到處都是要抓你的人,你自己跑。”

睚眦必報的小狐貍。

周鳴鞘仗着他比穆陽高半個頭,抓住這人的衣領,一點也不誠懇地将他拽回到自己身邊:“我錯了。我欠你。我欠你三個人情,這件事你拿去吹一輩子。”

穆陽挑起眉毛,像他們初見時那樣:“你的人情,很值錢嗎?”

周鳴鞘說:“欠在你這樣的奸商手裏,不就值錢了麽。”

穆陽笑起來。

出了火車站便一切好說。周鳴鞘說他是地頭蛇,圈圈繞繞,總能爬出去。穆陽說你把我講得太難聽。地頭蛇也會咬人。

穆陽讓他戴着自己的帽子坐在路邊等,他去火車站門口取車。他取車時遇到老陳,和老陳說了幾句話。老陳問他朋友見到沒有,穆陽很坦誠:“要帶朋友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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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眯起眼睛:“是什麽樣的朋友?”

穆陽說:“和我一樣的,自由的人。”

因此耽擱了一些時間。

他回到周鳴鞘身邊時,瞧見周鳴鞘正閉着眼睛靠在牆邊。他的眼睫微微顫動,像風中的一片蜘蛛網。穆陽笑起來,他第一次見到周鳴鞘這般脆弱的樣子。于是彎下腰來,撩開周鳴鞘眼前的發絲,正要嘲笑他,忽覺得不對。

周鳴鞘的臉色慘白。他青白的臉上浮現出疲憊與倦怠,穆陽聞到血味。

他太熟悉這種味道,因為他時常受傷。

他低下頭來,看見周鳴鞘正安靜地捂着肚子。

腹部有一條極長極深的傷口,是方才從窗口跳下時,不慎被牆邊的鋼筋剮蹭到的。他忽然明白過來,周鳴鞘為什麽要率先跳下去。不是賭氣,也不是為了向他炫耀,只是他看見了危險,他知道受傷會疼。于是哪怕只有一點的可能性,他保護他。

他護食,他是狼。他連出血都一聲不吭。

穆陽霍然發起火來,皺着眉頭把周鳴鞘拽起來:“不會說話?”

周鳴鞘從昏睡中醒過來,他低下頭來,極柔軟地看着他:“不會。等你問。”

穆陽的火氣又洩了。

他拿周鳴鞘一點辦法都沒有,叫他坐到後面去。他把唯一的頭盔讓給周鳴鞘戴,他湊近了,替他系緊。這個角度太親密,周鳴鞘小雞啄米似的微微點着頭,于是,他不時便覺周鳴鞘的下巴掃過他的頭頂。

他讓周鳴鞘摟緊他的腰。

他第一次把摩托車開得這麽快,真是風馳電掣,在港城悶熱的晚夜中電閃雷鳴一般呼嘯着向前。寶馬和奔馳都得避開這個瘋子。他沿着珠江河邊一路騎,掠過圓滿的月亮與蕩漾的星海,越過那些嬉笑的煙火中的人群與鬧市,拐進小巷子,在藥店門口停了一刻,第一次大呼小叫地喊着店員拿酒精棉和繃帶。

周鳴鞘就貼在他的耳邊慢慢地說話:“這些東西,你家裏沒有嗎?你不是最喜歡打架嗎,嗯?小豹子?”

穆陽忍耐着等他說完,然後惡狠狠地瞪他:“閉上你的嘴,別惹我發火。”

周鳴鞘笑眯眯地乖乖閉嘴。

穆陽攙扶着他,帶他上樓。

他住在一棟極狹小的筒子樓裏,那逼仄的拐着彎的樓梯都不夠兩個人并排。樓梯又陡,周鳴鞘就順理成章地攬着他的腰,抱着他的脖子。穆陽低聲說:“等你傷好了,我就一起讨回來。”

周鳴鞘說:“我不想好了。我要一輩子吃你的利息。”

穆陽終于爬上四樓。

說是四樓,其實是一處小閣樓。違法開辟出來的,按理說不能住人。但就是這麽一方幽暗的天地,成了這世界上穆陽唯一的自在的去處。如今也是周鳴鞘的。

穆陽摸出鑰匙打開門,把周鳴鞘撂在那只綠色的小沙發上。結果這蠻子不講道理,一把将他抓過,也摁在身上。兩個人疊羅漢似的趴在一起,沙發發出“吱呀”的抱怨。

穆陽用手臂撐着自己,避開身下周鳴鞘的傷。但這沙發實在是太小了,他的手沒有什麽地方放,只好抽了個空,就搭在周鳴鞘的手掌邊。于是十根手指見縫插針地擺着,只要微微一動,就能握緊對方的手。

但誰都沒有動。

時間仿佛在一瞬間凝滞了,他們只聽見不遠處魚缸裏紅色小金魚的動靜。

那潺潺的水聲,不僅是魚缸裏的,更是心頭一種熱潮的。潮水湧動,夏日的聲音。

光影透過水照在他們的臉上,影影綽綽,他們互相看着對方的眼睛,嗅着身上的血與汗的味道,一瞬間仿佛去到了很遠的地方。

穆陽低下頭:“我拿棉簽去。”

然而頭發卻被周鳴鞘輕輕地一抓。他微長的頭發在周鳴鞘的手指尖顫動着想逃,卻被他夾住。

“不急。”

穆陽耳尖微微一顫。他的耳垂紅了,他不知道,然而聲音依舊故作平靜:“還不急?等下失血而死。”

周鳴鞘盯着他看:“不急。”

穆陽被他這一眼看怔了,心猝然劇烈地跳起來。

他明白,他不是傻子,他什麽都明白。十五歲那一年,他做了瑰麗而幸福的夢,夢裏遇到一個人靈肉相合,那一瞬間也是這樣的感覺。

穆陽知道有什麽東西陷進去了,他立刻起身躲開:“我去了。”

周鳴鞘暫時地放他走。

他望着穆陽的背影。

他拿了棉簽與消毒碘酒,回到沙發邊叫周鳴鞘把衣服卷起來。周鳴鞘依言照做,把短袖一掀,露出胸膛。少年人的,滾燙的胸膛。小腹上橫亘着一道傷,已經微微結疤,周圍都是血。穆陽湊近了,低頭仔細地替他處理傷口。

于是他和周鳴鞘離得那麽近,呼吸都糾纏在一處。這一瞬間意亂情迷,他忽然想起以前和朋友看王家衛的電影。如果他們生活在王家衛的世界裏,此時,王家衛會說,“那一天,他們的距離是0.5公分。”

電影裏的色彩燈光是模糊而鮮豔的,那樣的動人,他忽然想到一個從前沒有思索過的問題,他問自己:在那些被王家衛抽走的一幀一幀的畫面裏,主人公是否偷偷地親吻過對方?

他看了一眼周鳴鞘的嘴唇。因為失血而顯得慘白。但他忽然有一種沖動,他不能細想。

這一眼卻被周鳴鞘捕捉到了。獵人眯起眼睛,審視着自己的囊中物。

他垂着眼睛不斷用面前蘸去那些鮮血,丢到一旁,他身上終于幹淨了。

傷口已經處理好,他卻不肯起身。他甚至想要再把那些血痂剝開,這樣他可以一直待在周鳴鞘身上。然而對方已經開口,聲音有些發啞:“你看我做什麽?”

穆陽答:“你說呢?”

他的指尖一遍遍在對方的小腹上打轉,直到血跡都幹涸。他不得不扭開紅藥水,圍着傷口塗了一圈用來殺菌。鼻子裏充斥着紅藥水的味道,那是年輕人的味道,是野性、兇狠、不服輸帶來的傷痕與成長的味道。

周鳴鞘抓住他的手:“穆陽。”

穆陽根本不理他。

“閉嘴,吵死了。”他說。

然後低頭尋找繃帶。

穆陽的手一遍遍地撫過周鳴鞘的腰間,那麽靈巧,像撓癢似的,一遍遍地纏繞上那些繃帶。

周鳴鞘的身體癢,嗓子癢,心也癢,渾身又熱起來。一半是受傷,一半是心動。然而他的細胞要發瘋了,努力地跳動着,努力地平複一次次呼吸。

可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要追逐穆陽臉上燈火霓虹、五顏六色的光影,忍不住要追逐他眼底潋滟的神情,忍不住向前輕輕傾身,想要咬住他鮮紅的嘴唇,吸吮他身體裏的血,将他的靈與肉化作自己的,吸到自己的身體裏去。

然而穆陽看似心不在焉,此時卻極其狡黠地躲開了。

他舉起繃帶,笑眯眯地揪住周鳴鞘的手,纏住他的手腕,一把拉過,架到自己肩膀上:“你想做什麽,”他問,“我同意了嗎?”

他說話時嘴唇一開一合,周鳴鞘只能盯着他的舌尖。根本挪不開目光。疼痛和壓抑已久的憤怒将他逼瘋了,他此時,迫切地要做什麽。

然而不等他做什麽,那張臉卻朝他靠近。越來越近,周鳴鞘看不見他的嘴唇與牙齒,最後,穆陽那一雙熱烈的、卻像含着一潭湖水的眼睛橫亘在他面前。

他主動湊過來,輕輕叼住了周鳴鞘的嘴唇。

長驅而入。

他們的沖動的第一個吻,是紅藥水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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